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博約架近年來有愈演愈烈之勢,具有負面傳染性和示范性,從根本上背離了公共理性精神,撕裂了社會和諧。對這一不良社會現象的治理要多管齊下:進一步強化自媒體管理的力度,從源頭上遏制約架信息的傳播;大力培育公民社會,徹底鏟除戾氣生成的社會土壤;努力形塑普遍的文化寬容精神,營造自由寬松的公共討論氛圍。
公共理性 微博約架 反思 治理
梁剛,北京郵電大學數字媒體與設計藝術學院副教授,博士。
2012年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網絡文化背景下黨的意識形態領導方式創新研究”[12YJC710037]、網絡系統與網絡文化北京市重點實驗室(北京郵電大學)的研究成果。
微博即中國版推特,據新浪披露的數據,截至2014年3月,微博月活躍用戶1.438億,日活躍用戶6660萬。這表明,微博已成為現今中國公共領域中最為耀眼的明星之一,有巨大的影響力和傳播力。在這一遠未成熟的新興輿論場域中,頻頻出現公共討論中的非理性現象,甚至從線上的“網絡口水戰”發展至線下的“微博約架”事件。網絡戾氣從虛擬世界向現實蔓延,有限的社會注意力資源被無謂消耗,因此當前有必要立足公共理性,加以學理化審視和檢討。網絡上的各路“公知”和“大V”可以批判種種社會弊端,但必須秉持建設性立場;可以表達不同見解,但必須恪守公共倫理底線。
一、基本概念界說
“公共理性”一詞源于西方,它在西方哲學史上有不同的用法。在近代哲學家康德那里,主要是指立足個體,“公開運用自己的理性”。現代哲學家羅爾斯則在《政治自由主義》一書中較系統地提出了公共理性理論,強調公共理性對現代民主政治而言的基礎性地位。羅爾斯認為,“公共理性是一個民主國家的基本特征。它是公民的理性,是那些共享平等公民身份的人的理性”。[1]本文所說的公共理性基于言說者或行動者的公共身份,指向公共事務,提倡利益調和,運用共贏思維,最終以社會和諧為皈依。網絡時代有序的公共生活呼喚著公民社會的加速推進和公民普遍文化寬容精神的確立。公共領域的理性化,必然要求彰顯公共理性。應當把公共理性看成是公民社會普遍理性所建構的, 而不是既成的。也就是說,公共理性絕非一種抽象的理念,而是倫理理性和政治理性、價值理性和實踐理性的辯證統一。
百度百科詞條中,“微博約架”的內容簡介是“微博約架成為潮流,而北京朝陽公園成了約架勝地。繼360董事長周鴻祎在此約架小米科技董事長雷軍后,川籍女記者周燕又約上了中國政法大學副教授吳法天(網名),雙方于2012年7月6日中午1點在朝陽公園南門發生沖突”。顯然,百度百科并沒有下一個相對完備的定義,而是采取了事件列舉法。類似的事件還可舉出很多,牽涉博主的身份也從大學教授、作家詩人到媒體記者、電商大佬,不一而足。本文論及的微博約架是指微博用戶以此為媒介,從網上彼此施加語言暴力,訂立甚至履行以約見打架方式解決意見分歧的私人約定。事實上,大多數網上微博約架都無疾而終,像“7.6事件”這種當事人雙方真實發生肢體沖突的寥寥無幾,但其社會文化意義上的預警性和危害性不容小覷,應當著眼社會公共理性的建構進行深入反思。
二、微博約架的成因
微博約架近年來有愈演愈烈之勢,在新浪微博搜索中輸入“約架”,竟能呈現多達兩百多萬個結果。如作進一步分析就可發現,目前構成輿論焦點事件的均有加V用戶的參與。產生這一微博時代新惡俗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具體說來可從以下幾方面加以考察:
