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景遷,一個研究中國晚明至當代的美國史家,因景仰司馬遷“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有了“史景遷”這么一個中文名字。他的一系列關于中國的著作讓東西方讀者深得意趣,其中的《大汗之國》列數了曾經把觸角伸向中國,留下各種文字形式、觀點和傾向的西方人。
史景遷說,一個國家之所以偉大,條件之一就是,既能夠吸引別人的注意力,又能夠保有這種吸引力。自從中國走進西方人的視線,一直吸引著眾多哲人、智者探尋著這個東方巨人身上的魅力和異質。《大汗之國》自十三世紀法國人魯不魯乞的東方報告說起,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以通達的史識和行云流水般的文筆寫下的西人眼中的中國,對于我們來說,不僅趣味盎然,而且精辟入理。
一二五三年圣方濟會傳教士魯不魯乞來到中國西北邊界的蒙古都城哈拉和林,魯不魯乞將在中國的所見所聞詳細記錄下來,呈交給路易九世。這份亞洲報告成為第一篇用歐洲文字寫下的中國見聞,被路易王收為私人讀物,少有時人知曉,更不要說閱讀。報告里那些關于中國的傳聞,比如“銀子做城墻,金子做城垛”的契丹城,成為神秘中國最誘人的印象。
真正激發起歐洲人好奇心的是《馬可·波羅游記》。此游記是馬可關在熱那亞獄中時,他的同監、以講述亞瑟王傳奇而聞名的魯思梯謙根據他的口述寫下的。馬可眼中的中國,是仁厚的,又是獨裁的,有著繁冗的禮儀和幅員廣大的土地,貿易繁榮而且高度都市化。大汗君主忽必烈和他的帝國,讓剛剛從黑暗愚昧的中世紀走出來的歐洲人產生無限遐想,仰慕又向往。《馬可·波羅游記》最早的拉丁文手稿一三00年代出現,一四八五年印刷成書。書中詭秘的奇風異俗,撩撥感官的細節描寫,讓即將開始海上探險的哥倫布心旌蕩漾。他圈住一個叫“汗八里”的城市,寫下“商機無限”幾個字,還畫上一只緊握的手,食指指向天空。可惜他四次遠航探險,也沒有找到這個盛產黃金、香料、寶石和瓷器的國度。
汗八里就是當時的元大都,今天的北京。隨著蒙古王朝的滅亡和奧斯曼帝國的興起,歐洲與中國剛剛開始的接觸被阻斷,大汗之國、君主忽必烈和他的都城汗八里,變成可望而不可及的夢幻之地。直到十六世紀之后,在麥哲倫和達伽馬的引領下,葡萄牙、西班牙的傳教士及商人涌入中國沿海,新一波中國熱再次出現,并持續了二百年之久。
一五五六年,多明我修會傳教士克路士經過廣東,在他寫下的關于中國印象的書中,談到《馬可·波羅游記》里沒有的生活細節:婦女纏足、飲茶、鸕鶿捕魚以及酷刑,并提到印刷術在中國已經有九百年歷史。傳教士們寫下的中國見聞,被史景遷稱為天主教時期。一六一六年出版于歐洲的利瑪竇的《中國手稿》,成為這個時期里程碑式的中國文獻。
論及在中國文化、語言、社會生活方面的造詣,西方人鮮有能超出利瑪竇者。利瑪竇眼中的中國是一個儒家道統思想下,遼闊、統一、有次序的國家。他談到拜祖、祭孔的禮儀,稱贊孔子是異教徒哲學家里的佼佼者。冗長的手稿里,利瑪竇對中國人的道德和日常生活都是正面肯定的。僅有的批評文字里,提到中國人缺乏邏輯法則概念,中國科技將會落后于西方。
而對中國無比熱愛的西班牙修士閔明我,則贊美中國是“世界上最高貴的地方,宇宙的中心……最榮耀的帝國”。駁斥耶穌會“漢人是野蠻人”的偏見。“中國存在著你所能想象到的任何一種手工藝匠”。認為中國人極有復制天分,“所有歐洲貨物,只要他們看見,就能仿制得惟妙惟肖”。他認為馬可·波羅的游記是想象之作,是錯誤信息最多的中國讀物。
