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先對普希金的認知,是他作為一個抒情詩人在《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中的那種敘嘆調——俄羅斯文學之父普希金先生,是一座寬慈的青銅胸像。除此之外,他冬天里決斗的故事和“娜塔麗婭”的美名,好像變成一個料峭的公式:刻苦的晚禱,晚禱里的幽嘆,加上一顆老是沉湎其中的憐憫心,這一切和他兩腮如火的樣貌構成北方詩人的圣化。他使我們領受的神恩是無法名狀的。
普希金情同戀人般俯望著后輩。他的同時代人(如果他愿意與之并稱“雙子星座”)尼古拉·果戈理這樣描述失去他的悲慟:“我一生中全部的歡樂,我那全部最崇高的享受,都隨著他一同逝去了。”這種詩人間隱秘的信仰為人世所罕見,一個人哀悼別人和哀悼自己沒有什么兩樣,這份痛苦和失落是雙重的。根據果戈理的講法,普希金那“不容置辯的教誨”大致可分為兩方面,一方面表現為“鏗鏘、完美,應用自如的語言”,這在俄羅斯是前所未有的;另一方面在于寫作題材的饋贈。果戈理把《死魂靈》的寫就歸功于普希金,他說:“它的主題是他構思的。”這倒不是果戈理關于美學血統的謙辭,而是普希金確實“破例將自己的情節轉讓給”果戈理,后者在《作者自白》中說得很明確了。
普希金是一位半上帝式的人物。這話出自屠格涅夫。這位晚輩平生只見過普希金兩次,卻對他文學上的慈父之愛念念不忘。屠格涅夫回憶說:“他(普希金)指出,我身上還‘有點兒東西’。這句話激發起了我的勇氣……”可見普希金是藝術家中善于給人指路的那一類,他個人命運的神通、他黢黑的臉盤和滿頭鬈發都在暗示這一點。這固然和詩人的直覺與天才的辨識力有關,與他時不時飄逸而出的熱望有關,但是,一個人如果沒看過普希金的評論文章,就很難體會他“好為人師”的那種風度和用心。
二0一二年新出的十卷本《普希金全集》分量很重,普希金一生的作品(抒情詩、敘事長詩、小說、游記、童話)和平日的書信、評論、雜記與書畫——對于渴望品讀普希金的一般讀者而言,甚至顯得太周齊了。在這之中,第六卷(評論)簡直有些迷人,盡管它的格調多半是就事論事的——這從大量的札記和書評快訊的體例中一望便知。
其中有不少文章給人的感覺是虎頭蛇尾——這并不妨害他敏感的心智與天才洞察力的表達——無論如何,普希金的評述常常充滿酒精般的誠摯,一種難以擺脫的詩人的逍遙氣,使他完全站在高處。他的心性在我們之上,卻從未和我們分離。我想,這一點豈非仰仗普希金個人才具的魔力?是詩人的視野給予他這些勇氣和可愛的魅力吧。
《論俄羅斯文學之貧困》(以下簡稱《貧困》)一篇中可視作普希金文學抱負的一個原點。在普希金看來,俄羅斯民族是一片茫茫的山洞,他自己站在洞口,臉上留著一點星光。他對俄羅斯文學鹽堿地的形成有種史詩般的概念:
俄羅斯長期置身于歐洲大局之外。它從拜占庭接受了基督教之光,卻從未參與羅馬天主教世界的政治變革和思想意識領域的活動。偉大的文藝復興時代沒有對俄羅斯產生任何影響;騎士精神高尚的狂熱沒有使我們的先輩們振奮;十字軍東征引起的有良好作用的震動在北方這塊麻木的土地上沒有得到任何反響……俄羅斯被賦予了另一個崇高的使命……它一望無垠的山川吞吸了蒙古人的力量,在歐洲的門檻邊遏制住了他們的入侵。野蠻的蒙古人不敢把被奴役的羅斯(俄羅斯古稱)留在自己的后方,便回到了東方的草原。是備受蹂躪、氣息奄奄的俄羅斯拯救了正在形成的文明……
由于韃靼人驚人的疏忽而得以保全的僧侶是唯一能在暗無天日的二百年間,以拜占庭文化微弱的火花為精神食糧,在靜寂的修道院中修士們孜孜不倦地書寫編年史。大主教們以書信同大公們、大貴族懇談,在這痛苦、絕望、考驗的時刻撫慰他們的心。但是,我們被奴役的人民的精神生活沒有得到發展。
