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地馬拉是中美洲一個小國,國土面積十萬八千八百八十九平方公里,人口只有九百多萬。但是,在現代史中卻屢屢出現大文學家、大藝術家,一九六七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米蓋爾·安赫爾·阿斯圖里亞斯(1899-1974)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阿斯圖里亞斯在一九二三年去巴黎留學,接受了法國超現實主義的影響。但是回國后并不把西方的文化思潮亦步亦趨地生搬硬套,而是扎根危地馬拉的土壤,面對祖國的殘酷現實,只要看看《總統先生》怎樣活靈活現地描寫老百姓的生活,就可以知道作者的心是和人民聯系在一起的。祖國有難,他回國鐵肩擔道義,這是什么精神?他的一生是在國內長期處于政治動蕩、獨裁統治、內戰頻仍、經濟落后與美國政府不斷干涉內政的亂局中度過的。他一直在苦苦思索祖國種種苦難的癥結。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他就提出危地馬拉的毒瘤就是獨裁統治和美國的侵略。他的幾部著作都是圍繞這個問題展開的。例如,《總統先生》(1946)、《玉米人》(1949)、《強風》(1950)、《綠色教皇》(1954)、《危地馬拉的周末》(1956)、《被埋葬著的眼睛》(1960)、《珠光寶氣的人》(1961)、《這樣的混血女人》(1963)、《麗達·薩爾的鏡子》(1967)等。一九六七年瑞典皇家文學院在授予阿斯圖里亞斯諾貝爾文學獎時的評語是:“他的作品深深植根于拉丁美洲的民族氣質和印第安人的文化傳統之中。”
出版于一九四六年的《總統先生》是阿斯圖里亞斯的代表作之一。小說成功地塑造了一個專制暴君的形象。這位總統為了打擊反對派和維持政權的穩定性,在全國實行白色恐怖,整個作品充滿了混亂、死亡和毀滅的氣氛。作者用了大量的筆墨描寫人們的恐懼心理:只要一提起總統的名字,“連街頭的石子都會恐懼地發抖”,因為到處都有總統的耳目,“稍有風吹草動,這些耳目就會像暴風雨即將來臨般地警覺起來……一個比電報線還要纖細的無形網絡使每片樹葉都和總統先生連接起來,因而他可以密切地窺伺著他的子民們內心深處最秘密的活動”,甚至在總統親信的家中都暗藏著一雙雙互相監視的眼睛:廚娘、女傭窺伺著主人的言行,他(她)們之間又彼此戒備,互相告發。上至高級將領、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乞丐和娼妓,每個人的生死榮辱完全在總統一人的掌握中。他極力營造個人迷信的空氣,大搞“忠誠運動”,以至于舉國上下天天稱頌總統是“祖國的功臣、偉大的自由黨領袖、忠誠不渝的自由戰士、青年學生的保護人”。對此,阿斯圖里亞斯在小說出版后解釋說:“這是人們對貌似現代實則古老神奇力量的崇拜。在群眾心中,總統是一種神人、一種超人。他代替了原始社會中部落酋長的職能,具有像神一樣肉眼凡胎看不見的神力。”《總統先生》的思想沒有停留在簡單地揭露和譴責獨裁者個人的罪行,而是非常藝術地挖掘出獨裁統治的社會和歷史根源,即:落后的經濟基礎、反動的上層建筑、沉重的封建歷史包袱、千百年來的習慣勢力和宿命論思想的枷鎖以及美帝國主義的侵略和掠奪。他對新聞界說:“人民好比地下的礦藏,被成噸、成噸的誤解、偏見、忌諱所埋沒。我的小說就是要通過譴責、擺事實和揭露等等手段向下發掘,使人民的潛力重見天日。”這個“潛力”就是每個人潛在的力量,它表現在:自我意識、法律意識、公民意識、環保意識,更表現在每個人有能力和資格參與社會活動,同時又明白“自己的事自己管,不靠神仙和皇帝”。這是一種覺悟,而覺悟往往要借助他人的啟發,或日喚醒。