1. 主體原因:精英階層棄守公共倫理精神
盡管微博約架的發起者亦有草根博主,但其影響和波及范圍相對有限。著眼上升為公共事件的微博約架行為主體,會發現本應擔當社會發展引領者的精英階層棄守理性的公共倫理底線甚至主動自我矮化成為此類事件頻發的直接推手和主體根源。羅爾斯早就警告過:“沒有公民對于公共理性的忠誠及其對于公民性責任的恪守,各種論說在表達自己主張時,他們相互之間自然就會出現分野與敵意。”[2]以2012年“7.6約架事件”為例,當事雙方一個是知名大學副教授,一個是省級電視臺記者,他們在微博上惡言相向、穢語頻出,令人大跌眼鏡。知識分子和媒體人搖身一變,成為地地道道的網絡暴民。知識分子的職業倫理要求他們以服膺真理、傳播真理為神圣天職,而真理恰恰是不能為任何個人宣稱壟斷的。媒體以天下之公器,賦有守護社會良心的使命,只有客觀、真誠、公正的傳播行為,才能給社會帶來光明和希望。吳法天和周燕因在四川什邡民眾抗議重金屬項目事件中觀點相左而大打出手,最終共同選擇了用拳頭解決分歧的粗暴方式。須知,公共生活文明有序化的前提,就是公共領域中的公民能夠履行其倫理義務,具備基本的公民道德素養。羅爾斯指出,由公共理性所規導的公民義務包含一種傾聽他人意見的態度,一種在他們應該對別人的觀點作出理性回應時而在決策過程中保持的公平心。[3]正是社會精英階層這種公平心的普遍缺失,才導致學歷頗高、地位不低、影響力大的知名微博主頻繁卷入形形色色的約架紛爭,如伊力諾依董事長史曉燕“約架”李開復、人大某教授“約架”知名評論員司馬平邦、奇虎360老總周鴻祎“約架”小米公司老總雷軍等。由于這些主角也是現實世界中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人士,他們的話語暴力乃至行動暴力極大地刺激了社會公眾的神經。他們作出沒有任何積極倫理意義的行為示范——以反道德或非道德代替了道德。
2. 媒介原因:微博公共領域的民粹化
微博的140字的形式限制從根本上決定了其短平快的話語邏輯。在微博世界里最重要的是吸引大眾眼球的觀點,而不是這種觀點所由產生的嚴密推理過程。學者許紀霖指出:“如果是四平八穩地講道理,那么你就不行了,因為沒有人會有耐心細讀你的文字。由此可見以微博為代表的新媒體,它的規則是不一樣的……這種邏輯會改變你的思維和話語方式,有可能會顛覆知識分子原有的那種理性的思考方式。”[4]這就使得越是破而不立的反智話語,越是容易贏得粉絲的廉價喝彩;越是簡單的標簽化攻擊,越是易于收獲網民的集體圍觀。“7.6事件”中的主角吳法天擁有17萬粉絲,他的約架預告在事發前被轉發4000多次,評論1000多條;周燕的網上擁躉亦有上萬人之眾。名人約架者熱衷于在公共討論中扮演為民請命的角色,動輒以人民利益代言人自居,仿佛憑借人民的數量眾多而自動賦予其言行。由于微博意見領袖地位是廣大用戶賦予的,是眾多網民集體選擇的結果,今天被關注,明天就可能取消關注;此刻追隨,下一刻就可能離去。為了獲取粉絲群持久穩定的關注和追隨,約架者為追求語不驚人死不休而濫用話語權。于是復雜的意見交鋒簡單化了,沖動的情緒取代了清明的理性。在網絡論戰中,為了使自己的觀點獲得壓倒性優勢和支配性地位,各方的觀點趨于極端化、偏激化,從而出現一種所謂“群體極化”現象,彼此水火不容,喊打喊殺。微博公共領域的民粹化趨勢會強力扭曲公民個體的網絡表達,導致微博約架泛濫。
3. 社會原因:社會公平正義的缺失
