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喜昌說,他是最后一個跟那些死者握手的人。他在水里找到溺亡者之后,握住對方的手,輕輕拉到自己身邊,然后再把他們背到一個平整的地方。臉上有泥巴的,他會幫著清理干凈;眼睛睜著的,他會幫著輕輕合上,他希望逝者也能得到應有的尊重。趙喜昌跟這些溺水死亡的人打了6年交道,他所做的就是把他們打撈上岸。
自己的打撈隊成立到現在,趙喜昌無償救起30多個人,打撈160多具尸體。“廣東惠州每年淹死多少人,我怕是比110和派出所都清楚。”因為只要一有“情況”,趙喜昌是警方第一時間通知的人。
無償的事情多做一天都是難能可貴的,可趙喜昌一做就是6年。有人說他不容易,可誰又知道,他背后的那個女人有著怎樣的不易。
“水上漂”要成打撈專業戶
東江是趙喜昌常去游泳的地方。趙喜昌不只游泳,還在水里打快板,吹嗩吶、薩克斯,或者躺在水里,用手指頂把傘,玩水上雜技。原本只是想自己樂呵,可在東江“露臉”多了,有人把他給爆料了。記者找到趙喜昌,要眼見為實,看看他能在水上漂多久?趙喜昌說“行啊”,他以前在部隊當過游泳教練,水性好,不怕這真槍實彈的檢驗。
那天,趙喜昌在水里漂了整整一下午,晚上7點的時候,記者沖著水里的趙喜昌喊:“趙老師,你快上來吧,要是有吃有喝的,估計你漂兩天都沒問題。”就這樣,記者寫了“惠州有個水上漂”的報道。
2008年的一天下午,趙喜昌跟女婿從東江游泳回來,突然跟老伴吳劍秋說,他想成立打撈隊。原來,那天東江沉下去兩個孩子,一個被救上來了,另外一個失蹤了。趙喜昌在水里幫忙找了兩個小時,也沒找到孩子。
后來,孩子的母親來了,在岸上哭得撕心裂肺,邊哭邊用手用力抓地面,都摳出了血。警察也來了,有個會游泳的警察跟趙喜昌一起拿著竹竿在水下探了好久,仍沒有找到孩子。這期間,孩子的家人找來一艘停靠在岸邊的漁船,幫忙尋找打撈孩子。最終,漁船主用魚鉤鉤住了已經停止呼吸的孩子,卻怎么都不往岸上送,說是要讓孩子的家人給錢。
趙喜昌氣得不得了,游到漁船邊,一把抱過了孩子……
這事給了趙喜昌很大的觸動。他當時就跟常在東江游泳的朋友李林說:“要不以后咱倆撈吧。”李林以前也救過人,兩個人一拍即合。
“能有幾個人跟你一起撈啊?”吳劍秋不是故意潑冷水,是掂量不出來會有幾個人像他們家老趙一樣干這事,畢竟這是件考驗人的事。“你就別管了,有幾個算幾個,實在不行,我一個人也行。”趙喜昌沒有半點要放棄的意思。
一起生活這么多年,吳劍秋知道老趙的脾氣,他想干的事,十匹馬都拉不回來。
后來,趙喜昌去了惠州市志愿者協會,申請成為志愿者,然后與110建立了聯系,以便遇到警情的時候,110能及時通知他。
志愿者申辦手續下來的第二天,趙喜昌和李林的救撈隊就成立了。“單位都讓他休息了,可他還是閑不住。碰上了,伸手去幫幫就行了,干啥還搞成專業戶,給自己那么大壓力。”吳劍秋埋怨里藏著心疼。趙喜昌退休前,在部隊的一次施工中腰部受傷,導致脊梁骨扭曲成S形,被定為5級傷殘。按照國家對殘疾軍人的規定可以休假養傷,他才在2004年跟吳劍秋從老家吉林敦化來到惠州女兒家,開始了在惠州的生活。可剛休息才幾年,趙喜昌就又給自己找了這么個事,而且還是“大事”,這讓吳劍秋怎么能沒有怨言。
