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中國畫壇,“南張北溥”曾睥睨一世。“南張”即張大干,“北溥”即溥心畬。實際上當時“北溥”的聲名是蓋過“南張”的,張大千對溥心畬也是非常敬佩,他認為“南張北溥”之說并不妥,他說中國當代畫家“只有兩個半”,一位是溥心畬,另一位是吳湖帆,應稱“南吳北溥”,另外半個是謝稚柳。這不僅因為溥心畬在書畫界享名甚早,更由于他有極其顯赫的身世。
溥心畬,名儒,別號西山逸士,自稱“舊王孫”。他是清代道光皇帝的曾孫,恭親王奕之孫,與“末代皇帝”溥儀是嫡堂兄弟。恭親王有四子,其次子載瀅,即溥心畬之父,后因庚子拳亂獲罪,革職圈禁,奪爵歸宗,因此溥心畬未能襲封鐘郡王。
溥心畬作為皇室后裔,不僅自幼博覽群書,更有機會飽覽許多宮廷所藏唐宋名畫,心摹手追,皆能得其神理,擅山水、人物、花鳥、走獸。山水以“北宗”為主,筆法參略“南宗”,注重線條鉤摹,較少烘染。溥心畬學畫是無師自通的。他自己說:“蓋有師之畫易,無師之畫難;無師必自悟而后得,由悟而得,往往工妙。”溥心畬又是書法名家,他家藏古代書法極富,面對真跡心追手摹,所以他臨米芾幾可亂真,臨趙孟頫帖也極得神韻。人評曰:“以右軍為基礎,嘗出于米、蔡堂奧,朗朗如散發仙人,凌虛御風之意,為近百年不可多見之作。”溥心畬又是位詩人,舊體詩寫得極好,“腹有詩書氣自華”。因此他晚年在臺灣對弟子就曾說:“如若你要稱我為畫家,不如稱我為書家;如若稱我為書家,不如稱我為詩人;如若稱我為詩人,更不如稱我為學者。”溥心畬具備很高的藝術天賦,詩文書畫無一不精。因此當他一九六三年辭世時,藝術史家們蓋棺論定,說“中國文人畫的最后一筆”去了。
溥心畬的藝術成就自有專家們去總結。這里只就多年來一直沸沸揚揚,迄無定案的所謂“學歷問題”來談談。這事的起因,是一九五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溥心畬到香港開第一次畫展,在李寶椿大廈舉行,前一天《香港時報》記者有《一代宗師溥心畬》的特稿,文末說:“他本來在年輕時期是留德習天文學的,而且曾獲得兩個博士榮銜。而他竟能在詩書畫界成了一代宗師,這完全是他性近與自學而來者。”十二月二十七日該報又有一篇特寫《學養與溥大師的書畫》,關于溥心畬的學歷說得更具體,文中說:“有人問過他的過往,他說:‘我出身在皇室的家庭,喜歡文學、音樂、美術。我研究過拉丁古代文學、埃及文學。十五歲那年,以同等學歷進北京法政大學念書,那時的大學是四年制的。十八歲從大學校門跑出來,再研習一年德文,二十七歲便帶了德國天文學博士及生物學博士兩個學位回國。’”一九五九年一月三日香港《華僑日報》刊載溥心畬在新亞書院的演講詞,其中說:“我小時候,老師不許我畫畫。在留學時,所學的是天文、生物一類的科學,與藝術相去很遠。直至二十八歲回國,才開始自己學畫;有時在家寫生,有時游歷山川……”
這一番話頓生風波。因為聽他演講的除了過去對他全無了解的后生晚輩,還不乏其多年故交和往日學生。這些人乍聞此語,不覺一震:咱們的“王孫”啥時留德,還得了兩個博士學位?因此港臺兩地傳言四起。據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便與溥氏有交往的張目寒在《溥心畬珍聞軼事》一文中說:“某日,與心畬不期而遇,我看見他盛氣沖沖,面有不懌,頗以為怪,但亦不便詢問究竟。過了幾天,又碰在一起,我便動問原因。他告訴我說:有人認為他沒有進過學校,留學德國也是假的,他聽到這類謠言后,心中非常憤怒,認為污辱了他的人格,所以好多天心情不快。接著又說:他已經將他的學歷口述于人,請他們整理后油印分送,以免以訛傳訛,而正視聽。又過了幾天,我去看心畬,他說:‘你來得正好,這是我親撰的學歷自述稿,代我保存如何?’我說:‘當然可以。’于是,《心畬學歷自述》這篇文稿便一直由我保存到現在。”
