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一九八二年讀研究生期間接觸《飲冰室合集》,至今我已撰寫并出版了兩本有關梁啟超的著作,即《覺世與傳世——梁啟超的文學道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中華書局2006年版)與《閱讀梁啟超》(三聯書店2005年版)。收集在這里的是二00六年以后的文字。計數下來,不算附錄,長長短短總共十三篇,意味著每年關于任公先生,我大約會寫兩篇文章。以產出很少的我來說,這絕對是個大數目。
相對于間隔十七年才編成了我的第二本專集,這次的加速度顯然另有動力。新史料的出現實為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我遇到了好時機,而且沒有錯過,由此成就了這本書中的大半篇幅。
二00九年,嘉德國際拍賣公司征集到由胡適后人收藏的友朋書札,其中包括了梁啟超寫給胡適的十封信(拍賣時以十一封計算)。拍賣前,在北京大學圖書館舉辦過展覽,我的學生于第一天參觀時,為我攝下了所有梁啟超的手跡。加之,當時國家文物局已有意行使國家優先收購權,請專家鑒定這批書信,我也為其中的梁啟超部分寫過意見,故對這批新資料極為關注。
當年暑假到香港,下半年在嶺南大學講課,即抽空斷斷續續寫了五則考述,做法大抵是置于對話的語境中,討論梁啟超與胡適一九二0年代的幾部著述以及白話詞寫作的內在關聯。嶺南的課程結束前,按照規定,我需要在學校做一次公開演講,于是選擇“梁啟超與胡適的文學/學術因緣~以新發現的梁啟超信札為中心”的題目,發表了我的研究心得。此后,為便利刊載,我將這組文字拆分成兩篇論文,即是收入本書的《一九二0年代梁啟超與胡適的學術因緣》及《一九二0年代梁啟超與胡適的詩學因緣》,副題都是“以新發現的梁啟超書札為中心”。還有一則當時未能寫出,日后擴展成為長篇論文《梁啟超與(中國圖書大辭典)》,不過論述的重點已從梁胡關系轉為梁啟超與中國的圖書館事業。
第二次契機來自匡時國際拍賣公司二0一二年的拍品“南長街五十四號梁氏檔案”。這批由梁啟超二弟啟勛珍藏的文件中,我最看重的是兩百多封梁啟超書信及其他文稿。這應該是繼中華書局印行的、以給孩子們書為主體的《梁啟超未刊書信手跡》之后,現存于世的最大一宗梁氏手札。盡管其中多為交代具體事務的便條,但若與其他資料合并使用,即使竹頭木屑,正可以派上大用場。而在拍賣之前,我也有幸直接到匡時公司,與這批文獻近距離接觸,逐一翻閱了由梁啟勛裝訂成兩大冊的全部信函,看到了他留在襯紙天頭地腳上的少量紀年,還有一九二八年十月八日書札上方“十七年/十月八日/最后”的記錄,指出此乃梁啟超寫給他的最后一信。而在后來的影印本中,這些標記已全然不見。
不過,應該承認,匡時還是一個很有文化關懷的拍賣公司。因此,拿到這批文獻后,該公司不是直接上拍,以爭取更高成交額,而是努力與委托人達成協議,并同曾經出版大量梁啟超著作的中華書局合作,將全部手稿及其他器物一律彩色拍照,書信另加釋文,在拍賣前正式刊行,以保留一份完整的資料,供研究者觀賞、考索。而兩巨冊《南長街五十四號梁氏檔案》二0一二年十月面世之際,又在清華大學國學院召開了“梁啟超與現代中國”學術研討會。我也得到邀請,現場發言主要圍繞梁啟超的書藝與彩箋展開。題目的靈感完全來自初觀梁啟超書札時,對其書法與信箋考究精美的印象。這雖然是個小題目,但以小觀大,我對任公先生的文人趣好、愛美至死,卻有了深刻領悟。
那個學期,我恰好在上“梁啟超研究”專題課,新史料的公布無疑令我非常興奮。二0一二年十一月底正好要去臺灣中正大學開會,我因此放棄了原先申報的題目,改為《梁啟超家庭講學考述》,利用了剛剛面世的與梁啟勛書,尤其是其中一份被命名為《清代學術講稿》的文件,對梁啟超一九0九至一九一0以及一九一八年夏季集中為子女講授辭章及學術流別的細節進行了鉤稽,補正了《梁啟超年譜長編》的誤解與缺失,并將家庭講學與之后《清代學術概論》的撰寫及清華講學關聯起來,以彰顯其潛在的學術意義。
