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著名哲學家懷特海在《思維方式》中指出:“‘力’乃是我們關于種種‘實體’概念的基礎”,詩歌作為一種處于概念、形式、結構之后的“實體”,它的形成必然受到某種力或多種力的合力的推動。不管此種“力”存在多少,形式狀態如何,詩人無疑是可以作為推動詩歌形成的一個顯著的力,但是就此定義與表述詩的形成會過于模糊、含混。因而,通過對接納與聚集多種“力”于一身的詩人主體進行審視,對詩人創作過程的所有動因、環節進行分解,在得到的內因、外因、技巧、表達、抒情等因素中,發現詩人“向內”的表達、抵達最大限度的推動詩的形成,而且它同時把詩的形成表現為向內的表達、抵達以及繼續深化為“語言游戲”三個維度。
一、詩歌的形成與突破:“向內”的表達
精英、經典化的學院寫作,構成當代多數詩人寫作的第一個階段,也就是詩歌表達、練習的階段。李亞偉、昌耀、海子等詩人的詩歌創作經歷都、帶有或者表現出教育階段的學院寫作的特征。這個表達階段是一個特殊的時期,它是表達、運用個人的經驗、體驗及日常感知創作詩歌,但是并沒有進入到自我與個性的深度表達。隨著作品數量的增長,個人的經驗、體驗及日常感知可以闡述的內容減少,寫作就會出現語義表達重復,無敘事話語的困境與疑惑。詩歌的表達在大學與學院階段的現象與問題,同樣在當代“85后”、“90后”寫作者(詩人)當中存在,而且較為普遍。對文學,特別是詩歌的進入與寫作,這群人同樣會遇到隨著作品數量的增長,個人的經驗、體驗及日常感知可以闡述的內容減少,寫作就會出現語義表達重復,無敘事話語的困境與疑惑;甚至是完全處于沒有詩歌指導的茫然與無序狀況。
在困境與疑惑、茫然與無序的詩歌狀態下,“85后”、“90后”的寫作者就會產生很多向他人詢問與尋求答案的問題:為什么詩歌寫作當中,最后作品與最初所想的不同、變異?詩歌如何突破?如何以及為什么創作詩歌?這些問題既反映了大學與學院“85后”、“90后”寫作困惑、焦慮與瓶頸的普遍狀況,也是在向詩歌、詩歌寫作中能指與所指是否可以一致又延擱的發問,更是關于詩歌和語言思維本身的問題。對于大學與學院“85后”、“90后”存在的寫作困惑、焦慮與瓶頸的普遍狀況與疑問,里爾克在《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中說過:“你向外看,是你現在最不應該做的事。請你走向內心。探索那叫你寫的緣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盤在你心的深處;你要坦白承認,萬一你寫不出來,是不是必得因此而死去。這是最重要的:在你夜深最寂靜的時刻問問自己:我必須寫嗎?你要在自身內挖掘一個深的答復?!痹姼枳鳛橐环N語言的藝術,本質上是身體的,從身體內在的方面爆發出來訴求。“身體由各種不同的經驗中樞所構成的。這些經驗中樞彼此以其本身的表達加之于其他中樞。感受或領悟是對表達的接受。因此,身體是由相互表達和感受的實有所構成的。”[1]在“85后”、“90后”還未積累到足夠的生命體驗,還未找尋到寫作動因的階段,只能走向自身,在自身當中發現表達與寫作的元素,并盡可能的反復使用。
“向內”的詩歌建造與表達,所指涉的是詩人使用個人內在的經驗、體驗及日常感知,并加以所獲知的幻想、隱喻、轉義、象征、超驗等詩歌技巧進行寫作。這一“向內”的詩人寫作形式,它審視自我內在的感覺、經驗,又注重自我的想象與幻想,這樣的寫作既是表達的,又是晦澀的、難懂的。所以,“向內”的詩歌建造與表達一方面建構起了當代詩歌對學院寫作難懂、不可理解的詩歌定義,也可以說是誤解與偏見;同時也回答與指出了大學與學院“85后”、“90后”詩歌寫作的為何存在疑惑、焦慮與突進方向。在此,詩歌形成的第一個階段,可以闡述為回歸個人的“內表達”,借助個人的“內在與必要”的需求親近語言與符號的幻想。并通過對語言符號、內在感性、日常呈現的來回移位、換位的寫作嘗試,在結構、形式、表達上打破詩歌表達的茫然與無序,最終形成個人化、持久化、秩序化寫作。對此,瓦萊里說:“秩序以它要制服的無秩序為前提。結構式認為的東西,它替代某種直覺和自然法則的初始混亂。純純是對言語進行無數次操作的結果,對形式的關注不是別的,只是表達方式進行過司考的重新組織而已”[2],這樣的無序至秩序,操作性的詩歌寫作結構、形式在海子的詩歌中體現得很徹底。