根據《心畬學歷自述》云:“……故余于宣統三年九月十五日,送入貴胄法政學堂。當時該學堂制度,分預備科、甲乙科、簡易科、聽班科。預備科等于中學;甲乙科等于大學;簡易科皆年在二十五以上四十以下者,等于速成班(簡易科聽講班等于光緒年之進士館,非基本學生);聽講班則皆王公大臣政事之暇,臨時召集聽講,(由監督召集)并無日常課程。在宣統四年辛亥,遜位詔下,學堂結束,即將預備科、甲乙科三班學生,并歸清河大學(在北京)。旋又由清河大學學生中,有愿學軍事者,保送入保定軍官學校(故保定軍官學校第二期第三期多與余同學),其不愿去校者又并入北京市內法政大學。余即畢業于此大學,年十八歲,實為遜位后二年(即癸丑年),是時余嫡母長兄皆居青島匯泉山(在馬場前),余因省親至青島,遂在禮賢學院補習德文,因德國亨利親王之介紹(亨利親王為德皇威廉第二之弟,時為海軍大臣)游歷德國,考入柏林大學(在今東德,因校址已毀,西德今又成立,名民主自由大學),時余年十九歲,為遜位后三年(即甲寅年)。三年畢業后,回航至青島,時余嫡母為余完婚,余是年二十二歲,即遜位后六年(即丁巳年),是年夏五月完婚,六月二十四日,回北京馬鞍山戒壇寺,攜新婦拜見先母,后即在寺中讀書。明年生長女韜華,秋八月,再往青島省親,乘輪至德國,以柏林大學畢業生資格,入柏林研究院。在研究院三年半,畢業得博士學位。回國,時余年二十七歲,是年為遜位后十一年(即壬戌年),是年為嫡母六十正壽,故由德國趕回青島祝壽。……今序學歷,并非欲藉此宣傳,所以不憚詳明陳述者,欲使對余學歷懷疑者明了而已。”
在文中溥心畬絕口不稱民國,因為中華民國推翻了他的祖宗三百余年的基業,因此以“遜位后幾年”來稱之,至于“宣統四年辛亥”,只有遺老的口中、筆下才有這種名稱,辛亥是宣統三年,宣統前后只有三年的時間,四年或為筆誤。宋訓倫在《舊王孫溥心畬》文中,就提到“他(溥心畬)在日本遨游的一段時期,就住在董浩云先生的東京寓邸里。有一天,他寫信給韓國漢城(今首爾)中國大使館里的一位朋友,他在信封上寫了朋友姓名和‘韓國漢城’四字,卻留下‘中華民國駐韓大使館’一行字不寫,硬教一個廚房大司務代他寫成,據他說:‘這樣可以免得自己傷感。’像這樣行徑,自然十分可笑。我與他初次見面,就在東京……但談不到半句鐘,便聽他滿口講的是“本朝”……“本朝”,實在使我忍俊不禁,那時已是民國四十幾年,他似乎要我跟他一同憧憬于道咸同光的時代。”
根據《心畬學歷自述》,他十八歲畢業于法政大學,到青島補習一年德文,就能考入著名的柏林大學,未免太神奇了。就算他有亨利親王介紹不必經過考試而入柏林大學,由十九歲的下半年讀到二十二歲的年初(即1914年7、8月至1917年1、2月),他在德國兩年零七八個月,就能畢業,亦屬駭人聽聞。他沒說念的是何科系,如屬天文學、生物學之類的科學,絕不能在短短兩年多就可以修完的。他又說一九一八年他再往柏林,入柏林研究院攻讀博士,以三年半的時間,得博士學位云云。他在國內學的是法政,能在短短六七年內,拿到天文學、生物學的雙料博士,自有留學史以來,未曾見過,如真有其人,學術界早已轟動一時了。有此“雙料”的洋博士,在當時(1922年)國內的著名大學如北京大學、東南大學、清華大學還不搶著羅致他去當教授嗎?試想當年胡適只是博士候選人就已被北京大學聘為教授了。
又,一九一七、一九一八這兩年,正是德國與英法在歐洲大陸作殊死戰之時,柏林在兵荒馬亂中,很多中國留學生都半途回國,有些轉往英、美、瑞士。而溥心畬竟然行所無事,于一九一七年從容回國結婚,尤奇者,婚后一年,又冒險重往炮火連天快要打敗仗的德國求學?他是貴胄子弟,他的母親會讓他冒生命之險,遠涉戰爭之國去求學嗎?再者當時中國已與德國斷絕邦交,且于一九一七年八月十四日對德奧宣戰,廢除中德條約,并收回漢口、天津等德奧租界,溥心畬憑哪國護照前往德國?而若當時有船往英法海港登陸,這時火車是不通的,他又如何通過封鎖線到達德國昵?
