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招博士生的那些年中,每當新生入校,我總要在第一次談話中對他說:“我這個年齡還招收博士生,不是為了培養幾個能拿到博士文憑的人,而是希望造就一些熱愛詩歌、獻身學術的優秀人才,為中國新詩理論界培養幾位接班人”。當然,我并不想也不可能限制學生未來的發展,我的學生有了一定的學術眼光和科研能力,即使不再研究詩歌,看到他們在其他領域做出成就,我也一樣感到欣慰。但是,對那些在拿到博士學位后還是對詩歌不離不棄,并在詩歌評論領域做出了出色業績的學生,我更是由衷地感到自豪。霍俊明就是這樣一位我引以為榮的學生。
霍俊明曾在河北師范大學師從陳超教授攻讀碩士學位,2003年考入首都師范大學成了我的博士生。他那年報考了南開大學和首都師大,并被這兩所大學同時錄取,他最終是選擇來首都師大。這一情況,俊明當時沒有同我說,我是過了很久才知道的。如果他事先就與我商量,我也許會鼓勵他去南開。因為在我招生那個階段,就曾有一位很優秀的女生同時考上了北京大學與首都師大的博士生,給我打來電話,表現了一種兩難的情結,征詢我的意見。我毫不猶豫地支持她去北大,能去北大是多少年輕人的向往,何況北大的學歷對學生未來的發展也的確是很重的籌碼啊。但霍俊明畢竟留在了我的跟前。為此我有些愧對南開大學的喬以鋼教授,因為她是中國當代文學界的一位重量級學者,俊明若有機會跟她,肯定會有遠大前景的。
俊明入校后經過一年基礎課與專業課的學習,要面臨確定論文選題了。在一次談話中,我問他,對博士論文的選題是否有初步想法。他說,碩士論文做的是白洋淀詩群,想在這個方向上繼續深化與開拓。我提出了不同看法。我說,白洋淀詩群固然是值得一做的博士論文題目,而且你有碩士論文的基礎,有了相當豐富的資料積累,做起來輕車熟路,要容易些;但是選博士論文題目,不應當是因為它好做,而應當站在學術前沿知難而進,并借此開拓自己的視野和研究領域。也許我的這番話給他帶來了較大的精神壓力,直到2011年6月,在給我的一封信中還談到他當時的心理感受:“我仍然記得2005年博士論文開題前我晚上在您家里和您談論文時的忐忑和不安,在您當時略顯嚴肅的表情里我知道做人和做學術不能有任何馬虎。”盡管有壓力,俊明還是完全接受了我的意見,最后選定“當代新詩史寫作問題研究”做為博士學位論文的題目。俊明這個題目做得很苦,因為不僅要把握有關文學史哲學、文學史寫作的相關理論,要對已出版的當代新詩史專著以及多部當代文學史中的詩歌敘述做周密的考察,更要回到1949年以后直至今日的中國新詩的現場,對浩如煙海的作品以及大量的文獻下一番爬梳剔抉的功夫。為搜尋資料,他跑遍了北京的各大圖書館以及隱藏在胡同里的小書店。俊明的論文寫了40萬字,其寫作的艱辛與發現的歡樂,也只有俊明自己才“甘苦寸心知”了。俊明是由詩歌寫作起步的,他本來就情感豐富,藝術感覺好,而通過博士論文寫作的嚴謹的甚至殘酷的訓練,俊明的理論思辨能力、發現問題的能力有了大幅度的提高。在學期間,他的博士論文的階段性成果便陸續發表。博士一畢業,他便能在學術上“單飛”了。
2007年1月,在白雪覆蓋的內蒙古額爾古納大草原上,俊明與同為70后的幾位詩人在一起談論詩歌的時候,一股強烈的要為一代年輕詩人的思想歷程和創作境遇做一總結的念頭形成了,從此一發而不可收。他開始了《尷尬的一代:中國70后先鋒詩歌》的寫作。應當說,這樣一個題目是包括我在內的老一代評論家想不到的,也是很難命筆的。俊明所寫的實際是一部獨特的斷代新詩史。俊明在對當代新詩史寫作的研究過程中,深刻了解那種高頭講章式的文學史寫作的弊端。他欣賞勃蘭兌斯《19世紀文學主流》那種把冷靜的、敏銳的判斷寓于生動、活潑的史實敘述的寫法。他也欣賞馬爾科姆·考利為同代人撰寫的《流放者歸來——20年代文學流浪生涯》,這部書帶有真切的現場感和原生態性質,為自己也為一代人的文學活動留下了歷史見證。俊明為他的同齡人——70后詩人所寫的這本書,標志著他已走出了學院式的研究模式,找到了一條適宜自己的學術道路。作為同齡人,他很容易就與70后的詩人形成良好的互動,他能深切地感受到這些詩人的脈搏的跳動,他能理解這些年輕人的血性與躁動不安,也能覺察出他們的局限與不足,從而寫出了這代人清醒而困惑、守舊而背叛、沉默而張揚、單純而復雜的精神世界,以及“前有標兵,后有追兵”的尷尬處境。他寫這本書,沒有什么現成資料可資借鑒,完全靠自己動手。他從繁重的田野調查開始,到縱橫交錯的詩的田陌上去考察、去尋訪,獲取直觀的第一手的創作資料,他用有血有肉的細節見證一個歷史時代,為一代年輕詩人譜寫精神傳記。這部書強調對當下的關注,以飽滿的激情對一代青年詩人進行拓荒式的研究,其意義是不言自明的。可以說,從《尷尬的一代:中國70后先鋒詩歌》起,俊明開始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評論風格:對詩歌現場的高度關切,對新生事物的敏銳追蹤,充滿激情與鋒芒的貼肉式評論,以及不時閃出的命名沖動。