《總統先生》是一部文學作品。它的文學性表現在一系列藝術手法上,諸如,生動活潑的敘述語言、巧妙的情節安排、對各種各樣人物復雜的心理描寫,尤其是引進了大量印第安民族的神話、故事傳說,從而形成了阿斯圖里亞斯自己的小說創作風格。尤其需要指出的是,早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初,阿斯圖里亞斯就明確提出了魔幻現實主義的創作原則,肯定了夢幻與非理性意識描寫的文學價值,因為夢幻是拉美人感知和理解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一種“心理現實”。他指出,夢幻是獨裁統治下人們為逃避殘酷的現實而吞服的一劑鴉片,是因種種傷害而破碎的心靈的避難所。書中寫道:安赫爾救助了卡米拉姑娘,卻遭到了惡語中傷,他為了擺脫苦悶而求助于做夢:“快快入睡吧,忘掉一切,連自己也不存在。停止一切像機器零件一樣可以任意拆卸的邏輯思維吧!讓直覺統統見鬼去吧!最好還是進入夢鄉,停止思想吧。”正是夢里的神仙把他從殘酷的現實里拯救了出來。
高壓電流般的高壓統治扭曲了人們的正常心理。為表現扭曲的心理就需要一種扭曲的表現方法。夢幻和非理性意識的描寫就是其中的一種形式。乞丐佩萊萊就是這樣一個典型例證。他的生活方式就是亦幻亦覺,渾渾噩噩,日常生活里受盡凌辱,夢境里依然充滿恐怖、血腥和污穢的場面,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最后只好躲進墓穴里。此外,夢幻還可以寄托人們的理想。乞丐在夢里得到了母愛。安赫爾在夢中得到了安寧。這種亦幻亦覺的手法為后來一些作家表現“虛實結合”提供了寶貴的經驗。
《總統先生》充分證明了阿斯圖里亞斯是一位語言大師。在語言問題上,他的觀點是:語言本身不能成為一個獨立的體系,因為語言是依附于人們的生活而存在的;語言是生活的復寫,是生活的回聲和投影,因此他特別重視語言對生活的表現力度和表現人們心理活動的深度,從而往往犧牲語言的規范性。在《總統先生》里,他常常拋開語法規則,直接向生活索取語言的表達方式,所以這部作品的語言非常有活力。阿斯圖里亞斯認為,歐洲和拉美有著不同的社會和自然環境,其語言、思維邏輯當然有所區別,因此不能亦步亦趨地照搬西班牙的西班牙語,而是應該創造一種“美洲語言”。《總統先生》很好地貫徹了這一思想。書中的語言有著強烈的地方色彩、中美洲人說話的區域色彩、新奇的人物色彩、地方音樂與民間傳唱的色彩,加上具有地方風情的比喻,是這部小說的文學特色之一。
阿斯圖里亞斯主張文學應該對社會有所“承諾”。他說:“拉丁美洲文學絕對不是廉價的消遣文學,而是戰斗的文學,歷來如此。”他強調,正是那些具有鮮明社會傾向的作家開創了拉丁美洲文學的先河,“他們的作品給了風花雪月的文學一記響亮的耳光,將新大陸面臨的問題放到了首位。”他公開聲明自己的文學藝術觀,就是“為民喉舌”。他說:“對我來說,作家就是代沉默者疾呼的人。危地馬拉的土著瑪雅一基切族有一種人,被稱為‘偉大的喉舌’。他們是重要人物,因為要負責表達本族或者本村落居民的愿望、不滿以及合法要求。他們是部落的代言人,從某種意義上講,我也是這樣的人:是我部落的代言人。”(引自《拉丁美洲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總統先生》就是代表沉默的大多數針對獨裁統治發出的一篇戰斗的檄文。
《總統先生》是拉丁美洲文學的經典作品,因為它的思想性和藝術性均屬上乘,作者在人生、社會和文學方面的真知灼見將永遠成為人類文化的寶貴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