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一二年七月中旬,我收到上海譯文出版社文學編輯室編輯寄來的一封信。信中說:“我們出版社最近買到了危地馬拉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米蓋爾·安赫爾·阿斯圖里亞斯的三部代表作的版權。”其中之一就是《玉米人》。出版社希望使用我和筍季英的譯本。
初讀來信,心情亦喜亦憂。作為譯者,自然高興看到自己的譯著和盡可能多的讀者見面,更何況上海譯文出版社是外國文學的專業出版社,而且購買了《玉米人》的中文專有翻譯和出版權。憂的是如今社會浮躁風氣甚盛,究竟還有多少人肯坐下來,靜心閱讀純文藝作品?編輯告訴我中文版《玉米人》已經絕版,不少讀者還是希望買到這本書。閱讀市場調查是出版社的專長,我寧可相信他們的結論。事情一旦確定下來,翻譯《玉米人》的往事,再一次浮現眼前。
那是一九八0年四月下旬。當時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工作的同窗老友陳光孚建議我和筍季英翻譯《玉米人》。那時候,我對米蓋爾·安赫爾·阿斯圖里亞斯的創作了解甚少,只知道他的《總統先生》被稱作“政治小說”,《玉米人》被稱作“社會小說”。六月上旬拿到原著,讀了開頭幾頁(描寫加斯巴爾·伊龍似夢非夢、亦夢亦覺那一場),竟然不知所云。硬著頭皮讀下去,書中出現了一些故事情節,能夠讀懂了。試譯了兩三頁,實感力不勝任。猶豫了四個月之久,到十月上旬方才勉強答應下來。不料,這顆“苦果”我們竟啃了四五個春秋。
一九七九年,我被任命為中國國際廣播電臺拉美部副主任;一九八二年,又被任命為中國國際廣播電臺副臺長。筍季英在中共中央聯絡部工作,經常陪同來華訪問的拉美外賓到國內四處訪問。對我們來說,翻譯外國文學作品純屬業余愛好。因此,可以利用的時間只有清晨、夜晚以及節假日。屈指算來,至少花費了兩三年左右的時間才算完成。
翻譯《玉米人》之前,我們已經合作翻譯過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枯枝敗葉》、《惡時辰》以及幾篇短篇小說,從來沒有感到如此費勁。我們一起研究過:這是為什么?結論是:翻譯《玉米人》我們有四方面的不足。
首先是不熟悉作品中描寫的危地馬拉印第安人的生活細節,特別是他們的思維方式。書中大量出現的飲食服飾、宗教典儀、民風民俗等都具有濃厚的民族色彩,花草樹木、飛禽走獸帶有強烈的地方特色,表達這類事物的名詞都成為大大小小的“攔路虎”。其次是不大了解超現實主義和魔幻現實主義的寫作風格和寫作技巧。那些神奇怪異、亦真亦幻的場面和半醒半睡的狀態,既難理解,更難表達。第三是對阿斯圖里亞斯的創作道路,尤其是《玉米人》的創作意圖,缺乏基本知識,難以自覺地把握和傳遞作品的氣韻和特色。最后是我們的漢語修養遠遠不足以傳遞這位具有世界聲譽的大作家的豐富多彩的語言。作者對山林大火的威勢、夜行山路的恐怖、野宴的熱鬧、市里的繁華等場景作了細膩入微的描繪,使用了大量方言土語,創造了許多新奇的比喻,加上巫師的咒語、瘋子的胡話、江湖醫生信口開河、豁嘴兒人口齒不清,都要求譯者掌握廣泛的語言知識。
“病因”找到了,剩下的就是“對癥下藥”了。
一般地了解拉美印第安人的歷史和現狀,并非難事。只要查閱書架上存放的有關研究印第安人的中外文書籍、雜志,就可以了。另外,我曾經做過七八年的口譯工作,和外賓閑聊時,聽到不少關于印第安人的故事。但是,直接調查以便掌握第一手材料,實際上是做不到的。所幸的是一九八五年筆者有機會隨同中國廣播電視代表團訪問墨西哥。在參觀人類學博物館時,看到一幅巨大的壁畫。占據畫面中央的是一棵茁壯的玉米稈,根部牢牢地扎在地下,下面橫臥著一個印第安人。這幅畫形象地告訴人們印第安人對“玉米”和“人”的關系的認知。他們認為“玉米”和“人”之間存在著血肉相連的關系:人靠食用玉米維持生存,死后化作養育玉米的肥料。如此循環往復,維持著印第安人的繁衍。代表團還游覽了著名的印第安人遺址——奇琴伊察。導游領著我們參觀了建筑完美的金字塔、精美的石雕和各種器物,還詳細地介紹了印第安人對天神羽蛇的虔誠崇拜以及由此產生的獨特的生死觀。這些間接的調查總算幫助我們邁過了一道門檻,對印第安人的生活和思維方式有了一定的感性認識。