說起吳劍秋心疼趙喜昌,親人和朋友是有目共睹的。“他們都說我疼他,多過他疼我。”吳劍秋的心疼是有原因的,她和趙喜昌都是幼年喪母,一個是8歲,一個是9歲。可兩個人還有不同,趙喜昌是家里的老大,他要照顧弟弟妹妹;吳劍秋卻是家里的老小,集哥哥姐姐的寵愛于一身。“他凈忙著照顧別人了,我應該多照顧照顧他。”
家里有一個蘋果的時候,吳劍秋就先讓趙喜昌吃;可如果趙喜昌知道只有一個蘋果,他是怎么都不會吃的。有時候,兩個人會為一個蘋果推來讓去,雖然已經不再是吃不上飯的年景了,可兩個人還會為一個蘋果兩個棗推讓,這里面有多少愛,只有他們倆知道。
不單對趙喜昌好,吳劍秋對公公婆婆也很好,跟趙喜昌繼母的關系處得非常好,兩位老人過生日,她年年都沒有忘記過。
“志愿者咋都沒算我一個”
盡管吳劍秋剛開始不怎么接納這事,可趙喜昌和李林的兩人救撈隊還是成立了。趙喜昌的電話慢慢多起來,而且大多是110打來的。
讓吳劍秋覺得真正從內心接受和支持趙喜昌打撈這事,是在2009年的那個大年初一。
那天,夫妻倆中午出門,原本要去公園散散步。可剛出門不久,趙喜昌就接到110的電話,說是有人溺水了,讓他去打撈。趙喜昌立刻返回家里,拿了工具騎上電動車就要走,吳劍秋一把拉住他,說自己也想去看看。去就去吧,趙喜昌沒多說,帶著吳劍秋去了現場。
在打撈現場,看著趙喜昌一點點艱難地穿過那片滿是荊棘的開闊地,然后進到那又臟又臭的湖水里去尋找溺水的人,吳劍秋心疼得想掉淚。
回到家,吳劍秋給趙喜昌擦拭被刮破的傷口,擦著擦著,眼淚就出來了:“以后我可得好好支持你,在外面受那么大的罪,我再不理解體貼,你心里是啥滋味啊!”趙喜昌笑笑沒說話。吳劍秋知道,老趙一個人扛了很多艱辛。
南方的水域一年四季很少結冰,自殺、溺水的人很多,趙喜昌自然也就很忙。每次接到110的電話,趙喜昌立刻放下手頭的事,準備好工具就出門。有時候,他正吃著飯,或者是一口飯還沒吃上,都是撂下筷子就走人,吳劍秋恨不得把飯喂到他嘴里。這樣的情況多了,吳劍秋開始不掐點做飯,她經常提前,或者是聽趙喜昌一說餓了,就趕緊開火。
有時候,吳劍秋正做著飯,110的電話就打來了,她根本顧不上再做別的,趕緊將做好的飯菜端到趙喜昌面前,趙喜昌就趁著等110來接的空當吃兩口。為了給趙喜昌節省吃飯的時間,吳劍秋常常是趁他吃飯,就開始幫他整理衣服,幫他把工具包、救生圈、打撈網扛到樓下。
每天,趙喜昌隨時處于待命狀態,吳劍秋也跟著隨時待命。
有時候,趙喜昌人在外面,遙控指揮電話就打來了,說他又要去哪兒打撈,讓吳劍秋把打撈工具給他送到東江沙公園,警方每次都在那兒接他。吳劍秋放下電話,就開始叮叮咣咣收拾,收拾完背著個大包就往東江沙公園跑。公園離家有幾百米的距離,50多歲的吳劍秋每次都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這些年吳劍秋沒少幫趙喜昌扛那些打撈用的“家伙”。那次,她跟趙喜昌開玩笑:“我也幫你這么多忙,你救撈隊的志愿者咋都沒算我一個?”趙喜昌樂呵呵地笑:“在我心里,有你的功勞。”
