之前,剛聽過收音機播放的許巍《時光漫步》。音樂讓我感動,心中很溫暖,就像冬日的陽光,有點灰調,卻讓人舒服。于是對于舊時光的懷想,就不免定下了過于抒情的調子。
回憶就像一部蒙塵的老片子。失真的聲音、扭曲的影象,其間夾雜著斷片時閃爍的光斑。一堆支離破碎的片段、點滴,串連起來,似乎又真的印證著什么?;貞洸灰馕吨鎸?,但能使人理解生活。

小時侯,我家住在鐵西區的工人聚集區。一幢幢依地形而建的平房形成一個個天然的院落,其間又有交錯的土路連接,形似巨大的迷宮。各家雞犬之聲相聞,似乎不存在隱私;孩子們可以隨意游走于各戶,呼朋引伴,無知、單純、沒心沒肺的快樂。我溫和而寡言的父親和熱情、爽快的母親把全部精力都用在維持一家五口的生計上了。對他們而言,我沒闖禍、沒惹老師告狀,一天就可以安安生生度過了。我就像一株野草,自由、蓬勃地生長。自由、自由,真正自由地活著,本能般,無須指引。我的足跡踏遍這迷宮的每個角落、附近的污水河以及上游工廠的大墻外。我記得巨大的紅褐色的煙囪吐出的灰黑的濃煙飄蕩在我的頭頂,記得下班鈴響過后大門口轟然涌出的喧鬧的深蘭色的人群。
在那匱乏的年代,我沒有書,沒有所謂的間接經驗或理性認識。我全身心地投入對生活的“實踐活動”,對生活的“純個人體驗”。用我的眼睛、我的腳。
我沒有音樂。我聽到的都是生活最原生態的音響。大自然的蟲鳴鳥啼、孩子們的哭喊嬉笑、大人們的長吁短嘆。單調、真實。
我沒有好的食物。我的伙伴們也如此。在北方,有著漫長冬季的北方,我們無法奢望餐桌上的奇跡。
在那個瘋狂的年代,工人區的生活困頓卻相對平靜。人們白天在廠子里文攻武衛之后,晚上又回歸家長里短。大家一樣的貧窮、簡單,于是一切都相安無事了。
日復一日的生活,變化還是有的。街上的大孩子越來越少了,他們被用卡車、火車運到更廣闊的天地了。可我的生活之路也似乎出現了神秘的契機,至少現在看來。一次,我家破天荒“打”了件大衣柜,記不得它的模樣了,但我的確作了一件大事。不知出于什么動機,我在柜門上畫了一幅人像。住在附近的二姨恰巧來串門。我真要感謝好心的二姨呀!她熱忱地夸“真像,真像!”,讓我第一次有了被人重視的感覺,那一定就是甜蜜的幸福感。再后來,我的確把畫畫當成件事兒了。隨手的涂鴉出現在我能觸及的地方。我費盡心機、幾經輾轉,終于借到我人生最早的一本畫冊——《工農兵畫選》。真喜歡呀!可它不屬于我。我只好在廢紙本上,一遍遍臨摹。我的生活軌跡由戶外轉移到室內。人也安靜多了。有時我還會招一批孩子來看我畫,請他們吃被我媽高高吊在房梁上的干糧。
我的朋友圈子也由此擴大了。借著“以畫會友”,彼此切磋、交流,還真覺著畫技見長。
那時,凡來我家串門的人都有點發憷。因為我有點走火入魔,見誰畫誰。人家坐累了,還不讓動、不讓走。我畫著,覺得真開心,忘記時間、忘記周圍的一切。就這么盲目、憑著熱情,自己摸索著、懵懵懂懂往前走。
是上天的眷顧吧,我的人生似乎要拐上一條神秘之路了。我的心蠢蠢欲動。“由于不受羈絆,沒有固定的目標,不必瞻前顧后,因而可以特立獨行?!?/p>
17歲之前,我為自己活著,為“此刻”活著。自由、貧乏。
17歲的某天。媽媽告訴我,她提前退休了。我可以捧上她的鐵飯碗了。我的未來交到自己手上了。我可以掙錢養活自己、養活家。我的成長期突然窒息般結束了。我剛萌發的青春的芽兒即時枯萎。我快速長大了,甚至預知了未來。盡管我營養不良,有著一米六幾的瘦弱身板,可周圍的人仍然認為我有了正正經經的好歸宿。我知道,這一天到來的必然性不亞于地球對物體存在引力。
工廠,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它是我成長的背景,滲透了我生命的每個瞬間。它養活了我,它也糟蹋了我的生活。