繼而,《東方早報·上海書評》的主持人陸灝兄也聞風而動,打電話要我就《南長街五十四號梁氏檔案》中有意思的話題寫篇文章。書中收錄的四封梁啟超稟父書大可一說,我于是以之為由頭,參合其他史料,追溯了梁氏的父子關系。實際上,這四通寫于護國戰爭中的家書,因梁父先已過世,并未寄達(刊出時的題目即據此改易為《永遠無法寄達的家書》)。其中透顯出的任公先生以國事為重、犧牲絕大的心跡令人動容。
至此,《南長街五十四號梁氏檔案》已觸發我寫出三篇論文。而除此之外,《梁啟超代擬憲政折稿考》也完全是憑借北京大學圖書館收藏的梁氏稿本方能成文。這冊原屬燕京大學圖書館的珍藏,在目錄中一向登記為“新民叢報底稿”,我在很多年前即已查知,并曾粗粗翻過。二00八年春重新細讀時,才憬然覺悟,此中大半文章都與梁啟超、楊度為出洋考察憲政五大臣代筆的傳聞有關,并可確實著落為梁啟超代端方、戴鴻慈擬寫了五篇奏稿。一名朝廷通緝犯,卻深深介入了最高權力層的政治決策,這大概是只有晚清才能出現的奇觀了。勘破其中的秘密,本人不免十分得意,暑假期間在香港的寫作因之變得格外順暢。
《梁啟超的“常識”觀》則得益于另一宗史料。二00七年,臺灣師范大學許俊雅教授編注的《梁啟超與林獻堂往來書札》出版,其中首次以彩色影印的方式,完整披露了梁啟超一九一一年前后為創辦“國民常識學會”,兩次草擬的緣起及章程等系列文件。這使我得以深入探究梁啟超關于“國民常識學會”的構想,以及其“常識”觀的構成與前后期之演化,以此證成啟蒙意識實為梁氏始終熱心常識教育的底蘊。此篇乃是提交給今年九月初在臺灣大學舉辦的“林文月先生學術成就與薪傳”國際學術研討會的論文,會議原本帶有為林先生八十壽誕申賀之意。為了表示此岔出的議題仍與林先生相關,在論文發表的開場白中,我有意拉扯上梁啟超一九一一年游臺時,林先生的外祖父連雅堂先生亦曾參與接待一節,其實不無勉強,但所要表達的敬意還是由衷發生的。
集中所收《書生從政:梁啟超與伍莊》一文,寫作時也有點特殊的背景。作為一九四0至五0年代中國民主憲政黨主席的伍莊,長期居住香港,著作除部分在美國舊金山刊行(時任《世界日報》主編兼主筆)外,大多可在港島見到。我近年有機緣常常赴港小住,正好利用這一閱覽上的便利。而且,撰文期間,我指導的博士生傅湘龍適在哈佛大學訪學,于是也請他代為搜集彼方資料。湘龍不但從哈佛燕京圖書館檢得《夢蝶叢刊》、《中國民主憲政黨宣言》等重要出版物,并發現伍莊手稿數種,其中一件《中國憲政黨史略》,顯然為伍氏日后所著《中國民主憲政黨黨史》的雛形。依賴這些得自境外的史料,我才能夠更準確地體察后期梁啟超在學術與政治之間掙扎、彌合的心境與心事,同時對早已淡出歷史視界的中國憲政黨后來的走向略作論析。
本書其他各篇的來由也一并簡述如下:《作為政治家的梁啟超》乃據課堂講稿整理而成;《胡適與梁啟超的白話文學因緣》系為安徽教育出版社策劃的《胡適論文學》一書所寫“導言”;《關于梁啟超》副題已注明為“答《南方日報》記者問”;最末一文《尋找梁啟超澳洲文蹤》則是以一九00至一九0一年梁啟超的澳洲之行為線索,記述了本人二00七年赴澳大利亞旅游時,有意“返回現場”的歷史與現實交錯的見聞。
需要說明的是,既然新見史料在我的研究中曾經發生了重大甚至是決定性的作用,而如梁啟超代擬憲政奏折等文稿以及與胡適書,均入藏大學圖書館或博物館,查閱多有不便,本著學術乃天下之公器的道理,我也將這兩批手稿的釋文一并錄入拙集,以供研究者檢覽。
最后,在整理書稿的過程中,為補充標注頁碼,我又從北大圖書館古籍部借閱了胡適藏書中的《秋蟪吟館詩鈔》,結果意外地發現,在這部梁啟超贈書的首卷封面上,竟然留有任公先生的長篇題記。原先在《一九二0年代梁啟超與胡適的詩學因緣》中所作推測和缺漏的情節,在此也獲得了堅實的支持和完滿的呈現。所謂“曲終奏雅”,這部書稿與新史料的結伴而行、深相契合,于是也有了一個美妙的結局。
二0一三年十月二十日于京西圓明園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