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情通透的天籟之聲:魯西西《我把信系在風的脖頸》賞讀
我喜歡魯西西多年前的這首語調歡愉的詩篇,那種飄逸與年輕就像風尖兒剛剛觸及了春天!它的整個節奏也隱喻了風:吹來,吹遍,停下,消失——物理學的風得而復失了,超越語義學的詩失而復得。“沙漠之子”多么闊大、雄渾,“魚鰭”那么靈巧和細微,那封不愿給“信鴿”而“系在風的脖頸”的信是怎樣的超然與寫意!“……每當它到來或只路過,它總會說/哦哦,我來了”——對“風”的“不完美”的嗔怨、批評也是那么傳神和小女孩氣。然后由“草根”過渡,“失業的中年女人”與“斷腿”等將語境拉進了現實。失業女人是個體的物質貧乏,更大“實情”是人們的精神“饑荒”,雖然肉體已經“大腹便便”。抒情主人公的憂思與痛苦由此而生,詩篇初始的昂揚、歡愉也就不復得見了。寫信,在還沒有“系在風的脖頸”之前,還有許多需要“繞”的困難,并且“信”與“地址”之間的不可知的遠景令“我”陡然沉重起來。這里,可以注意“我已經注意到……”這個語氣,顯示出一個成年人成熟而理性意味——雖然沉重,“風”也不知所以,但詩結尾昭示出抒情者足夠的擔當、承受力,使得整個詩歌更加具備現代意義上的堅實感。
這里稍微細談一下“我住的城市則是一些拼湊起來的/復制品……”這句,是個總括或全稱判斷。“我住的城市”屬性為“拼湊”起來的“復制品”,其對“城市”這個人口密集、工商業發達的多義詞的否定是非同尋常的強烈。我想起100年前的卡爾·桑·堡,他所處的時代正是美國工業化浪潮洶涌澎湃之際,他有著早年游歷與后來做新聞記者的經歷,可以說對“人民大眾”生活狀況非常了解,他的詩作在反映美國工業革命所帶來的雙重影響:工業文明的進步以及由此帶來的各種種族、性別、社會地位的差異和不平等的同時,在黑暗、混亂與腐朽中發出了對芝加哥城不朽的贊美之詩聲。幾十年后,如所周知,托馬斯·艾略特又以詩藝劃時代的突破建造了對歐洲文明幻滅的象征體《荒原》。這也猶如燎原在《群峰之上:現當代詩學研究專題論集》一書中通過《一個中國詩人在俄羅斯》一詩對昌耀晚期思想的探析:“在博大的普世襟懷中,充滿著偏執于矛盾……。”所以,肯定或者否定對于一個詩人而言也許不是關鍵,詩人大可不追求思想觀念的“正確”,詩人的“判斷”著重在于喚起心中體驗過的情感,也盡可能使他人也能體驗到相同的情感,這就夠了——我理解,魯西西的這句詩倒不是真的那種對城市文明的斷然否定,而只能當做詩語,不過,“全稱判斷”在此是值得商榷的:從詩藝的角度。
筆者覺得此詩也許還有一點瑕疵,就是“腫脹”或可換成“膨脹”?另外結尾如果改為疑問句將是什么效果?這里就不展開言說了。
1997年左右,多年習詩的魯西西以《原型》《我把信系在風的脖頸》等為標志,開始了她詩藝的起飛,陸續寫下了《失眠癥》《泛生活》《在期待之中》《在這里》等優秀長短篇章。回過頭來看,這首《我把信系在風的脖頸》依然不失為她富有魅力的代表之作:筆力靈動酣暢、本分自然、性情通透。她后來經過了從繁復到簡明,從對抗到皈依的重重變構,在筆者看來,依然不能夠證明藝術達爾文主義的成立——我們處在一個越來越非神秘化的世界,我們作為沒有足夠耐心的詩歌讀者可能想知道,宗教意識從覺醒到覺悟的整個過程,那種心靈與肉體的體驗呈現給語言的果實,特別是那種一閃即逝的劃痕與證據般的細節。
