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談古詩鑒賞題選文的準確性

古典詩文在傳播過程中經多次傳抄，容易發生舛誤，此亦難免之事。網絡上的版本未經審校，錯誤頻發，不可作為信本。作為語文試題的選文，必須保證文本的準確性。一般情況下，命題人員在選中合適的命題文本后，都會根據審校精詳、可信度較高的紙質文本進行校對，以免給一線教學帶來困擾。雖然如此，但偶爾也會出現舛誤現象。

我們且看北京市東城區2013-2014學年度第一學期期末教學統一檢測（2014.1）第9題：

宿香山寺

明·王世貞

白云深鎖上才幽，躡屐無勞問惠休①。

竹里布金千月至，松間鳴玉片泉流。

談經石聽蟾蜍轉，卓錫②天回象罔③愁。

坐久忽警心地凈，向來西竺④在南州。

注釋：

①惠休：南朝僧人，后還俗入仕，詩人王世貞不愿步其后塵。

②卓錫：卓：立。錫：錫杖，僧人外出所用。

③象罔：《莊子》寓言中的人物，含無心、無形跡之意。

④西竺：天竺，中國古代對印度的稱謂，佛教發源地。

筆者初見試卷，對此詩文甚覺費解，于是查核了以下資料：《帝京景物略》卷六“香山寺”，《欽定四庫全書·弇州四部稿》卷二十九○詩部△五言律一百二十首，《明七子詩選注》，初步判斷試卷印刷可能有誤。

上文中的“上才”應為“上方”，指住持僧居住的內室，亦借指佛寺。查《帝京景物略》，“香山寺”應指北京西郊的鬼見愁香山，山腰處寺毀不存，現在原址上復建了部分建筑物。“忽警”應為“忽驚”，佛教禪宗中有“頓悟”之說，瞬間豁然開化，立地成佛。

“象罔”，版本多作“罔象”。“罔象”是寓言式的名稱，道教名詞，指虛無之象，“象”即是形跡，“罔”通“無”，故“罔象”即是無形象。之所以能夠無形象，是因為無心于形象。心能入于虛無，則“道”自顯。試卷上的注釋③不足以讓學生準確理解詩句。“罔象愁”，即忘了種種現世形跡的紛擾。

卓，立。錫，錫杖，僧人外出所用。錫杖又名智杖、德杖，《錫杖經》說，愛持錫杖可“彰顯駕圣智”“行功德本”。法師云游時皆隨身執持錫杖。因此名僧掛單某處，便稱為“住錫”或“卓錫”，即立錫杖于某處之意。諸山禪師法祖更以振錫舉杖，啟示玄機，指點妙義。“卓錫”是有典故的：

圖經云：舒州潛山最奇，而山麓為尤勝。志公與白鶴道人俱欲之，同謀于梁武帝。帝令各以物識其地，得者居之。道人曰：“某以白鶴止處為記。”志公曰：“某以卓錫處為記。”已而鶴先飛去，至麓將止，忽聞空中錫飛聲，志公之錫遂卓于山麓。

上文中的“志公”指志公禪師，即寶志（418-514年），南北朝齊、梁時高僧，又稱“保志”“保公”，俗姓朱，金城（在今陜西南鄭或江蘇句容）人。

“卓錫天回罔象愁”，“天回”，天旋、天轉，形容氣象雄偉壯觀。晉左思《蜀都賦》：“望之天回，即之云昏。”這里指詩人聽僧人講佛法的感受，佛法的宏大使詩人完全放下了種種現世形跡的紛擾而沉浸其中。這樣，第7句的結果也就順理成章了。

另，佘樹森、喬默主編《中國名勝詩文鑒賞辭典》（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載徐志嘯文：“他聽僧人談經、吟經，聲聲經聲伴著蟾蜍的鳴叫聲，構成了寺廟另一種景象；詩人自己成了客居香山寺的僧人，而那《莊子》中的寓言人物罔象，本是離聲色、絕思慮的，在此境此景之下，似也犯愁了。這天際夜幕下的境界是多么令人心怡神和啊！”

針對試題和學者解讀，現提出以下幾點質疑：

第一，上文針對該詩的鑒賞文字中對“上才幽”一直保留了原樣，未做解釋，其原因在于從語意方面實在是講不通，無法翻譯出來。

第二，“伴著蟾蜍的鳴叫聲”不合情理。去過香山公園的人都知道，香山寺址位于半山腰，山石中是否有蟾蜍叫似不確定。蟾蜍俗稱癩蛤蟆，多藏身在平坦農田土壤中，不愛鳴叫，通常僅會在雨前后叫且聲音低沉短促。詩中清風明月景況，似非雨兆。蟾蜍非如青蛙那樣愛叫，“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山里溪水有蛙鳴可能性稍大一點，山腰土石中有蟾蜍鳴叫應屬罕見，更何況“鳴叫聲”還要“轉”？足見缺乏生活常識，悖情悖理。

其實，“蟾蜍”一詞在詩文中不是實指動物，“昔羿得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其妻竊食之，奔入月宮是為蟾蜍”，應代指明月，這樣“轉”就講通了：指詩人聽僧人講經，直到月輪移動，形容時間之久、夜深，“坐久”，也體現詩人入境之深。

第三，“《莊子》中的寓言人物罔象，本是離聲色、絕思慮的，在此境此景之下，似也犯愁了”，令人費解。“在此境此景之下”，正是佛法足以感化人“離聲色、絕思慮”的最佳效果。本就如此的罔象，何“愁”之有？“愁”從何來？為什么會“愁”？緊接下來文中轉而感嘆“這天際夜幕下的境界是多么令人心怡神和啊”，到底是“愁”還是“心怡神和”？自相矛盾，莫名其妙。

上述意見是筆者個人揣測，僅供參考。很想知道，師生們在課堂上是如何“正確”解讀這首詩的。

【本文系全國教育科學“十二五”規劃2012年度教育部規劃課題“地方課程規劃與管理研究”（立項編號FHB120466）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