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拂去歷史的煙塵,少女蕭紅真實的面容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黑白素照上,她的五官并不像“女神”湯唯那樣出眾。略帶浮腫的單眼皮、緊抿的倔強嘴唇,這似乎是一張典型女作家的臉,帶著不入世事的冷僻和執(zhí)拗。
她的一生,是壯懷激烈的一生。只有短短31個春秋,卻留下彪炳文壇的《呼蘭河傳》。她的一生,卻也是苦澀痛楚的一生,出走、流亡,深愛與傷痛,拋棄與背叛,這些充滿強烈戲劇性的命題,共同組成蕭紅動蕩又破碎的命運。
蕭紅曾說過:“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因為我是一個女人。”是愛情救贖了她,也是愛情讓她灰飛煙滅。
“娜拉出走之后怎樣?”
1911年農(nóng)歷端午,原名張迺瑩的蕭紅出生。因其出生日被視為“不祥”,她成了被嫌棄和疏遠(yuǎn)的對象,多舛的命途初現(xiàn)端倪。
父親嚴(yán)格暴戾,母親封閉冷漠,祖母則會在蕭紅捅破窗戶紙時,拿大針刺她的手指。童年的蕭紅并沒有得到足夠的家庭溫暖,而人們的愚昧、落后,更讓她從小目睹了女人在男權(quán)中心社會中的悲慘遭遇,早早看盡人情冷暖,早熟早慧。
所幸,溫厚寬容的祖父給了蕭紅最奢侈的愛,讓她體味了在“愛”中無盡的自由。可以說,蕭紅一生中對于“溫暖”和“愛”的強烈追求,都源于一種回溯童年的深層愿望。可惜,蕭紅忽略了,祖父對她的愛,是以士紳家庭豐厚的經(jīng)濟(jì)基礎(chǔ)和豐富的年齡閱歷為基礎(chǔ),并以血緣維系的。這樣的愛,不可能在任何一個男人身上復(fù)制。
祖父的寵愛無法扭轉(zhuǎn)蕭紅被封建家庭桎梏的命運。還在小學(xué)時,她就被父親包辦許配給“官二代”汪恩甲。1931年,蕭紅20歲,這一年的2月,她從呼蘭跑到北京求學(xué),企圖逃婚。
娜拉出走之后怎樣?魯迅說,“不是墮落,就是回來。”沒有經(jīng)濟(jì)來源的蕭紅很快山窮水盡,汪恩甲又一路追去。糾纏許久,她淪為了汪恩甲的玩物,被強誘吸食毒品,又有了身孕,而最后汪恩甲竟把她獨自丟棄在一家旅館。
走投無路的蕭紅只能向報館求助,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蕭軍,猶如一道閃電,劈開了她的生命。以后,蕭紅的人生開始從一個男人到另一個男人,從一種攀附到另一種攀附,從一種被棄到另一種被棄。
“我愛蕭軍,可是做他的妻子太痛苦了。”
1932年7月13日黃昏,《東三省商報》編輯蕭軍奉命,前去旅館探視一個落難的女學(xué)生。當(dāng)他敲開房門時,蕭紅身上掛著一件破舊的長衫,裸著小腿,腳上拖著一雙變了形的皮鞋,凸起的肚皮像小盆一樣扣在上面,一雙灼灼閃亮的眼睛直直盯著蕭軍,像一只警惕的小獸,抖抖地問:“你找誰?”
“張迺瑩。”不等蕭紅邀請,蕭軍就自顧走進(jìn)那發(fā)霉的小屋。交代完公事,蕭軍急于離開,卻被蕭紅怯怯地挽留,說只想跟他說說話。蕭軍靜靜聽著,無意中發(fā)現(xiàn)蕭紅隨手涂抹的詩和畫,這個失魂落魄的女子竟如此富有才情。那一刻,蕭軍的英雄情結(jié)瞬間迸發(fā),他覺得,自己有責(zé)任拯救這顆美麗的靈魂。而蕭紅亦為這突如其來的關(guān)懷所著迷。兩人暢快地談文學(xué),談生死,竟如久別重逢的老友。
雖然蕭軍已經(jīng)結(jié)婚,蕭紅也身懷六甲,但是,他們?nèi)圆豢啥糁频叵鄲哿恕J捾娦蕾p她的才情,憐憫她的境遇,希望以拯救的姿態(tài)愛她;蕭紅欣賞他的學(xué)識,渴望他的關(guān)懷,渴望以被拯救的姿態(tài)被愛。在拯救與被拯救的互相補給中,愛神從天而降。
蕭軍和蕭紅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盡管貧窮,卻患難扶持,甚至曾輪流穿一件外套。然而,隨著蕭紅的藝術(shù)成就超越蕭軍,美好不再,蕭軍性格中的黑暗面也漸漸凸顯:粗暴、冷漠、大男子主義。
蕭軍自詡“拳頭是我打出的另一種文章”,這“文章”終于“發(fā)表”在蕭紅身上。蕭紅左眼青了一塊,友人關(guān)切詢問,她掩飾說是晚上不小心碰的。蕭軍冷笑:“別不要臉了,是我打的!”“才女”的身份并不能將蕭紅拯救出弱勢境地,甚至讓她的自尊更加赤裸地被踐踏。
愛情是蕭紅賴以生存的全部依托。由于父愛缺失,再加上被汪恩甲拋棄的痛苦經(jīng)歷,蕭紅身心疲憊,蕭軍于她,就如救命稻草般珍貴溫暖。為了更好地做蕭軍的妻子,蕭紅產(chǎn)下汪恩甲的女兒后,任憑奶水濕透衣襟也不喂一口奶,不看一眼,就送給他人領(lǐng)養(yǎng)。在紀(jì)實小說《棄兒》里,她以“丟掉一個小孩是為多數(shù)小孩獲救”的文學(xué)式浪漫,詮釋了自己斬斷母性“累贅”的決絕。