普希金關于俄羅斯歷史的看法深受卡拉姆津的影響。這個民族自古天高地遠,以至于幾千年來處在歐陸文化變遷的邊緣,對于外民族的吸收具有我們熟悉的那種滯后和不敏感。普希金意識到這一點,沒有一絲一毫的掩飾。但他很快帶著巨大領袖的深情使我們相信,是俄羅斯這座無邊的高墻阻隔了蒙古人的大軍,使昔日高傲的歐洲大陸得以保全自己的人口和精神食糧。主客觀上來講,這樣的歸功多少有些言過其實,但我們愿意把它當作馬刺般的浪漫傳奇來加以確認,因為我們難免感到,這是普希金渴望保有的那種隱喻,一個民族詩人的模糊品質對于母國族群的自我戲仿:寂靜的內核——未受文藝復興漸染的空茫的無意義,一同等待命名的混亂時刻……誕生在俄羅斯黑地上的普希金,不像是一個異教徒,也不是她溫柔的田園詩人,而是——對“有待創立的俄羅斯和俄羅斯文學”來說——一樁羞恥與無名罪案的同謀者。他把自身分解了一次又一次,流下真實的淚水。他說:“《伊戈爾遠征記》便成了唯一的紀念碑,兀立在我國古代文學的荒漠之上。”
普希金面對的是“有”、“無”之間的時空對立與焦慮,他摟抱著子夜,纏繞他的是原始夜幕下的僧侶、巫師、神漢和煉金術士,如今他站在每個民族“注定”擁有的那個階段——長久的貧乏后“突然天才薈萃,如群星閃耀”。這一點,他是有預知的。他在《論法國文學》中這樣祈愿道:“我拿不準更偏向哪一種文學,但我們有自己的語言。壯起膽來!——風俗、歷史、歌謠、故事等等。”
早在他成長于皇村學校的那個年代,法蘭西的文學語言主宰整個歐洲,法國文學對俄羅斯產生決定性的影響并且持續不斷。因此,當普希金在《貧困》一文中不屑一顧地數點“十七世紀充斥法國文壇的小詩、抒情敘事詩、回環體詩、一節二韻詩、十四行詩、諷喻體長詩、諷刺長詩、騎士抒情詩、神秘劇等等”時,他其實是在對母國文學作漫談式的溯源。
俄羅斯文學之發端??到菝谞栐诎屠杷伎计渲S刺詩,翻譯賀拉斯著作。二十八歲時逝世。羅蒙諾索夫熱衷于韻律的和諧,年輕時充滿生動性的頌歌,等等。然后轉而研究被蘇馬羅科夫的榮譽所阻礙發展的精密科學。蘇馬羅科夫。當時唯有特列佳科夫斯基深刻了解自己的事業。同時,十八世紀(法語:照常前進)。
這是《貧困》文末附加的一段寫作提綱,根據最后的成文來看,作者對這一段疏略了(可能是避重就輕的不經意也未可知)。不過,這并不重要,我們關心的問題是:俄羅斯文學從法國文學中得到了什么?難道說,影響力大到難以估量的伏爾泰給予俄國人的僅僅是——“貧困”?
普希金本人對伏爾泰十分看重。文章從十七世紀法國詩歌的庸乏一直談到十八世紀哲學獨立于文學,整個后半部分幾乎是圍繞伏爾泰展開的。這一點易于理解,伏爾泰所享譽的盛景經過恰當的周期傳人俄國并影響甚眾,那正是普希金那一代人所親歷的。但有一點使我感到困惑,普希金談論伏爾泰不是單刀直入,或是委以重任,而是帶著一種逃逸的指引,是毀譽兩相的失衡,就好像他對這位思想巨擘的觀察經由了反思的反思。我們姑且把下面這段文字當作這種詩性背反的引證:
伏爾泰,這位時代的巨人,也嫻熟地掌握了作為人類精神活動重要領域的詩歌。他創作了一部旨在揭露天主教黑暗的史詩。他寫的悲劇在六十年中主宰法國舞臺。在這些悲劇里,他既不關注人物的真實與否,也不關注環境是否合理,他讓自己的主人公合適地或不合適地來表達他的哲學準則。他的短小精練的作品在巴黎廣為傳誦。這些小作品用通俗易懂、詼諧的語言討論哲學問題,只是在韻律、音步上有別于散文,而這種輕快簡易的方式看來要優于詩歌。然而后來,伏爾泰在自己生命的某一天,也變成了一位詩人,此時,他全部具有摧毀力的才能都毫無拘束地表露在一部充滿犬儒主義思想的長詩里。在這部長詩中,人類至為珍貴的崇高的情感,成了訕笑和諷刺魔鬼的犧牲品,古希臘受到嘲諷,《舊約》、《新約》中的神圣的東西受到謾罵……