附:
我把信系在風的脖頸
魯西西
每天早晨,我背靠落枝
寫一封私人信件:你好,沙漠之子
你好,親愛的魚鰭
到了中午,我把信封好
系在風的脖頸;我寧愿相信風
也不愿意相信信鴿,信鴿總是
相似的,成群的
風獨來獨往,可也并不完美
每當它到來或只路過,它總會說
哦哦,我來了
你好,草根
你好,失業的中年女人
我的房間是一把斷腿的木椅
我只能站著,即使在黑夜
我住的城市則是一些拼湊起來的
復制品。我看到的實情是:
人人都是鬧饑荒,人人都做出
飽餐饜足大腹便便的樣子
當我從夜中醒來,我像一支鋼筆
浸泡在夜的濃墨里
或許能通過寫信,來消化腹中
腫脹的夜
僅僅通過寫信,就要繞許多圈子
像醫院新收一個病人
在明確的地址前,我必須繞過
被老鼠咬壞的信封,潮濕的
郵票,和極易寫錯的漢字
我已經注意到,一封沒有錯別字的信
并不能使一個地址更憂郁
或者更健康
生存的沉重無奈與語言的輕盈飄逸:雪鷹《張醫生》賞讀
在敘述中灌注寓意的方法不僅是詩歌寫作的技巧,而且是我們觀察、思索世界的方法。所以雪鷹的這首詩看似簡單已極,但在閱讀咀嚼中慢慢就能感受到其中蘊含的玄機。
在詩人講述中,一切都是那么行云流水,自己的感受和情緒自然地嵌入其中,但我們發覺,與日常生活的細如發絲的偏移已經“結構”在詩句之中了。“當時,我正在失眠……”,也就是說,“我”之失眠是本已有之,“那一聲比一聲急促的叫喊”不過是放大、加深了那種“痛苦”,除了聲音的聒噪外,令失眠者更為痛苦與啼笑皆非的是鄰居“張醫生”不僅搬走了,而且已經不行醫了,因為“醫死了人”,這就更使得“我”面臨一種荒唐失語的處境。而這種處境還將漫長地持續著,在“夜半”,那些隨時可能出現的“大聲叫喊”者總是將“我”的失眠加劇。人類的社會現實、文化形態與個體的生存處境等處在不斷的更替嬗變之中,沖突與疼痛、痛苦不可避免地會到來,詩人不是蛋糕店里以人造奶油書寫“生日快樂”的點心師,他們沒有一味地涂抹、美化這個世界,而是揭示出存在的真相,這真相會警醒我們。正如被綠原譽為“椎心泣血而歌的杜鵑”的大詩人切斯拉夫·米沃什在他的《一個故事》里寫到的:“……一種不可言喻的痛楚,/經常逼得我們胡作非為使我們產生盲目的勇氣。我們沒有什么可丟失,/ 我們走出樹林,未必希望/ 天上會下來一個牙醫把我們治好。”
另外,此詩在一種痛苦的言說中,卻揮灑了一種語態與語感的愉悅,一種結構的契合無間與情感的控制力,使得詩意在不經意呈現出來——猶如水墨畫的烘云法,以淡末散鋒層層擦染,不露筆跡,以云一樣的輕柔之態,反差生存的沉重與黑色幽默:深藏的詩意哲學由此或可瞥見端倪?
沒有貼上“象征主義”的標簽,幾乎與當下有些泛濫的“口語詩”看似類同,卻生生地脫穎而出,值得品味再三。在對現實生活的檢視中發現(發明)、呈現了象征意味時,那么詩意就到來了,詩人雪鷹就是這樣用平白的話語通過對日常經驗的體驗、闡發,揭示出人類的普遍境遇。
附:
張醫生
雪 鷹
黑暗中又有人叫張醫生
當時,我正失眠
他每喊一聲,我的痛苦
就加深一分,隨之
也就翻一次身
我不知他聽到我床板的響動
沒有;如果他看見
我難受的表情
肯定會停止那一聲比一聲
急促的叫喊
張醫生已經不行醫了
因為醫死了人
已被吊銷了執照
但時不時總有人在夜半
大聲叫喊我的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