“夜里,我聽見遠處天鵝飛越橋梁的聲音/我身體里的水/呼應著她們/當她們飛越生日的泥土、黃昏的泥土/有一只天鵝受傷/其實只有美麗吹動的風才知道/她已受傷/她仍在飛行/而我身體里的河水卻很沉重/就像房屋上掛著的門扇一樣沉重/當她們飛過一座遠方的橋梁/我不能用優美的飛行來呼應她們/當她們像大雪飛過墓地/大雪中卻沒有路通向我的房門/身體沒有門/只有手指/豎在墓地/如同十根凍傷的蠟燭/在我的泥土上/在我生日的泥土上/有一只天鵝受傷/正如民歌手所唱。”(海子《天鵝》)。
海子名為《天鵝》的整首詩歌完整的實驗與實證了“向內”的建造與表達的形式。詩中闡述的“夜里,我聽見遠處天鵝飛越橋梁”是唯一真實的日常呈現,而僅就一處即可完全帶動“向內”感性的“我身體里的水/呼應著她們”與語言符號“生日的泥土、黃昏的泥土、門房、大雪、蠟燭、手指、民歌手”進行建造。海子在語言符號、內在感性、日常呈現的來回移位、換位,甚至重復部分語言符號中,協調并完成秩序化的詩歌表達,這種表達融合了象征、超驗的“內感知”與技巧,達到詩歌幻想、想象的體驗與詩歌意義的暗示效果相互吻合。這首詩的創作模式,可以為大學與學院的“85后”、“90后寫作提供一種模仿與詩歌進入的表達模式,也可為詩歌中如何就感知語言符號、內在感性、日常呈現進行寫作提供一種可能的渠道。所以,詩歌形成,在詩人最初的表達階段,通過“向內”的建造與表達,有望逐漸變成自覺而深思熟慮的行為。
二、詩歌穩固的形成:抵達虛無
詩人“向內”的詩歌建造與表達,并變成自覺而深思熟慮的行為,就會進入到“詩歌抵達”的階段,這個“抵達”不指向目的、意義,而是指詩人對詩歌形式的抵達與詩中個人個性的逐漸固定。詩人“向內”的詩歌深入,抵達的是現實性與潛在性的虛無。虛無是一種世界存在的形式、場域,是所有生命、意識、可能中最鮮明、最持久、最不可避免的狀態,類似于語言,它們是形式,處于知覺與經驗之后,不是實體,它們的實體是非語言的物質;它們可以呈現實在與虛構的東西,也可以呈現虛無與語言自身。因而,虛無,不應僅僅看成一種心理上的、內心的短時的現實剝離狀態,而可以看成人的文學狀態、思考的原始力量,和包孕詩歌產生的、語言產生的狀態與條件,是一個生育所有可能的神秘場域。法國思想家、理論家莫里斯·布朗肖在他的著作《文學空間》這樣說:“當我們感覺到孤獨一詞的含義時,似乎對藝術已知一二。”[3]的確,虛無與孤獨是異名同質的,個人與詩歌不管抵達其中任何一方(指虛無與孤獨),都會更深刻的對現實性進行思考,也會把個人與詩歌本身帶走得更為深遠、藝術性。因為,當一個人抵達虛無時,這里指“詩人虛無”,他就非常接近語言、意義、符號,也就是接近詩歌,完全跟詩歌一樣縹緲,是隱形的現形,詩歌的形成往往是:虛無形成詩句。
詩歌的形成,虛無形成詩句在翟永明《顏色中的顏色》是這樣體現:“無色?/無色就是謀害/當它說話時/它有周身的光彩/鳥類出現了/大批的侵犯/夜里雪白晶瑩的波浪/白天也奪命的鬼魂的思想/一種幻想?/不!/一種罕見的折磨心靈的優雅/被你/被畫架上的白色/被肉體的中心部分(那兒,欲念密密燃燒)/——限制,何等意味深長?!碧摕o作為詩歌抵達的形式與狀態,是處于個人欲念之外的,是一種語言超越、超驗性的把握與詩歌賦予能力,其牽引著詩人的一切。虛無的顏色、作用,假如真的存在,可能就是一種所有色彩的無色的虛無,它作為一種光彩粘附于個人之上,限制著個人的思維、語言與表達,個人只要一觸及它,它就會喚起詩人身上本來存有或某一刻缺失的東西,它就會出現與形成詩句與意味。