直到十七世紀末期的清朝,西方教會對中國文明的看法都是正面的。明亡之后,清政府允許西方使節前往北京。荷蘭、葡萄牙、俄國使節團關于中國的官方報告被史景遷稱為寫實之作。馬戛爾尼勛爵曾代表英王喬治三世覲見八十三歲的乾隆皇帝。他形容乾隆和藹可親,像其他外交官一樣,對于跪拜禮儀的不滿與對中國的贊美都不吝惜語言。這個踏上中國大陸便贊美道“神奇啊,這里有多少好看的人!人類是多么美麗”的英國勛爵,在他結束中國之旅時,卻感到心力交瘁。清廷根本不在乎他們對中國的熱愛之心,甚至得不到應有的尊重。距離的拉近,讓走進皇宮和都城的外交官們看到東西方文化的差異。馬戛爾尼勛爵代表英王喬治三世送給乾隆許多禮物,其中一份禮單包括天象儀、地球儀、鐘、一輛馬車……馬戛爾尼一行的船靠岸不久,城里流傳開來的禮單卻是:一只比貓還小的大象;一只老鼠大的馬;一只母雞大的云雀,每天可吞食五十磅木炭;一只奇幻枕頭,枕著它入睡,彈指之間可到達任何遙遠的地方……雞同鴨講的困惑,使得外交使團期望的雙方之間深層的貿易和外交往來變得希望渺茫。
這一邊外交官在中國屢屢挫敗,那一邊,十八世紀的歐洲廣為流行的卻是“中國風”。亭子、寶塔、中國式園林、拱門、扇子、中國人物,裝點著唯美纖柔的洛可可風格,也成為歐洲小說、戲劇舞臺上時尚的意象。戈德史密斯筆下的中國主人公發現英國人居然自以為比他更懂得中國,可見歐洲上空的這股“中國風”之強勁。
西方思想家自十七世紀末期意圖把中國納入全球知識系統,為中國建立一個理論體系。他們的各種觀點和傾向的言論,或是充滿尊敬、熱情和敬畏之心,或是帶著西人的優越感,不掩輕慢之意。
萊布尼茨認為中國人具有天生的道德感,儒家思想已經形成天然的宗教。認為在協調極端事物上,他的理念與中國思想不謀而合,甚至提出“需要中國來的傳教士”將他們的價值觀帶到歐洲的構想。伏爾泰則從戲劇和歷史兩條途徑探討中國思想。他將元雜劇《趙氏孤兒》改寫為舞臺劇《中國孤兒》,借忽必烈之口,贊美儒家道德的優越;在歷史巨著《風俗論》中,談到中國有著綿長而穩定的發展,且高度繁榮。沉重的歷史包袱和艱深的中文被他認定為導致中國發展停滯不前的原因。
孟德斯鳩在《論法的精神》中對中國發表了諸多批評。他認為中國是一個習慣于接受奴役的民族,缺乏榮譽感。中國政府不是公民政府,而是一個行使恐怖統治的極權國家。中國人把宗教、法律、風俗及禮儀四種觀念混雜在一起,通稱為儀式,堪稱“國家的勝利”;德國歷史學家赫爾德認為,中國讓“僵化的道德,約束了心靈的成長”。孔夫子早已被腳鐐銬住,雖然用意善良,卻將這個迷信的民族牢牢釘死了。亞當·斯密嘗試從政治與經濟的角度,解釋中國龐大的人口和經濟不振之間的關系;黑格爾認為,中國文化雖然發源甚早,卻一直被排斥在世界歷史版圖之外,源于皇帝的過分集權與官僚系統的過分奉承,他們合力創造了一個“只有一個人自由”的社會;馬克思認為,中國是個靜止的社會,毫無活力,對于所有的社會變遷,都有“排拒的本能”。
不同于思想家冷峻的觸角,作家們對中國風味的癡迷之情揮之不去,始終彌漫在歐美之間。十九世紀中期,中國勞工首度遠渡重洋,來到美國。之后在美國出現的中國城,讓美國人極為不安。馬克-吐溫曾以記者的身份記錄下那些以洗衣、當男仆和廚子為生的華人,作為被歧視的自成族群,蜷縮在城市角落里凄惶的景象——夜晚時分黑洞般的小屋里,幾個面色蠟黃的煙鬼,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吸食鴉片。雖然在排華問題上,包括馬克·吐溫、布萊特·哈特、杰克·倫敦在內的作家都表示出同情的態度,但在十九世紀末期的美國小說里,富于心機、危險、不可靠、邪惡卻是中國人的普遍形象。