又據陳寶琛《滄趣樓詩集》于民國七年戊午贈心畬詩,中有“七年不入城,飲澗飫山綠”之句,可知民國元年至七年溥心畬都隱居在戒壇寺,不僅沒有到過德國,也沒有到北京城一步。又民國九年(1920)庚申,溥心畬題恭王府舊藏的《揭缽圖》外簽云:“揭缽圖宣和御府藏本”,下書“庚申仲秋,心畬題于西山別墅”,此圖后歸葉恭綽所有,見《遐庵清秘錄》。若據《心畬學歷自述》,民國九年他不正在德國攻讀博士學位,何能題于“西山別墅”呢?而西山別墅不在德國而是在北京戒壇寺內。再者溥心畬的《寒玉堂詩集》中的《西山集》,不僅有《庚申秋九月海印上人人山見訪》、《九日與海印上人登西山懷湘中遺民》等詩,民國九年秋天,海印上人到戒壇寺訪問,重九那天還與溥心畬同登極樂峰。海印上人法名釋永光,與溥心畬為好友,兩人多所唱和,溥心畬一直保存著這位法師的詩詞手稿,海印上人圓寂后,溥心畬整理并印行了《碧湖集》。而溥心畬的詞中,有署“辛酉秋日戒壇寺作”的《望江南》,辛酉是民國十年,若據《心畬學歷自述》,他仍在德國,又何能寫詞于戒壇寺呢?溥心畬一生中無論燕居、赴韓日、游港,均有詩作,但翻遍他的詩集,卻找不到任何一首涉及德國風物的詩作。即令他的筆記《華林云葉》其中有記游類,也無一提及歐洲之游。而民國二十二年,陳寶琛又有一詩贈溥心畬之弟溥德,開頭四句云:“王孫競爽媲二蘇,自相琢磨瑾與瑜。十年寢饋山水窟,養就詩筆清而腴。”也就是說他兩兄弟在西山戒壇寺山居十年,才能使詩筆如此清腴。此詩寫時,設若當時溥心畬已得“雙料博士”并歸國十余年,則陳氏之詩,豈不會大大贊美一番?故此得知溥心畬山居十年,并從未出洋,而是埋頭習繪畫。與溥心畬兄弟交情甚篤的黃清(秋岳)在其所撰的《花隨人圣盒摭憶》一書中,提到北京各名畫家,說到溥心畬,推許說:“惟有溥心畬自戒臺歸城中,出手驚人,儼然馬夏,”亦從未說過他是德國博士。反之,若溥心畬留學于德國,沒時間習畫,他的畫藝果會“出手驚人”乎?
另外,一九三五年六月曾跟溥心畬學畫的高伯雨亦說:“我和溥先生相處稍久,各談家室,也從未對我說過他曾到過歐洲求學,反而聽見我說曾在英國讀過書,卻非常羨慕,曾說,他年少時也曾有意往德國求學,但因為家中經濟權操在長兄溥偉手上,他是庶出的,年紀又小,不能做主,而且他的母親也不許他遠適重洋。”這應該是正確而合理的說法。臺灣藝術史家王家誠的《溥心畬傳》又說詹前裕撰寫溥心畬研究報告前,曾走訪北京,訪問溥心畬堂兄弟和侄兒,他在臺北故宮舉行的溥心畬史料座談會中表示,他訪問到的溥心畬親友,都不相信他去過德國。他又引述《溥心畬的傳記與藝術》作者朱靜華博士的話,說她曾寫信向德國科隆大學一位研究滿洲史的權威MarTin Gimm教授求助,這位教授回信表示,查證過德國各大學,找不到溥氏學籍資料,并指出,一九八四年溥儀的弟弟溥杰也曾向他確證心畬先生絕未到過德國。
但擁溥的人如李猷,在為“國史館”所擬的溥氏傳稿中,不但肯定溥氏為留德博士,并指出他的博士論文性質是,“于達爾文之進化論,頗有異說,復從中國史書對天之觀念,闡明天道,遂授生物、天文兩博士學位”。香港大學一位教授則對人說,溥心畬在港大自稱是留德博士,便有一位外國教授和他講德語,溥氏卻不知所答。至于外國教授以德語和他交談,溥氏竟不知所答這一點,擁溥派的人如容天圻則說溥氏“非不能也,實不為也”,意思是他只不過沒興趣回答罷了。容天圻反問:“他在未留德之前,曾在青島德國人辦的學校讀過書,說他連普通的社交應對都不會,可能嗎?他連一句德語都不會,他敢到處‘冒充’德國博士,天下有這種傻瓜嗎?”
一代大師,何必博士之名。試問如張大千、吳湖帆輩,有人問過他們的學歷嗎?沒有學歷曾影響過他們的藝術成就嗎?溥心畬的假托留學或許有其隱衷?難道他熱衷于博士頭銜?高伯雨認為:“心畬先生是個很天真淳樸的人,凡與他稍微深交的人都知道他的性情的。他簡直不知世事,無論在什么地方住上十年八載他都不認得路,出門也得人帶,起居生活必須靠人照顧,頭腦單純,絕不是科學家那種縝密靈敏遇事能分析入微的頭腦,而居然有人把兩個科學博士的頭銜套在他身上,真令人莫名其妙。”王家誠的《溥心畬傳》中提到了一個細節:晚年溥心畬應邀到各大院校演講和任教,幾乎無一例外都要求填寫學歷。連溥心畬這樣的藝術大師都碰到了“唯學歷論”的困擾。于是這位具有頑童性格的大師或許起了滑稽玩世的念頭,他給自己戴上了“天文學博士”、“生物學博士”的頭銜。在中國的天文學、生物學博士,已是寥寥可數,一身而兼此兩門科學的博士,簡直沒有,凡留心近三十年中國學術、文化、教育界的人都知道的。溥心畬假造學歷如果是為了虛名,就應該往人文藝術方面去靠,那樣比較容易糊弄過去。但他自稱天文學、生物學的雙料博士,簡直就是故露破綻,其諷世的意味是非常濃厚的。這也許是解開謎團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