而在詩人蘇瓷瓷《一望無際的憂傷》中,“我不拯救任何人,包括我自己/裸露的黑暗,黑得讓人心生慈悲/繼續前進,孩子在尋找他們的母親/一切會被遺忘所寬恕/當我的腳傷痊愈,那片被拋在身后的/樹葉也會逐漸融入大地/如同我逐漸融入一望無際的憂傷?!蓖|異名的虛無與憂傷,在蘇瓷瓷抵達之時,現實的黑暗、疼痛、罪感即被她虛無的憂傷看得清楚、淡化,也被再次創造,她虛無形成詩句自然而然獨立于任何具體方面,在蘇瓷瓷詩歌的形成時,她個人對現代生活的理解和斥責、獨特和某種怪異的重要性、神秘主義傾向都被抵達、深化、闡明。
在詩人林宗龍的詩歌《幻覺》中,虛無形成詩句的闡述更為清晰與形象化,“大量的幻覺涌來/在死之前/你前胸貼著后背/在幽暗的臥室寫作/拆下各種機器的零件/有時候原封不動地收割著各種身體/比如銀色的圖釘/你把它流放在墻壁的深處/比如破碎的蜘蛛網/你讓更多的灰塵落在它上面/比如那些被照耀過的假面具/如今完好無損/你就這樣義無反顧地形成自己/修建著自己的宮殿?!碧摕o作為形成詩歌源始的力量,似乎通過詩人自動生成寫作,生成詩歌、生成詩句,它以詩人所有的意象、語言、意義的方式到來,它“義無反顧地形成自己”,這個形成是深刻的東西,決定詩歌的東西。所以,詩人抵達虛無,詩歌的形成就是自然的事件,在這個自然的事件中,語言,意義的就相繼或同時在詩歌中存在,并呈現。
翟永明、蘇瓷瓷、林宗龍的三首詩歌,在此為詩歌的形成,即抵達模態進行具體地演繹,并都成功呈現可能的“向內”繼續抵達的寫作意義,這樣的抵達經由了“向內”的建造與表達階段之后,也具有認知、操作與模仿、訓練的實際可能。詩歌形成的驅動力,反映在詩人抵達本身與寫作行為的虛無上,它具有詩歌形成的穩定與不穩定的生成意義。因而,詩人真實地向內抵達,探視存在的虛無,就略知寫作、略知詩歌是怎樣一回事。因為,虛無作為可能性、任意性的方面存在于詩人之內或周圍,它確認著詩歌的形成?!盁o論他是否愿意,藝術家不能絕對擺脫任意性的感覺。他從任意性出發向某種必然性發展,并從某種無序向有序發展;但這種任意性和無序的感覺始終伴隨著他,它們與自他手中誕生的東西和在他看來是必然和有序的東西相對立。正是這種對比使他感覺到自己在創作,因為他不能從他所擁有的演繹出他頭腦中出現的東西”[4],只能向內抵達它們,并把它們演繹出來。
三、最終的詩歌形態:關于語言的游戲
虛無能夠保證詩歌形成的直接性和深刻性,保持與詩歌的關聯,它居于詩歌形成的深處、核心,并以一種既完整又無限大的概念逼近詩的形成,形成詩歌,但是虛無不是,也不會是詩歌的終止之所。因為,詩歌作為一種語言的藝術,它的誕生就具有文化的、社會的屬性,在詩歌形成的表達、抵達方面都變得可操作性時,詩歌是會在極限的位置下降而不是仍然上升,詩歌最終會變成歷時的語言或符號,并且能夠被社會大多數人獲取、使用、操演,可以稱之為“一種帶有文化符號性質的語言游戲”。丹麥著名語言學家、符號學家路易斯·葉姆斯列夫指出:“人們傾向于將游戲視為典型的簡單例子,視為符號系統的典范,從語言學的角度看,游戲在類比中是個價值系統,類似于經濟價值。語言和其他價值系統視為游戲的典范?!盵5]瓦萊里也說:“詩直接利用我們的人體組織并以歌曲為極限,它是聽覺、聲音形式和清晰的表達之間準確而連續的聯系的一種練習?!盵6]詩的形成直接利用我們的人體組織,也就是向內建造的東西,以歌曲為極限說明,詩作為語言的裝飾性和可能性系統,形成的極限、邊界形式指向語言或符號,是一種關于語言的“語言游戲”,這種游戲跨越歌曲單一的形象范疇,變成音樂、繪畫、雕刻及游戲本身的綜合滲入。
一個鮮明的詩歌稱之為“一種帶有文化符號性質的語言游戲”例子是歌手張楚的歌詞寫作,他的歌詞把表征著詩歌一種可以操作性的文化游戲,讓歌曲帶有詩歌寫作的語言、意味、思辨感?!斑@是一個戀愛的季節/空氣里都是情侶的味道/孤獨的人是可恥的/這是一個戀愛的季節/大家應該互相微笑/摟摟抱抱,這樣就好/我喜歡鮮花/城市里應該有鮮花/即使被人摘掉/鮮花也應該長出來/這是一個戀愛的季節/大家應該相互交好/孤獨的人是可恥的/生命象鮮花一樣綻開/我們不能讓自己枯萎/沒有選擇,我們都必須戀愛/鮮花的愛情是隨風飄散/隨風飄散,隨風飄散/他們并不尋找并不依靠,非常地驕傲/孤獨的人,他們想象鮮花一樣美麗/一朵驕傲的心風中飛舞跌落人們腳下/可恥的人,他們反對生命反對無聊/為了美麗在風中在人們眼中變得枯萎?!保◤埑枨豆陋毜娜耸强蓯u的》)