霍俊明出生在冀東平原上一個叫大劉莊的農民家庭,繼承了父母給傳給他的善良、寬厚、勤勞、樸實、不怕吃苦的品格。俊明待人厚道,有時師兄弟之間,難免因個性或對事物看法不同而發生齟齬,但俊明從不搬弄是非,我也從未聽到他在我面前議論某一位師兄弟的不是。在我的學生中,他筆頭之快是出名的。孰不知他的快筆頭也是通過大量的、勤苦的筆耕練出來的。他就像個拼命三郎,每當有了任務,就沒日沒夜地去干、去拼。他寫文章幾乎都是在晚上,深夜里的安靜和心無旁騖讓他找到了返回精神故鄉的林中路。有一天晚上,“吳門弟子”在金山城餐廳聚會,出門以后,俊明竟然暈倒了。我很著急,怕他身體出什么毛病,因為在飯桌子上他并沒有喝多少酒呀。等他緩過來一問,才知是他為了趕稿子,連續幾天睡覺太少的緣故。此后我在口頭上和郵件上也曾不斷提醒他,要悠著干,合理分配時間,不要畢其功于一役。
俊明在生活中待人是寬厚的,但他不屬于老好人,而是外柔而內剛,特別是做起學問來,是很叫真的。他的批評文章很有風骨,有時甚至是鋒芒畢露。《尷尬的一代:中國70后先鋒詩歌》出來后,在詩歌界,特別是在青年詩人中,引起強烈反響,大多數是肯定性的評價,但有一位70后詩人卻在網上提出了尖銳的批評,有些話說得很刻薄。俊明有些沉不住氣了,寫了文章予以回擊,火氣很大。我看到俊明的文章后,當即給他寫了一封信,內稱:某人的文章“應駁斥,本文在情在理。不過有些語句還是情緒化了些,不管他怎樣罵,我們還是要擺事實,講道理,不跟他對罵。因為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們的書不會因為他的罵就貶值。其實社會上不講理的人有的是,有些是不值得去同他們爭辯的,那樣是抬舉了他。駁斥的文章,不知是否已放到網上,如已放上,就放了;如未放,不妨再沉幾天,等你的情緒平穩下來,再對稿子認真推敲、補充一下更好。電影《林則徐》書房的條幅中有一條為‘制怒’,不獨政治家為然,文人寫作亦然。”這場風波很快過去了。俊明也通過這件事吸取了教訓,后來他也曾再遇到類似的被誤解、被誤傷的情況,處理起來就冷靜、大度得多了。
俊明出道以后,除去完成了幾部專著,寫了大量的詩歌評論外,還是一位出色的詩壇義工。他受詩人李岱松的委,接手主編《詩世界》,并與《安康日報》合辦“漢江·安康詩歌獎”,把這個獎定位于“80后詩歌年度獎”,是國內為80后詩人設立的第一個專項獎。俊明應深圳市戲劇家協會之邀,參與創辦“第一朗讀者”活動,讓詩歌走進咖啡館、走進中心書城、走進廣場,力圖在這樣一種開放式的場所,讓公眾能夠因朗讀而聽見詩歌、因戲劇而看見詩歌、因音樂而熱愛詩歌、因點評而領悟詩歌,從而豐富了當代詩歌的呈現方式,大大拓展了當代詩歌的傳播空間。俊明作為每一期的特約嘉賓和主持人,對每場重點推介的詩人予以現場點評,以他對每位詩人作品的熟悉程度和對現場的掌控能力,保障了“第一朗讀者”每場活動的成功。俊明作為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的兼職研究員,不僅參與詩歌中心的科研項目,為詩歌中心貢獻了諸多的研究成果,而且堅持參加詩歌中心所組織的系列詩歌活動。特別是他與首都師大前后十位駐校詩人都結成了深厚的友誼,他與這十位詩人做了多次訪談,在些基礎上整理了十篇對話,并為每位詩人寫了專論,成為研究駐校詩人的寶貴資料。
俊明博士畢業后,我們的聯系不斷。隔一段時間,他總會抽空來看我,同時交流有關詩歌研究的動態與信息。我編《詩探索》理論卷,俊明出力最多,他是不掛名的兼職編輯,特別是面向青年詩人的“結識一位詩人”專欄,有多期都是由他策劃和組織的。當我們一起出席詩歌研討會或其他活動時,俊明總是執弟子之禮,只要他在我身旁,我的行李箱總是由他搶過來提的,我走在樓梯或山坡路上,他總要伸手來扶。在我70歲生日之前,他還費心費力收集有關我詩學思想的研究文章,編成《詩壇的引渡者》一書,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更是讓我心感。
“吳門弟子”在每屆同學畢業的時候,總要在北京“錢柜”舉行一場歡送會,在校的用歌聲送別畢業的學兄學姐,畢業的用歌聲勉勵在校的學弟學妹。當俊明離校的時候,他唱起了劉德華的《忘情水》:
曾經年少愛追夢
一心只想往前飛
行遍千山和萬水
一路走來不能回……
俊明不就是這樣一個年少而愛追夢的人嗎?他胸懷遠大理想,一路走來,踏遍千山萬水,終于找到了實現自身潛能的途徑。
當老師的最大欣慰莫過于收到青出于藍的弟子,莫過于看到自己的學術事業有人傳承。這樣的欣慰,我在追夢少年霍俊明身上體驗到了,所以我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