當我第一次走進鑄造廠,就被極度震撼了——它的龐大、它的氣勢、它的骯臟、它的聲浪、它的灰暗,空氣粘稠、灼熱,就像暴風雨來臨之前。強大的壓迫感瞬間壓扁了我。
干過水暖工、鉗工……,可我始終無法很好進入角色。最后我被分配到一線的壓板車間。由鑄造車間澆鑄成的粗板由我們負責壓薄,然后裁成型材。高達千度、黑紅的板子由兩人拖著在碾壓機下反復壓薄,這種簡單、重復的動作卻不容你有絲毫的分神。旁邊巨大的裁板機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聽說過、也看到過,有人在它的重壓下失去手臂。而頭頂,吊車正在空中作業。鉤爪向廢料箱投下永遠沒完沒了的廢料。廢料箱的造型,重復出現在我近期的作品中。
我想同老工人一樣坦然而知足,接受命運的安排。看著他們油膩膩的臉上淌著黑色的汗水,眼神暗淡而平靜,我卻總是忍不住顫抖。骯臟的天窗透進灰蒙蒙的光線,可我卻感到了比黑夜更黑的黑。年輕的我不能平靜。 17歲的心靈無法感知和理解大工業背景下人的渺小和偉大,充溢內心的只有無邊的恐懼和逃離的強烈欲望。
為了生存,人們別無選擇?!办`魂被壓扁了,人們都不敢有希望了?!币苍S現實是最好的存在。讓生命有可依附的對象,未來便有了可預期的保證。當年的我無法用這樣的想法安慰自己。
逃離的過程是漫長的,就像北方漫長而寒冷的冬季,灰仆仆的、暗淡而沉重。
經過頻繁的調換工種,我又成了鍋爐工。夜晚。我把一車車的煤添進爐膛。紅色的火焰在耳邊呼呼作響。我擔心它隨時會爆炸。在爐子旁邊,在屬于我的位置上,伴著噩夢,我守它到天明。
白天。我有時間與老畫友在一起了,又可以撿起畫紙和筆了。當時,在沈陽,有一大批業余畫家,不定期聚在一起。最主要的活動場所是北陵公園。幾個人定好日子,然后口口相傳。于是大批人馬便會呼嘯而至。從沈陽東南西北的各個角落,甚至遠到郊區,都有人趕來。彼時的北陵,古樹參天、荊棘叢生,有著天然的野趣。寫生、高談闊論、互相指點,撇開身份,稍微放縱一下,開心、痛快。然后,大家又各走各路,散了,回歸自己的軌道。
20歲了。我又為自己做了一個大決定——報考美院。虛聲四起。親友擔心。工友不屑。最難的一關就是到廠辦開考學介紹信。那真是考驗心理承受指數。
第一次的高考一定是鎩羽而歸了??晌矣X得還成,有希望了。接下來,我開始張羅拜師,系統學習素描、色彩。野路子不成。當時,考學輔導班不象如今這樣遍地開花。寥寥幾個畫班,擠滿了人??蓪W費還是難住了我。那陣子,我已經變成工廠的守夜人了。有時間看書、畫畫了,可工資越來越低。還要買紙、筆、顏料。已經結婚的姐姐,時時接濟我,可以讓我多上幾堂課。我游走在幾個畫班,精神亢奮。我清晰看到前面的目標了。
我現在的幾個鐵哥們兒就是那時交下的。我們一起到車站畫速寫,一起背文、史、地。晚上,就鉆進某家的空屋子,在同一張床上睡一宿。有一次,背了大半宿書的我,剛迷糊一會兒,就被一家伙搖醒,說該晨讀了。我鉆出被窩,夾著書就來到街邊的路燈下。冷啊。困啊。后來,一下夜班的工人告訴我現在是凌晨二點?;厝ァN掖ч_門的瞬間,屋里發出抑制已久的大笑。
有時回想那時的勁頭,我真想為年輕的自己脫帽致敬。我在跟地球的引力叫勁?,F實,我無法妥協的現實。它強大的壓力讓我不敢回頭,也不能回頭。繪畫,只是另一種生活的引子,開啟另一扇門的通道。它讓我有勇氣對抗現實。繪畫成為我的救贖。我自愿匍匐在它的腳下。