按照普希金的說法,由于卓越的伏爾泰先生的貢獻,法國“貧乏至極的詩歌變成了顯示機智俏皮的小玩意兒;小說變成了枯燥乏味的說教,或是犯罪、色情的畫廊。”很難否認,普希金對此流露著某種本質性的寄望。吸引他的,恰恰是伏爾泰“諷刺魔鬼”的流動氣質,他們在這一方面找到一種真正的契合:道德鬧劇中的撒謊者;面帶微笑的、“從來沒有在神像面前插過五分錢蠟燭”的費爾多·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而對于伏爾泰成為詩人的那個莊嚴時刻,普希金沒有說得更多,只有他自己真切地知道,詩人的儀式有始有終地在那個犬儒主義者身上展開。
《普希金全集》最后一卷《書畫集》為這一點提供了一些佐證。在他無數的自畫像中,一顆吻部突出、優雅自持的頭顱被畫成馬面形模樣、女人模樣、黑人模樣,還有玲瓏稚氣的持馬刀的土耳其人模樣(永遠的側面像,目光瞥向省略的無邊界),普希金不同凡響的風趣正是在這些稀奇古怪的擬態中展露的,其中仍有一個畫面使我始料未及,題名是《自畫像,戴僧帽,與魔鬼在一起》,畫面中兩個側面像緊緊相對,一個僧侶打扮的詩人普希金,面對著朝他吐舌頭的、毛發剛直的魔鬼,后者長著一對觸角,鼻子像燈泡一樣渾圓碩大,它那副吐舌頭的表情是靡菲斯特式的,表現為自覺的、夸夸其談的狡獪。而頭戴僧帽的普希金看著它,小嘴微抿,眼神穿過它(不知落在何處)。那種自承的恬謐使人想到他另一幅小畫的溫柔命題——《墜入愛河的魔鬼》。
普希金在魔鬼身上找到了一種自我兌現。這在俄羅斯大大小小有才氣的作家當中,創造了一種有別于其他的慧性模式。哈羅德·布魯姆說“普希金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屠格涅夫與莎士比亞意氣相投的先行者”,或許指的就是這個意思:那些“英雄兼惡棍”能夠在軟性百葉窗的斜暉里升起“崇高的越軌”。普希金十四歲時就寫:“‘那么你是誰,絮叨的戀人?’/看啊,請看那高聳的院墻,/它飄下寂靜的永恒的暗影,/請看那緊鎖著的門窗,/其中只有幽燈在放明……/娜塔麗婭啊,我……是苦修僧!”此時,他像他的《假如生活欺騙了你》的翻轉,又在感染力和控制度上和它保持一致——普希金在天性上的廣博和富于彈力,使他擁有世上全部的題材。
在《貧困》一文中,普希金提出了一個救贖性的觀點,這一觀點的脈絡如下:
一些頗有天賦的人為法國詩歌的貧乏——應當說是低下——感到震驚,他們居然認為,語言的貧乏乃是詩歌貧乏的主要原因,因此極力按照古希臘的樣板來革新語言。于是形成了新的學派,其觀點、宗旨和所作的努力,都使人想到我國也擁有一些頗具天分的人物的斯拉夫——俄羅斯人學派。然而,隆薩、若代爾、迪貝萊所作的努力,都是徒勞無功的。語言拒絕朝與它格格不入的方向發展,而仍然是走自己的路。
“語言拒絕朝與它格格不入的方向發展,而仍然是走自己的路?!逼障=鸨厝幌蛭覀冋孤端鳛橄戎缘囊曈颍谠缒甑囊黄恼轮虚_宗明義地寫道:“我國文學發展速度減慢,通常認為有如下原因:普遍使用法語,輕視俄語?!ツ切氖略姼鑴撟鞯娜?,俄語對誰也不具有足夠的吸引力?!保ā墩撐覈膶W發展緩慢的原因》)
我們都知道,普希金改變了(也創造了)俄羅斯語言的紋理。木心上課說得更白化:“當時俄文夾雜許多外來語,古體今體,條目混亂。普希金,第一個用純粹的俄文來寫美麗偉大的著作?!痹谄障=鹩嘘P俄羅斯母語的眾多札記中,我見過最妙的兩則是:“奸細如同字母一樣,他們只是在某種情況下才被需要,而沒有他們也完全可以應付,然而他們已經習慣于見縫就鉆?!薄半y道否定語氣詞的電流必須通過這些動詞的全部線路,并在名詞身上得到反應?我認為不是這樣的?!睕]有人像他那樣對母語保有如此細膩的奇異感,在這個意義上,普希金成為第一個向俄語叩首的人,他是他尚未誕生的母語的守靈夜……
