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詩人都不可能在眾聲喧嘩之下寫下含有深刻生命體驗的詩句。他必然身處一個相對幽獨的空間,獨自承受一次靈魂的冒險和精神的歷練,通過文字所鋪就的幽徑,到達常人無法到達的彼岸。然而詩的生命體驗又必然與現(xiàn)實相聯(lián),盡管那些“現(xiàn)實”往往是被詩人有意“摧毀”了的。本文推薦的幾首詩各以不同的視角和切入方式展開了對生命的想象,詩人以一種嚴肅的態(tài)度來解剖現(xiàn)實,這或許正是波德萊爾所言及的,導入幻想的行為是一種“分解”。這幾首詩在“分解”的過程中,“變異”和“陌生化”讓我們強烈感受到詩的品性和力量。
聶權(quán)關注最平凡的現(xiàn)實生活和最普通的人。他的詩就是一小片一小片的陽光,照亮了普通人生活的角落和溫暖這日漸冷漠的人心。他的詩集《一小塊陽光》的整體追求正在于此,《人間》這首詩太陽仍是第一位的。正是太陽才“放出了我能看到的燦爛人間”,“樓群”、“小巷”、“草木”,哪怕是“小狗”,才會從“混沌懷中”涌出。詩開頭是陌生化畫面的呈現(xiàn),太陽帶來了日常現(xiàn)實生活和萬物的存在感。“這么大”“這么白”的太陽出世,猶如掀起了一個巨大的浪頭,在這個浪頭之后的暗處卻隱藏著一些最常見卻又最易為人所忽視的人世悲歡。生死輪回在小巷老人的離世和“面容還丑”的嬰兒出世中得以寓含,生活的艱難和無奈被修鞋匠挑在擔子里,同時也盡藏在屠夫的“幡然悔悟”中。最后一句“卸不下那風塵,扔不掉那屠刀”,詩人用逼人的寒光照出生活中的殘酷。這就是詩人所抒寫的“黏稠”人間。太陽難以拯救一切,人還得承受陰暗、滄桑、無奈和悲情。這是對現(xiàn)實和命運的無邊浩嘆,其中寄托了詩人濃郁的悲憫情懷。
聶權(quán)通過陽光的正反面同時去尋找另類日常生活中的詩意,巧的是,郭曉琦卻從凜凜逼人的鍘刀寒光中收聚太陽的溫暖。看似反向,實則同一。寫鄉(xiāng)土詩見長的郭曉琦在詩的一開始并不是“彎腰”揮舞廉刀,而是“打磨一把呆笨的鍘刀”。他打磨的是“一把退出生活的鍘刀”。難道詩人要斬斷沒有新意而沉郁的生活么?其實這把鍘刀猶如能使鳳凰涅的火。太陽、月亮、烏云、雷鳴、彩虹……詩人終于開創(chuàng)了一個新天地。一嗓子粗獷的老秦腔,新生活的亮麗和轟烈陡然而生!詩人愿揮舞這把鍘刀走向田野勞作,從而再次去實現(xiàn)與泥土的親近。這與海子的“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游世界/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在精神訴求上又是何其相通!不過與海子不同的是,詩人只想悄悄地領受這種幸福和詩情。這又與老秦腔形成一種高低音的起伏感,突然降低的聲音與某種悲情是相襯的。詩人之所以要打磨一把鍘刀,除了對眼下現(xiàn)實表露不滿幾欲舉刀斬斷之外,更是因為心靈的故鄉(xiāng)再也回不去了,傳統(tǒng)文化的血脈難以為繼,恰如父親丟失的感澀的汗水和母親指尖上的血。這首詩的溫情在此,令人心生寒涼之處也在此。
李元勝的人生感嘆與詩絮紛飛頗具個性,但卻是人生間隙的重要感知和詩意抒發(fā)。“在我病臥的時候/誰在代替我奔跑……”這是詩人發(fā)自肺腑的詩意徹問,同時也包蘊著內(nèi)涵深厚的悲憫。其視角獨特,詩人或許想表達:除了我,這世上還有很多人在做我想做或要做的事情。于是,人之存在和共性得以顯現(xiàn),或許這恰是詩人病中某種心境的寫照,于此詩人思緒開始騰飛。超越空間和時間,其中的奇思異想沉實而又飄逸。其間深意,詩人似是渡己,又意在渡人。再看:“代替他們呼吸、行走,承擔生之瑣碎/代替著那些不能來到這里的人/代替消失的文化,滅絕的美麗物種/總有此時,大陸沉默,星光閃爍/我代替他們寫下詩篇”。詩人大有替他人蒙難的意味,更有拯救人世的無邊豪情。然而,我更愿意把李元勝的詩視作生命意識的升華和宇宙情懷的生涌。
無論是聶權(quán)、郭曉琦,還是李元勝,雖然他們意象營造的切入方式有異,然而其中的悲憫情懷、對普通日常的關注和奇特的想象均頗為神似。更為重要的,無論是技巧還是傾向,他們都站在了一個精神的高度上。于詩而言,他們“其實一直有對現(xiàn)實進行移置、調(diào)整、充滿暗示地縮略、擴展性地魔魅化,使其成為一種內(nèi)心表達之媒介、成為全體生命狀態(tài)之象征的自由”(胡戈·弗里德里希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