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衛風·氓》:“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其中的“行”字,到底是讀háng還是讀xíng呢?這還得從句意、詞義、音韻等方面去分析研究。
要理解“女也不爽,士貳其行”的句意,首先要談及“貳”的詞性用法。對于“貳”字,歷代名家多所訓釋,但舉其要者卻只有兩家:一是東漢的鄭玄(唐孔穎達附和其說),一是清代的王引之。王引之在《經義述聞》中云:“貳當為貣之訛,貣音他得反,即‘忒’之借字也。”[1]忒,差錯,過失。這樣詩句“爽”“貳”同義對舉,翻譯為:女子沒有出現什么差錯,男子行為卻出現了差錯。鄭箋曰:“我心于汝故無差貳,而復關之行有二意。”正義曰:“言我心于汝男子也不為差貳,而士何謂二三其行于己也?”[2]鄭氏解“貳”為“二意”,孔氏則徑以“二三”解之。鄭、孔雖未直言,但實際上是把“貳”當作數詞“二”的借字看待的?,F代學者特別是當代學者,又在此基礎上提出“數詞用如動詞”的說法,而且流行甚廣。如王力主編《古代漢語》:“貳,不專一。用如動詞。”[3]教材也依此注釋:“女子沒有什么差錯,男子行為卻前后不一致了。爽,這里是差錯的意思。貳,不專一,有二心,跟‘壹’相對?!?/p>
依上所述,我們不難發現其句注釋之異主要在于“貳”字的詞義理解上,但無論哪種句意解釋,此處“行”的詞義是一致的,都作“品行”“行為”解,理應讀成xíng。
既然根據其詞義句意判斷此處“行”應讀xíng,那為什么標準朗讀磁帶及網上一些名家朗誦卻讀為háng呢?在此讀háng是否就錯讀了呢?對于這些問題,又必須從音韻上去尋根究底。
詩歌起源于上古的社會生活,是因勞動生產、兩性相戀、原始宗教等而產生的一種有韻律、富有感情色彩的語言形式。詩歌的美學本質,在于能夠用優雅的字句抒寫人類的思想和情感,而聲韻音樂則是表達詩歌情趣的特佳方式。一首好詩,不僅要有好的意境和情思,而且也需要音韻和節奏的配合,才能表現出感人的詩趣與韻味。自《詩經》三百篇起,中國的傳統詩歌,都有明顯的韻律和節奏。許多流傳至今的傳統詩歌,原來都是可以入樂的。早在《尚書·虞書》中就有“詩言志,歌詠言,聲依詠,律和聲”之“詩樂同體”之說。作為中國最早詩歌總集的《詩經》,在韻律節奏美感上已相當成熟。然而,從古至今,凡是認真讀過《詩經》的人,都會有一個共同的感覺,就是《詩經》不少篇章中的語句,按今音讀并不完全符合押韻的要求。如《國風·齊風·載驅》中有:“汶水湯湯,行人彭彭。魯道有蕩,齊子翱翔。”這里“湯、彭、蕩、翔”屬于韻腳字,其中“湯、蕩、翔”均屬ang韻,而“彭”字則屬eng韻。再如《國風·曹風·下泉》中有:“冽彼下泉,浸彼苞蕭。愾我寤嘆,念彼京周?!边@里“蕭、周”屬于韻腳字,“苞”字屬ao韻,“周”字屬ou韻。
面對《詩經》中存在的押韻問題,歷代文字訓詁學者,采取通轉、葉韻的辦法,指導人們臨時改變一些韻腳字的讀音,以尋求原作聲韻的協調。葉(xié)韻,又稱“協韻”“諧韻”。所謂“葉音者,改其本字之音以葉他字之音也”。[4]關于“葉韻”問題,早在南北朝時期,沈重在《毛詩音》中已有“葉韻”之說。今韻與古韻因古今音變而有不同,如以今韻讀古韻文,多不和諧。如人們所熟知的《關雎》篇:“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此處“芼”“樂”同韻,“樂”葉韻,可讀作“要”或“勞”去聲。[5]又如《國風·秦風·蒹葭》:“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右”,古音為“已”,與“涘”“沚”葉韻。[6]此類現象,在《詩經》中可謂不勝枚舉。可見,葉韻在《詩經》中的運用已相當普遍。
現在我們來分析《氓》第四段的韻部:
桑之落矣,其黃而隕。自我徂爾,三歲食貧。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
很顯然,這里押兩個韻:韻腳“隕、貧”,文部;韻腳“湯、裳、爽、行”,陽部。既然“行”同為陽部,那么其讀音應葉韻為“杭”(háng)。
其實,“行”葉韻為“杭”,在《詩經》中也是經常出現的。《國風·鄭風·有女同車》:“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姜,德音不忘?!薄靶?、英、翔、將、姜、忘”諧韻?!秶L·秦風·無衣》:“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薄吧?、兵、行”諧韻。以上“行”皆為行走之義;因諧韻,皆葉韻“杭”。
葉音說是人們認識古音的一個階段,但是,葉韻不是隨意的,主觀改字顯然是不科學的。明陳第始建立“時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轉移”的歷史語言觀,認為所謂葉韻的音是古代本音,讀古音就能諧韻,不應隨意改讀。明末清初,顧炎武根據《詩經》等先秦韻文韻例、古文字諧聲關系以及聲訓、假借材料,離析《廣韻》韻部,得到先秦實際韻部。清代著名音韻學家江永認為古音本來就存在于方音之中,提出“方音審取古音說”。他說:“古豈有韻書哉?韻即其時之方音,是以婦孺猶能知之、協之也?!钡揭舯旧硪彩亲兓?,“音既變矣,文人學士騁才任意,又從而汩之,古音于是益淆訛如棼絲之不可理”[7]。這又等于說,如把王畿成周之雅音也看作方言之一種的話,研究古音就是研究上古時代的方音,“時有古今,地有南北”,古音的變化就是方音的變化。南京大學文學博士劉曉南教授認為葉音大多反映作者當時的方音。因此,至于為什么把此字葉韻成彼字,只有從音理、方言、對音等更系統的古音學去考證研究才是科學的。
參考文獻
[1]王引之.經義述聞[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129.
[2]孔穎達等正義,阮元???,毛詩正義[A].十三經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影印,1982:323.
[3]王力.古代漢語[M].北京:中華書局,1999:483、484.
[4]姚際恒.詩經通論[M].北京:中華書局,1958:7.
[5][6]北京大學中國文學史教研室選注.先秦文學史參考資料[M].北京:中華書局,1962:32,65.
[7]江永.古韻標準[M].北京:中華書局,198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