張楚的歌曲《姐姐》同樣具有詩歌作為“一種帶有文化符號性質的語言游戲”表征功能,“這個冬天雪還不下/站在路上眼睛不眨/我的心跳還很溫柔/你該表揚我說今天還很聽話/我的衣服有些大了/你說我看起來挺嘎/我知道我站在人群里/挺傻/我的爹他總在喝酒是個混球/再死之前他不會再傷心不再動拳頭/他坐在樓梯上也已經蒼老/已不是對手?!?/p>
這兩首歌曲在去掉作為音樂的唱調的語境下,它們單純的詞就可以視為詩歌文本,它們完全具備詩歌的形式、意味、可讀性,甚至超越現階段很多詩歌的水準。而且能夠創作這些相似的詞的歌手,不僅是張楚一人,在兼具作曲能力的其他歌手也表現出詩歌的形成是一種可操作性的“語言游戲”特征,歌手黃家駒、王力宏、周杰倫等歌曲寫作都可用以論證。在歌曲的詞中還有一點需要指出,詞的重復部分與詩歌的部分詩句重復非常相近,這表明詞或歌曲在詩歌歷史演進的過程中,形式上對詩歌有所繼承、遺留,通過它們的共有“重復”成分,可以再現詩歌本質的部分,但是詩歌的深化并不是為了再現或返回,其軌跡與任何一種規律發展是一樣,由低至高、淺到深。
在此,詩歌最終作為一種帶有文化符號性質的語言游戲,表現出能夠被社會大眾的參與、操作與駕馭特征,產生為詩歌口語性、象征性、深刻性、寓意性的共生共存局面,這樣的特性不僅當下存在,在中國古體詩發展的巔峰唐朝也出現過。在以萬計數的唐朝詩歌作品中,不僅有李白、杜甫、王維、韓愈等顯赫的詩人,也很多無名無姓詩人,他們的寫作不能與李白、杜甫等有名有姓、家喻戶曉詩人相提并論,而應把他們的創作看作是對最終詩歌形式作為語言游戲的集體參與、操演或娛樂,他們建構了詩歌的數量、規模以及多樣性,表現詩歌形成的最終維度。
唐朝的樂舞同樣很發達,自身形成了非常完備的關于音樂、舞曲方面的種類、技法的體系,例如唐代出現了八十四調,燕樂二十八調的樂學理論,唐代就創立了減字譜的古琴記譜法。在創作上,就連當時在位的皇帝唐玄宗也能夠創作音樂(歌曲)《霓裳羽衣舞》,而且非常流行。同時,還有堪稱文學史上一絕的,唐詩在唐朝可以“入樂”歌唱,當時的歌伎以能歌名家詩為技;詩人也可以將自己的詩作入樂后流傳,并借以流出程度來衡量自己的寫作水平。因而可以看出,唐朝最終詩歌形成,還是一種帶有文化符號性質的語言游戲,以“歌曲為極限”。
詩歌作為關于語言的藝術、關于詩人的行為,它的形成離不開二者。詩歌通過詩人向內的表達、抵達而形成、深化,最為上升至語言并回歸為語言。通過對這一軌跡的探討、分析,可以解釋詩歌如何形成的方式問題,同時又可以為當下詩人指明進行寫作的可能方式。
注釋
1. [英]懷特海著:《思維方式》,劉放桐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24-25頁。
2. [法]瓦萊里著:《文藝雜談》,段映紅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174頁。
3. [法]莫里斯·布朗肖著:《文學空間》,顧嘉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1頁。
4. [法]瓦萊里著:《文藝雜談》,段映紅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269頁。
5. [丹]路易斯·葉姆斯列夫著:《葉姆斯列夫語符學文集》,程琪龍譯,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24頁。
6. [法]瓦萊里著:《文藝雜談》,段映紅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23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