我們不是外國文學的研究者,既沒有能力,也沒有興趣鉆研國外流行的各種文學流派。只是為了翻譯《玉米人》,才閱讀了少量介紹超現實主義的文章,獲得一些粗淺的認識。從中得到的好處不過是不再為阿斯圖里亞斯的創作手法(不同于我們比較熟悉的現實主義創作手法)感到驚奇而已。魔幻現實主義是拉美文學的主要流派,也是我國拉美文學研究人員的熱門話題,報刊上發表了相當數量的論文。閱讀這些論文,加上青少年時期閱讀過《西游記》、《封神演義》、《聊齋》等古典小說,覺得魔幻現實主義還是不難理解的。
一九八三年六月,我們翻譯了兩篇國外文學評論家撰寫的論述阿斯圖里亞斯作品的論文。一篇是危地馬拉學者勞爾·列瓦的《阿斯圖里亞斯的幾部主要小說》;另一篇是墨西哥學者阿賴德·弗帕的《阿斯圖里亞斯作品中的現實和非現實》。翻譯這兩篇論文,受益匪淺。主要收獲是對阿斯圖里亞斯的生平、創作道路、創作意圖、語言風格以及美學追求有了進一步的認識。
在作好“外圍”努力的同時,我們一刻也沒有放松翻譯《玉米人》這一“核心業務”。我們兩個人都沒有專門研究過翻譯理論,特別是文學翻譯理論。翻譯西語文學作品,只能靠“笨功夫”。第一步是“粗譯”,就是以比較快的速度盡量準確地完成初稿。第二步是“細加工”,就是對初稿動“大手術”,花費的時間最多。在“把文學翻譯視為翻譯文學”的理念指導下,盡量用純正自然的漢語修改初稿中屢屢出現的西化句子。第三步是“再加工”,對謄清后的二稿加工潤色,重點在于求得譯文通篇風格的統一。第四步是通讀,自己讀,有時也請“第一讀者”讀。在通讀的基礎上對三稿作適當修改。最后一步是閱讀清樣,只改動那些非改不可的地方。對這套做法,我們曾戲稱為“死中求活”,或者說得好聽一點,是“以勤補拙”吧。就這樣,一九八五年八月終于五易其稿,交出了全書譯文和前言、附錄。
翻譯需不需要查字典?這似乎是個不言自明的事情。但是,的確有人說我:“你搞翻譯,全靠字典。”雖然在北京外語學院本科學習了四年,又在高級翻譯班進修了兩年半,我還得承認,能夠比較熟練運用的語匯仍然有限,不靠字典還是真不行。但是,“全靠字典”也不能解決所有難題。阿斯圖里亞斯在《玉米人》中使用了大量的危地馬拉特有的方言、俚語。按照字典的釋義,有些詞在原著的上下文中根本不通,或者干脆沒有收入。運氣再次眷顧我們。一九八四年,筍季英接待了一位危地馬拉來訪者,借著訪問的空閑時間向他提出了一二百個語言問題。對方熱情地一一作答。有些問題甚至引得他哈哈大笑。據來賓說,除了像他那樣土生土長的危地馬拉人之外,其他拉美國家的人恐怕也弄不懂那些方言俚語。
自從一九五三年秋季進入外語學院,如今已經過去了將近六十年。其中,我的絕大部分時間沒有離開翻譯工作。大約有三分之二的時間,從事中譯西。中年以后,才開始西譯中工作。我對翻譯任務的理解,簡單地說,是把用一種語言形式表達的思想內容準確無誤地——理想的目標是“完美無缺地”——用另一種語言表達出來。在內容上,譯文對原文具有絕對的依附性,這就決定了翻譯本質上是一項被動性工作。在形式上,譯者則應充分發揮譯入語的優勢,恰如其分地運用創造力,盡量完好地傳遞原文的風貌。因此,翻譯的過程也就是譯者憑借主觀條件(主要是知識修養和語言功底)不斷擺脫被動、發揮主動性的過程。
以切身感受而言,筆者一直覺得翻譯是個“苦差事”。“苦”就苦在譯者非常被動。郭沫若先生是翻譯大家。他在《談文學翻譯工作》中指出:“翻譯是一種創造性的工作,好的翻譯等于創作,甚至還可能超過創作。”因為“創作要有生活體驗,翻譯卻要體驗別人所體驗的生活”。翻譯又是一件“樂事”。嚴復先生對翻譯的“苦”、“樂”有過絕妙的表述。遇到難解之詞,“一名之立,旬月踟躕”;經過反復推敲,多方查詢,前后對照,突然“心悟神解,振筆而書”,喜悅之情油然而生,可謂其樂無窮!這些都是翻譯先輩們的至理名言,我們一直銘記在心。
如今,從事行政工作十五年后,重返本業,喜悅之情絕非言語所能表達的!
我們的志愿就是力爭做合格的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