打撈用的網在外面買不到,都是趙喜昌和吳劍秋自己編,網還要根據不同的需要有不同的型號。每編一次網,就得十天半個月,家里客廳、陽臺上放的都是繩子,亂糟糟的。再累再亂,吳劍秋都不怕,她最怕燒塑料繩的那股子味,每次都熏得頭疼好幾天。即使這樣,她沒有半句怨言,每次都是耐心幫趙喜昌編網。
看妻子陪自己編個網挺費勁,趙喜昌特別珍惜打撈的網。有一次,他在打撈的過程中,發現網被石頭掛住了,怎么都拉不上來,可他舍不得扔掉那網,就跑到水下想把網拉上來,結果把自己給纏了進去,費了好大勁才掙脫出來。趙喜昌后來跟吳劍秋說起這事還有些后怕,吳劍秋聽著也后怕:“網丟了咱們再織,以后可千萬別再干這樣的事了。”
因為沒有倉庫儲存打撈工具,家里成了倉庫,大衣柜里、陽臺上,放滿鉤、網、氣泵、游泳圈。趙喜昌和吳劍秋住在閨女家,房子本來就不大,又被那些打撈用的“大家伙”占去了一大半地方,閨女一家三口最后決定出去租房子住。閨女對吳劍秋說:“媽,我們出去住吧,也算是對爸的支持。”
有一段時間,吳劍秋處在更年期,常常因為小事就跟趙喜昌發火,比如東西沒有放好了,趙喜昌沒有按時吃飯,可發完火不到一分鐘,她就又把洗干凈的水果往他嘴里塞;而且遇到需要支持趙喜昌工作的時候,她也毫不含糊,該織網織網,該扛工具繼續扛 。
他若安好,便是她的晴天
這幾年,趙喜昌沒少讓吳劍秋操心,最讓她揪心的是2014年的那一次,也是最讓趙喜昌愧疚的一次。
那天是2014年陰歷正月十一,是惠州最冷的一天,一整天都刮大風下大雨。下午5點的時候,趙喜昌接到一個電話就走了。那天吳劍秋重感冒,血壓還有點高,腦袋昏昏沉沉的沒顧上多問,只叮囑了他一句:“別惦記我,風雨這么大,你自己要小心。”
趙喜昌冒著大雨出了門,連晚飯都沒有顧上吃。一個小時,兩個小時……見趙喜昌還沒有消息,吳劍秋開始有些擔心了。她沒敢給趙喜昌打電話,怕打攪他,而且知道打了,他也顧不上接。就這樣,吳劍秋一直等到晚上12點,還沒有趙喜昌的消息。這回她真坐不住了,忍不住給他打電話,可打了好幾個都沒人接。都走了7個小時了,咋就連個信兒都沒有呢?到底發生什么事了?
吳劍秋越琢磨越難受,坐立不安的她給惠州市110打電話,想問問老趙的行蹤。可對方告訴她,當天沒有出警記錄,他們也沒有聯系過趙喜昌。吳劍秋一聽有些發蒙,老趙可是接了電話出門的。她讓110又查了一遍,還是沒有任何出警記錄。
老趙去哪了兒?吳劍秋徹底蒙了。心急火燎的她又打到另外一個派出所,可對方也說不知道。放下電話,吳劍秋感到頭又疼又暈,血壓也開始“噌噌”往上升。她趕緊吃了點降壓藥,在床上躺下來,可這心里怎么都安靜不下來,像貓抓一樣難受。難道老趙出什么事了?吳劍秋又試著打了幾次趙喜昌的電話,還是沒人接。這一下,吳劍秋徹底絕望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家里的電話鈴聲突然響起,吳劍秋拿起電話,是惠州市110打來的,他們查到趙喜昌去了博羅縣,這會兒已經成功打撈,正準備往回趕。那時,已經凌晨4點。吳劍秋剛放下電話還沒有回過神兒,電話又響起來了,這一次,是趙喜昌打來的。拿著電話,吳劍秋就哭了:“你還活著呢,老趙?”