普希金另有一個恪守的信條:優秀的文學批評不可或缺。這在彼時俄國“文學批評”從無到有的分娩期,并不是一個一帆風順的理念,它遭到的冷遇,從普希金許多篇以呼喚文學批評為口號的檄文中可以想見:
有一本刊物想要告訴人們,我們這里《文學報》根本無法生存,原因很簡單:我們沒有文學。如果這種論斷是對的,那么我們也用不著文學批評了。然而事實是,我國文學作品無論數量多么有限,但畢竟還有,它們生存、消亡,只是沒有得到應有的評價。我們的刊物中得批評要么局限于干巴巴的作者生平介紹、幾條諷刺性的意見、多少帶點戲謔的一般性的友好的贊揚,要么就變成出版人同撰稿人、校對或其他人的家常通信……
不用說活著的作家們,連羅蒙諾索夫、杰爾查文和馮維辛都在等候艱難的審判。那些華麗的頭銜,無條件的贊譽,陳腐的驚嘆,已不再使頭腦健全的人滿足。(《關于報刊評論》)
批評——是揭示藝術和文學中的美和不足的科學。
批評建立在對藝術家和作家所遵循的法則的透徹的了解上,建立在對典范之作的深入研究和對當代重大事件的積極的觀察上。
……如果有人在批評中遵循的原則不是對藝術的熱愛,而是別的什么,此人必定會墮落到被某種卑下的自私的動機所盲目操縱的一幫人的水平。(《論批評》)
我們有了文學,但還沒有批評。我們的雜志評論家們互相指責謾罵,都把對方說成是“浪漫主義者”,就像老太太們把浪蕩公子罵作共濟會會員和伏爾泰主義者一樣——其實她們既不知道誰是伏爾泰,也不知道什么是共濟會。(《歷史札記與箴言》)
普希金在想象力與現實感的制衡上帶有創教式的熱望,他給予藝術以空間的那種方式切人體膚。他堅信:批評(批評的烏托邦)要為文學提供打量自身的鏡鑒,而不是一出諷刺性戲劇的對話場景。
這在如今仍打動人心。
創立俄羅斯語言與修正俄語文學批評,是普希金文學觀的兩條矢量,也是他“脫貧夢”的兩支索引。按照普希金行文的風味來看,他將其文學志趣毫無損害地表現出來,盡可能地增添了他“俄羅斯文學之父”造像上的生氣。
只有偉大的冒險家才能激起我們對神與魔鬼的雙重信仰,普希金就具有那種活脫脫的愛的本質。他愛河灘的花園,也愛那“永恒的暗影”,對這兩樣,他都責無旁貸。如果我們還記得閱讀《致凱恩》時身上所籠罩的光芒(這束光來自但?。敲?,當我們在書信中找到這樣的字句,就不可能無動于衷:
您若能來,我答應您,我要做一個再可愛不過的人:禮拜一我要快快樂樂;禮拜二我要興高采烈;禮拜三我會溫柔體貼;禮拜四我會頑皮活潑;禮拜五、禮拜六和禮拜天您要我怎么樣都行。整個禮拜我都會拜倒在您的
腳下。再會。(《致凱恩》)
我們遇到的是:普希金男子氣概中風流的香水后味,這和他《自畫像,戴僧帽,與魔鬼在一起》的情調是契合的。他在給太太蕩婦們的信件中所流瀉的天真輕浮的情狀,使人不得不承認,這是他天才魔性的一部分(要知道,這在他多達六百頁的書信集中,比比皆是)。
普希金十六歲就寫好了墓志銘,他難道不屬于希伯來《圣經》中少年大衛那一類的人物嗎?——洞穿一生,并使自己的光榮夢想免于枯萎……
這首詩這樣寫道:
這兒埋葬著普希金;他和他年輕的繆斯,
和愛神結伴,慵懶地度過歡快的一生,
他沒做過什么善事,然而憑良心起誓,
謝天謝地,他卻是一個好人。
二0一三年十月二十三日寫于杭州
《普希金全集》(全十卷),沈念駒、吳笛主編,浙江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