然而,蕭紅自我犧牲式的迎合,并未博得蕭軍的更多好感。“二蕭”情感漸趨饑荒,蕭紅在魯迅的建議下奔赴日本,希望營造“小別勝新婚”的機(jī)緣,卻終究未能扭轉(zhuǎn)頹勢。蕭軍一而再再而三地出軌,讓蕭紅徹底傷透了心。
1938年2月,蕭紅與蕭軍正式分手。
但是,蕭紅一直愛著蕭軍。二人分開多年后,蕭紅偶然看到蕭軍再婚的照片,她惘然自怔,淚流不止。直到生命的盡頭,她仍說:“我愛蕭軍,今天還愛……可是,做他的妻子太痛苦了……”或許,蕭紅對蕭軍的愛更多的是一種懷念,懷念第一次被愛的滋味,懷念第一段有愛的關(guān)系。
“無法說出的痛苦”
蕭軍的不忠吞噬著蕭紅對他的愛,而此時,端木蕻良出現(xiàn)了。
端木和蕭紅是東北同鄉(xiāng),也是個有才氣的文人,他穿著洋氣,性格內(nèi)斂,與蕭軍的粗獷、野氣迥異。他對蕭紅從不吝惜熱情洋溢的贊美,歷來被蕭軍貶低嘲弄的蕭紅,初次感受到一個男性對她才華的欣賞。
創(chuàng)作上的契合,心靈的關(guān)照,讓蕭紅和端木蕻良的感情迅速升溫。1938年5月,蕭紅懷著蕭軍的孩子和端木在武漢舉行婚禮,蕭紅說:“我對端木蕻良沒有什么過高的希求,我只想過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沒有爭吵,沒有打鬧,沒有不忠,沒有譏笑,有的只是互相諒解、愛護(hù)、體貼。”
然而,離開蕭軍的蕭紅卻逃不開 “二蕭”光環(huán)的刺傷。1938年底,蕭紅生下蕭軍的孩子,幾天后孩子夭折。朋友們對于“二蕭”的離異深感惋惜,紛紛譴責(zé)端木是第三者,并漸漸疏遠(yuǎn)蕭紅,這給她帶來了新的煩惱和苦悶。
更讓蕭紅始料不及的是,她和端木性格的差異日漸凸顯。如果說蕭紅在蕭軍面前是“女兒”,在端木面前則要充當(dāng)“母親”的角色,操心受累。端木從小生活優(yōu)渥,依賴性強,不懂體貼,亦無太多主見。從武漢撤退時,蕭紅讓端木先行,他就先走了。在香港,蕭紅同意他突圍,他便準(zhǔn)備自己撤離。這一系列舉動讓蕭紅覺得,端木自私冷漠,而自己再一次陷入了“被遺棄”的恐懼和困境。
后期與端木的感情生活對蕭紅而言,“是一種無法說出的痛苦”。疾病纏身的蕭紅,在戰(zhàn)爭的環(huán)境中,總被一種無法把握命運的恐懼感包圍,她迫切地需要情感的寄托。而此時,端木卻因忙于工作,更因他的懦弱和自私,根本無法滿足蕭紅。
事實上,蕭紅和端木之間的疏離并非全是端木自私所致。蕭紅太脆弱也太敏感,盡管外表倔強甚至有男子的英氣,內(nèi)心卻始終未脫離被害者的自憐。她像一個剪斷臍帶的嬰兒,畢生都在渴望通過愛情與世界重建連接。每逢遇到愛情,就迫不及待地注入全部熱情,一旦對方不能百分之二百地回報,她便會倍覺受傷而無法自拔。
最后的慷慨
陪伴蕭紅走完人生最后一程的,是一個對她充滿崇拜、敬佩、愛惜、憐憫等種種復(fù)雜感情的年輕人—駱賓基。我們無法框定蕭紅和駱賓基之間是不是愛情,但毫無疑問,他是蕭紅生命中最后的華彩和神性的守護(hù)。
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港九陷于日軍炮火。病榻上的蕭紅神志昏沉,呼吸沉重。駱賓基娓娓動人的東北話,似乎喚醒了她對童年的記憶。緩緩醒來的蕭紅握住駱賓基的手。這個熱愛寫作的同鄉(xiāng)小伙子,已經(jīng)在她身邊默默守護(hù)多日。
蕭紅一字一句艱難地說:“我是非常矛盾的,常常陷入與愿望相反的矛盾里,也許這是命吧。和蕭軍的離開是一個問題的結(jié)束,和端木又是另一個問題的開始……”駱賓基心中一顫,緊緊握住她的手。片刻之后,極度痛苦的蕭紅斷斷續(xù)續(xù)寫下遺言:“平生受盡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這是她對自己婚戀生涯的血淚注解。
的確,蕭紅的一生就是矛盾的集合體:她追求獨立,卻一直無法自立;她向往自由,卻一直自我設(shè)限;她極其多情,又極其自私;她反抗父權(quán),反抗專制,卻成為男權(quán)的另一種犧牲品;她一生被多次遺棄,受傷至深,而她卻同樣遺棄了自己的孩子……
在短短31年的韶華里,蕭紅一直渴望并尋找著“溫暖”和“愛”,然而終究是在顛沛流離中,過完了“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一生。我們?yōu)樗牟恍缸非蠖潎@,為她的求之不得而惋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