84年——87年,四次高考。24歲,我曾經孜孜一求的夢變成現實。走在魯美的校園,滿眼依然是灰灰的樓房,可我的擺脫了重負的心,簡直輕盈欲飛。我的周圍是同樣神采飛揚的年輕的臉。我突然覺得七年前被中斷的青春又回來了,熱情、輕狂、淺薄、理想主義、肆無忌憚。在被各種新思潮攪和得風起云涌、激情泛濫的80年代末的校園,我時時被激動得血脈賁張。崔健的音樂,喚醒了心里最徹底的放肆,讓暗淡的生命擁有了短暫的、明亮的閃耀
魯美有優良的基礎教學傳統。五年的本科學習,頭三年,主要是基本技法訓練,安排大量素描、速寫、色彩構成的課程。四年級時,會有各專業的選修。記得在我讀大四的那個秋天,班里同學都跑到本溪的一個山里玩兒去了??諘绲漠嬍野察o得讓人寂寞。恰巧系里下發了一個日本大學生國際展的通知。我當時正選修木刻,于是就用了三天的時間刻了我平生第一張木刻作品。一切都很順利,沒有過多的思考,很快一幅車間午休的場景在板子上呈現。送交作品后,這事也就淡忘了,沒有任何期待。不知多久,獲獎證書寄到了。挺高興的,獲得肯定了。

07年,是凱魯亞克的《在路上》出版50年。書評說:他們真正的旅途在精神層面,他們的出發點也僅僅希望在另一側找到信仰。重讀這本書,也讓我重溫了當年和同學們共同體驗的“考察生活”。無限的憧憬,陌生的地方。在最北端的漠河刨冰取水,在鄂倫春人的撮羅子度過不眠的夜,驚嘆黃土高原上紅衣女子的美,為藏區的小飯館畫大海,換來路費和飯錢。一路走,一路看,漫游在陌生的風景和人們之間,只是做個旁觀者,作自覺的精神洗禮?;匦:?,激動的感覺還在,可出來的作品卻蒼白。
我自己真正喜歡的一批銅版作品完成于大五的畢業創作。這是有我個人印記,發端于內心的作品。當時的狀態很瘋狂。我感到自己很強大,有能力控制我的筆。我的成長經歷讓我總是想起那些灰色的大廠房和里面的人們。我聽憑直覺的支配,專心致志地沉浸在我的想象中。當時的我抱著強烈的憎惡情緒、以批評的姿態、自以為是地完成了對舊工業的否定
大學教書的生活平靜、快樂,校園里年輕的面孔總是悅目的??伤麄兊哪_步更匆忙了。他們的眼界更開闊了,可相信的東西越來越少了。工作室里的身影少了,大家都忙著找工作了。
鐵西區還在,可工廠消失了,里面的人,你在哪里?我的父輩、我的工友、我的后來者。這階段,我的畫中出現了形形色色的人,他們同來自下層,在起伏的潮汐中,失去了過去的依仗、過去的價值觀,為了尋找一塊棲息地而掙扎。畫面顏色明亮了許多,像現實般新鮮。我有著無能為力的同情,我用繪畫來祈禱。
04年以來,我的油畫作品都誕生在我魯美新畫室中。在時代巨變的大背景下,每個人都會經歷變化帶來的不適。變化讓人們受到威脅。失去歸宿感的人們恐慌、觀望、迷失、尋找。我的畫中,人人依附于一個箱子,而飄渺的遠處則存在著不可知的威脅。一方面,箱子是過去的余留,另一方面,它也是人們身體與精神的棲息之所,它象征著安全。其實,人們的生活莫不是從一處到另一處,無論飄搖、動蕩或是穩定、堅守,終歸都是在找尋并擁有永恒的家園。同樣,制服也不過是個符號,昭示普通人的身份或有一點點懷舊的成分。畫面的工業形式只是引子,營造我喜歡的畫面效果,傳達我的城市印象。顏色很少。灰調印證了我的成長經歷,是我對工業城市永遠抹不掉的記憶。我固執地喜歡。希望我的畫可以傳達一些我對現實的觀感,對生活的思考,對未來的期翼。我不想用作品來否定什么,我想看到希望?!耙粋€時代的人們不是擔起屬于他們時代的變革的重負,便是在它的壓力之下死于荒野?!贝丝涛乙苍S正在為觀者與我的畫之間修一條虛妄的路,我的行為徒勞而可笑。繪畫是視覺藝術,有意識、有覺悟的心靈是與神秘感結合的。字面的探討也許只是潛流之上的一圈圈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