客觀地說,約架只是微博的衍生物,而非必然產物,因為微博是技術工具、是中性平臺,起最終決定作用的還是生活在特定社會境遇下使用微博的人。不難發現,盡管名人約架緣由各異,但幾乎沒有因個人私怨而起,根本癥結在于對社會公共話題的歧見。在此意義上,約架其實是現實社會信任結構松動、裂解的投影,是對制度化政治參與渠道匱乏的飲鴆止渴式另類填充。仍以“7.6事件”為例,雖然約架的直接原因是雙方言語攻擊和人格貶損的不斷升級,但這些謾罵的根源,乃是基于各自對于四川什邡事件的尖銳對立看法。從更大的歷史背景來看,在改革開放之前的傳統社會主義模式中,國家主導利益分配,一定程度上維持了社會公平正義,人們對社會問題具有一致或相似的觀點;改革開放之后的市場經濟改革必然導致利益主體的多元化,造成各主體之間的價值偏好差異和現實利益沖突。在什邡事件中,就存在經濟效益與環境效益,社會維穩與公民參與、政府決策權與群眾知情權等一系列矛盾糾葛。這就對建立市場經濟條件下的利益均衡機制提出迫切要求,對不同利益群體公開公平的理性博弈提出熱切期許。當這種現實訴求和公民有序政治參與的制度供給存在落差時,就為微博約架這類網絡文化怪胎的孕育提供了社會土壤。公共理性作為政治理性,就是要使政府的執政成為公共的執政、理性的施政。應當承認,當前各級政府的公信力仍有待提升,仍需把更多的精力投放到提供社會公共品和調整社會利益分配格局上。毋庸諱言,戾氣四溢的微博約架是當前某種社會利益結構失衡和意見表達機會分配不公的反應性產物。
三、微博約架的影響
微博約架的表面、有形的社會沖擊是有限、可控的,但其潛在的、無形的不良示范性和傳染性卻不可低估。它從根本上背離了公共理性精神,撕裂了社會和諧。
首先,由于它所依托的傳播工具的天然優勢,微博約架具有難以預料的負面傳染性和不確定性。微博是一種集強關系與弱關系于一身的病毒式傳播,其傳播效應就像病毒感染一樣,一旦成功發起就會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地快速蔓延、復制,在極短時間里實現最大化傳播效果。也就是說,微博傳播不是一次性的、即逝性的,而是置于復雜的社會網絡之中,博主和粉絲之間交織的套疊關系中。在作為公共事件的微博約架的第一級傳播過程中,名人博主發出的火藥味十足的戰書和對手照片都將被其粉絲在第一時間即時性獲知,因而往往擁有龐大傳播規模。接著,其粉絲又可很方便地運用一鍵轉發功能,形成對粉絲的“次級傳播”,其消極傳播力和傳染性之大,難以量化統計。
其次,基于微博傳播的話語權力的等級性,名人微博約架對其粉絲群及更大范圍的網絡群體具有不良的行為示范性。微博的實名認證機制決定了微博可以很容易就把線下的聲望名譽無損耗地遷移到線上,因此在微博話語場中總會有人音量大些,乃至大V加身;有人音量小些,以至默默無聞。在自媒體時代,與話語權力密切相關的意見領袖的傳播主體功能不但沒有弱化,反而被進一步強化。微博實際上是給參與公共討論的名人嘴邊安裝上了擴音器。不難想見,如果他們發出的都是拳頭決定真理歸屬的噪音,擺出競技臺上拳擊手的姿態,將會嚴重誤導涉世未深的青少年粉絲的網絡行為和網絡心理,誘發暴力蔓延擴散。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微博約架惡化社會生態,危及和諧社會建設。社會生態概念來自于自然生態概念的類比,它把物種多樣性原理引申到人類社會生活當中,強調多元共存。保持多樣性乃是健康社會的基本標志。如果形成一家獨大而缺少制衡,就必然擠占甚至壟斷社會資源和話語資源,導致整個社會結構失衡和生態失調。參與微博約架的各路名人實際上都是獨斷論的信奉者和踐行者,恨不得微博公共領域成為自家的后花園,唯獨自己的聲音響徹云霄。原廣東省委書記任仲夷曾對“和諧”二字有過生動的解釋——“和”,右邊是口,左邊是禾,合起來就是人人有飯吃;“諧”左邊是言,右邊是皆,合起來就是大家皆能言。顯然,微博約架與強調溝通對話的和諧社會發展方向背道而馳,將使我們這個社會服從于暴力至上的叢林法則,從而徹底喪失公共討論的理性商談能力。