那天,趙喜昌和另一個志愿者馬迎濤真沒少受罪,他們頂著大風大雨,在刺骨的水里泡了好幾個小時才把人撈上來。上岸的時候,兩個人已經凍得上牙打下牙。
吳劍秋后來說:“惦記人的滋味真難受,關鍵還不知道他是死是活。”這也是讓趙喜昌最愧疚的一次:“她本來就生著病,還惦記了我11個小時。”趙喜昌說起這件事,掉了淚。
這些年,趙喜昌弄得一身傷回來是常事,可他自己不在乎,每次都疼到吳劍秋心里。有一次,趙喜昌在打撈的過程中腳底被割了個很深的口子,吳劍秋給他抹藥的時候,發現傷口足足有3公分深。平時腳上被玻璃割傷,也都是經常的,傷口化膿之后都是白花花的,因為他總是傷口剛好一點就又去打撈了,水一直浸泡不說,還被臟水感染。
有一次,趙喜昌的一只腳爛了快一個月才好。“就那樣,他天天趿拉個拖鞋,一瘸一拐,還要去。”吳劍秋心疼,卻攔不住,就只能勸他要小心,經常幫他抹藥、護理。每次給他抹藥,看著那些白花花的傷口她就控制不住想掉淚。
夫妻倆這么多年,沒鬧過紅臉,但有一次,吳劍秋發脾氣了。那次,趙喜昌因為往倉庫里放東西,沒注意扭傷了腰,傷得非常厲害。他本來就有腰傷,這一次新傷加舊傷,趙喜昌在床上躺了好幾天,剛開始幾乎不能動彈。吳劍秋每天把飯端到床邊,怕他吃著不方便,有時候一口一口喂。可在家還沒有躺上幾天,電話又打來了,說是讓趙喜昌去打撈。他在電話里根本就沒提自己受傷的事,利利索索就答應了對方。腰都成這樣了,還怎么去打撈?吳劍秋氣得掉眼淚。但趙喜昌說:“我不下水,去了指揮一下也行。” 吳劍秋那天是真急了,跟趙喜昌撂下狠話:“你要是非出這個門,咱倆就不過了。”最終,趙喜昌還是去了打撈現場,他跟吳劍秋保證,一定會注意安全。
有人問趙喜昌,總跟死人打交道怕不怕?
趙喜昌說,晚上走路的時候,如果你踩到磚頭或者是水泥地,可能不覺得怎么樣;可如果你踩到一個軟綿綿的東西,怕是會不鎮定了。“有時候我晚上去打撈,下到水里的時候,一回頭,發現天上一顆星星也沒有,遠處電閃雷鳴,有時候還有幽幽的螢火蟲從腦門上飛過,對岸黑黢黢的,一個人也沒有。我就舉著手電筒,游到對岸。一上岸,野鴨子被驚得呼啦啦地飛,人也跟著心驚肉跳。到了要打撈的地方,我撒下網,用網一拉,網住人的時候,就會觸碰到軟綿綿的一團。這個時候,腦門后突然一聲貓頭鷹的叫聲,還有大壩上時斷時續的哭聲……這樣的情況你什么感覺?如果你想很多,那肯定會害怕。可如果你相信科學,明白‘死人是不會害你的,害人的都是活人’,很多恐懼自然就沒有了。”
退休前做醫生的吳劍秋,在這一點上跟老趙很一致,見過太多生死的她,相信的是科學,相信生和死之間只是“一口氣”。
“人在大自然中特別渺小,你不尊重大自然,就會因此而喪命。”趙喜昌感覺很多人對于溺水事故的重視程度不夠,“全國平均每天有100多人因溺水死亡,這個數字僅次于交通事故,但對防溺水知識的宣傳力度遠不如交通安全。如果能夠加強宣傳,提高安全意識,做到不落水不是更好嗎?”
帶著這美好的愿望,趙喜昌經常主動到學校去演講,跟學生們分享自己的親身經歷,提高他們的安全意識,從而減少溺水事故的發生。
如今,60出頭的老趙依舊很忙碌,吳劍秋也跟著忙。苦點累點,她都不怕,她怕的是惦記。他若安好,她便天天都是艷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