在大西洋的另一邊,法國作家筆下的文字描繪出來的則是一個混雜著暴力、魅惑和懷舊情緒的夢幻中國,史景遷名之日“新異國風味”。綠蒂、克洛岱爾、謝閣蘭分別于一八九五至一九一五年間在中國居留。身為法國艦隊司令幕僚的綠蒂跟隨八國聯軍走進皇宮。他眼中的紫禁城是“少數幾個至今仍存在的古老文明之一,既深不可測,又輝煌燦爛”;曾經三次作橫跨中國漫長旅行的謝閣蘭,醉心中國文字和文化,他在詩歌和小說中表現出的熱情、唯美、憂郁和狂野,正是中國風情的最完整的表達;一八九五年,癡迷于中國戲曲的法國公使克洛岱爾抵達中國,他在寫給馬拉美的信中說,“這兒的生活尚未受到現代病的污染”,“這塊古老的土地仍然能夠傳播它的夢想”。而在隨后描述上海的文章里,他寫到陰暗角落里的鴉片窟和妓女,“人們毫無秩序地擠成一團,當我從推推擠擠的手推車和滿地垃圾間離開城門,在麻風病人和癲癇病人間,我看到割地賠款時代的來臨”。
回到美國。隨著更多中國留學生涌入美國,早前對中國人的歧視態度逐漸得到反省。一些美國人不滿于中國城市被現代化商品所充斥,認為中國的傳統文化遭到了破壞。這種情緒在一戰后整合成一種潮流:對中國傳統儒家思想和藝術的狂熱,對中國人淪為膚淺西方物質主義無辜犧牲品的同情。鐘情《詩經》和李白的龐德在他重要的詩歌一刨作中,表現出對孔子的推崇和將儒家思想世界化的意圖;奧尼爾借波羅與忽必烈的故事,批判資產階級的貪心、虛偽和無情,頗具反資本主義意味。
需要說明的是,在此之前,西方人眼中的中國沒有時間概念,有的只是廣大的土地和幽深莫測的過去,即使談到明確的歷史人物和事件,時代背景往往也是模糊的。對伏爾泰和奧尼爾來說,中國故事只要有一個“蒙古”背景就可以了,哪管趙氏孤兒本是春秋晉人,也要安到忽必烈身上去講這個托孤故事。忽必烈儼然成為西方人眼中中國皇帝的代名詞。如果歐洲人到過唐時長安宋時開封,見過高宗或徽宗,此書也許會名之以大唐之國或大宋之國吧?西人對中國的迷戀是不是還要更甚一些?
一九三0年代以后,許多觀察家對中國的看法發生了重大改變。賽珍珠對最平凡的中國農民耕種、養家日常生活的描寫,是最讓西方人感動于心的異國風情,美國讀者由此認識了中國農民的苦難,并激發起對中國農民作為大地之子及智慧源泉的尊崇和熱愛。斯諾的書則讓他們看到一個激進的中國,一個少見的積極樂觀的無產階級群體。
在眾多試圖為中國建立體系的理論家中,魏復古是唯一懂得中文,去過中國,并擁有第一手研究資料的人。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出版的《東方專制主義》一書中,魏復古發揚孟德斯鳩的觀點,認為中國的制度不同于其他地方的君主制度,它以恐怖而非榮譽作為領導理念。完全恐怖,完全臣服,而至完全孤獨。在這樣受到“完全恐怖威脅”的社會里,人們會培養出一種智慧,“若想生存,就不要冒犯控制不了的怪獸”。
本書以卡夫卡、博爾赫斯、卡爾維諾的三個中國寓言作為完結篇。三位二十世紀的天才作家,將歐美文學中的中國情結作了最完美的詮釋,表現了人類意識在曲徑分岔的花園里無限交叉的可能性。正如幾個世紀以來,西方人對中國的興趣與熱情從未消減,各種觀測在不同層面上的互相交叉與重疊。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里,借馬可·波羅之口說過:重要的不是說故事的人說了什么,而是聽故事的耳朵。史景遷認為這句話同樣適合于本書:中國完全沒有必要改變自己,去迎合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