四、微博約架的治理
既然導致微博約架的成因是多方面的,那么對這一不良社會現象的治理也必然要多管齊下。
從技術治理的角度說,要進一步強化自媒體管理的力度,從源頭上遏制微博約架不良信息的傳播。自媒體,亦稱公民媒體,私人化和自主化是其本質特征。從理論意義上講,自媒體賦予所有人以平等的話語權利,但這種權利必然有其邊界。微博約架逾越社會公序良俗,嚴重踐踏自媒體傳播秩序。新浪、騰訊、搜狐、網易等都是我國目前的主流門戶網站,應該在抵制微博約架、消除網絡暴力方面有所作為。作為門戶網站從業者,理當守住媒介倫理底線,不把名人微博約架的內容推到網絡論壇首頁或熱門話題推薦欄目。
從社會治理的角度說,要大力培育公民社會,消除社會戾氣,徹底鏟除微博約架的社會土壤。公共理性有別于公民個人理性,個人理性是公民私人生活領域里的理性,而公共理性本質是公民社會公共空間中的理性,是關于“公共的善”的理性。純粹從私人理性看,約架者的算盤可謂打得很精,他們把從挑釁、約戰、應戰到匯報戰果各個環節都利用微博媒介進行直播,也確實使某些人達到了提升網絡知名度的目的,但如果沒有公民社會公共理性的范導和匡正,每個個體的自利性理性算計卻完全可能導致社會整體陷入非理性瘋狂狀況。公民個體對公共理性制約的普遍尊重,實質上就是對公民基本權利、自由以及與之相應的義務的尊重。只有當社會共同體成員恪守公民社會的理性規則,文明行事,才能為公共生活注入平等而公正的德性要素,從而有效化解網絡及現實生活中的暴戾之氣。
從文化治理的角度說,要努力形塑寬容的文化精神,營造自由寬松的公共討論氛圍。公共討論應該是一種充滿寬容、理解的理性生活。大英百科全書對寬容的定義是“容忍別人有行動和判斷的自由,對于不同于自己或傳統觀點的見解的耐心公正的容忍”。[5]在某種意義上說,“容忍比自由更重要”。這絕非要否定或貶低自由的價值,因為容忍恰恰是獲得自由的基本前提。真正的自由,無法以否定他人的自由為前提,不是不容反對者開口講話甚至將其打倒在地。真正的自由只能是自身與他人的善意相待、理性溝通。微博約架煽動的是人與人之間、群體與群體之間的仇恨和偏見,而寬容作為內在于社會生活實踐的公共價值理性,則是抑制私人理性、工具理性惡性膨脹的深層文化源泉和思維機制,它要求人們拋棄非此即彼的零和博弈思維,確立合作共贏的理性觀念,這樣才能在面對異見分歧時化干戈為玉帛、化沖突為祥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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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施雪華,黃建洪. 公共理性不是什么和是什么[J]. 學習與探索,2008(2):60.
[4] 許紀霖. 微博、知識分子與話語權力的轉移[N]. 組織人事報,2011-04-28(7).
[5] 房龍. 寬容[M]. 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5: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