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整體看兩岸新詩,洛夫晚年所致力的唐詩新寫,可以看作臺灣七十年代中西合璧思想的一個延伸。比如,與余光中等臺灣詩人在六七十年代的轉向,有一脈相承的關系。即使余光中在詩風最西化的五十年代,由于他背靠的藍星詩社,其真意是要繼承新月派詩歌,這種基因奠定了藍星不會永遠滿足于對西方詩學的簡單移植,因為新月派一開始就對自由詩表示懷疑,他們固然是通過學習西方格律來平衡內心的擔憂,但他們不經意開始了新詩的漢化努力。聞一多通過在漢語中建立“音尺”概念,來模擬英語中的音步,表面上“音尺”是西化的成果,但其實超越了英語特性,回到了東方的漢語特性。比如,聞一多把“絕望的”、“死水”、“織一層”、“潑你的”等,都視為一個音尺,若擱在英語里,顯然行不通,因為“死水”、“織一層”、“潑你的”,按英語標準均無重音,英語音步必須包含一個重音。我個人認為,漢語中最接近英語重音的字,是第四聲字,但聞一多沒有進行如此機械的照搬,他去除了音步里的重音概念,轉而借助現代漢語特性,建立起白話的基本誦讀單元——音尺。聞一多通過對西方詩學的尋覓,卻回到了漢語自身的審美特性,這些不可能不對藍星成員產生影響。所以,我認為,新月派、藍星詩社、余光中、洛夫等,這些構成了逐漸體認東方的詩學歷程,不再順從西方詩學的歷史線索,這是穆旦及其詩學子嗣們難以想象的。
西方二十世紀的詩學資源,帶著大陸兩代詩人走過了朦朧詩的現代主義、第三代的后現代主義、九十年代詩歌的生活化等,一旦渡過便捷的橫向移植期,西方現代詩資源便顯得捉襟見肘,事實上已被現代漢詩耗盡,其虛弱的外在表現已初見端倪:一些詩人開始回頭炒西方二十世紀的詩歌冷飯,比如,提倡反意義、反意象、甚至反詩歌的詩,試圖通過美學虛無主義,達到震驚讀者的效果。殊不知,這些不過是西方百年前達達主義詩歌的濫觴,美學虛無恰恰令達達只留下了流派聲名,沒有留下像樣的作品。反對一切導致的美學虛無,也暴露了他們對人性的無知,若忘了美學必須立于人性,忘了詩歌在于平衡現實的諸多復雜意義,那么再震撼的實驗沖動,最終也會被后人拋棄。幸好一種新的東方意識,或許在臺灣新詩不斷輸入的砥礪、啟發下,鐵樹一般慢慢在大陸生長起來。八十年代柏樺的《在清朝》等,王家新的《中國畫》組詩,九十年代中期楊健、龐培詩中崛起的東方意識,我寫于九六年的《印象》、《齊云山》,并用詩序提出的詩學東方化、“九寧”主張等,以及新世紀以來大陸越來越顯形的東方詩學潛流,這些都把新詩帶到了東西詩學的交匯點:民族詩學自主意識的崛起,與已成為新詩基調的西方現代意識。我認為,與七八十年代的現實,激活了當時詩人對西方的想象和認同一樣,九十年代尤其新世紀以來的現實,同樣激活了當下詩人對東方的想象和認同,這開始構成一些新的詩歌元素,比如,東方意象,抒情性的回歸,對偶的利用,音樂性的安排,隱士文化的重現,詩中謙虛、獨特、甚至孤獨的個人聲音等等。這歷經了三十年的完整歷程,不過復現了中國古代文化中的既有邏輯,這種邏輯極容易從佛教或胡曲入華的歷程中察覺。比如,當佛教趁著魏晉亂世傳入華夏時,印度佛像的男性特征,和臉龐的希臘特性(公元前四世紀希臘馬其頓王亞歷山大東征印度,印度佛教造像曾受希臘影響),都完好地保存于新疆的庫木吐喇石窟壁畫,山西大同的云岡石窟雕塑,而接下來位于洛陽的龍門石窟,則提供了佛像女性化的漢化歷程,唐代將其漢化努力普及和完成。至今莫高窟第194窟,尚存有男女雙性的佛像:女性外貌加男性胡須。這尊佛像體現了佛祖性別由男性向女性過渡的漢化努力。就是說外國事物入華,剛開始總有一個肆無忌憚的直接模仿期,接著民族審美習性開始被激活,入華事物不得不改變其美學,循著漢化邏輯脫胎換骨,直至看上去仿佛本來就是中國的事物。就連明朝末年入華的辣椒,同樣也遵從這種邏輯,當川菜在國內縱橫馳騁時,沒人會覺察到它的外國血統,川菜提供的辣椒美學早已徹底漢化,完全不同于印度菜或德國菜對辣椒特性的理解和利用。再比如,構成了宋詞源頭的唐人燕樂,所謂“胡夷里巷之曲”,就是胡樂與中國南方清商樂的復雜融合,學者楊蔭瀏總結為“含胡樂成分的清樂,含清樂成分的胡樂。”胡樂此前曾獨行于梁代,那是它作為一種新聲,全盤被接受的時期。例子真是不勝枚舉!我個人認為,構成中國文化的這種邏輯,同樣會對新詩的外國血統進行類似的漢化改造,這意味將出現一個更合理的新詩審美疆域,即對西方新詩詩學傳統的簡單好奇,轉變為對民族自身微妙人性和審美的復雜探求。不管我們如何想討好“現代詩”這個概念,新詩的民族化是一個必然,因為道理極其簡單,新詩終將根植于中國的人性和審美觀。
現代化浪潮,固然使東西方的生活方式日益趨同,但仔細甄別仍會發現,現代東北亞地區的人性和審美傾向(臺灣、大陸、日本、韓國),依舊保有與西方有別的自主性。比如,東北亞人對夜市、人群、人際的依賴,對長短句、篇幅大小、色彩、款式、招牌使用、生活起居的不同好惡,對宗教、信念的世俗態度等等,這些都提示我們,西式事物帶來的新鮮感難以持久,西方現代詩觀念提供的大餐吃完后,它獨霸大陸詩壇的時代終將過去,或說,已經開始過去。西方詩學騰出的部分空間,自然將被中國古代詩學和新的民族詩學瓜分。這里我想強調,我不是狹隘的民族主義者,不是那種自命為中華文化將取代世界文化的蠻橫者。中華文化確曾提供過兩次機會(南宋、晚明),可以令古代中國躍入現代,提供過無數令同期西方望塵莫及的文藝觀念,但就現狀而言,我們正處于文化的野蠻期。實際上,就讀懂東西方文化而言,我們體現的耐心不夠,我們總是傾向用已經“西化”的頭腦,來議論和建設當下的文化,比如,城市中隨處可見的西式廣場,從根性來講,徒搬形式卻丟其公共意識的靈魂,吊詭的是,我們的城市并沒有什么東方靈魂可以注入其中。“西化”是比較客氣的說法,其實我們竭力抓住的,只是一麟半爪的西方,被我們的追趕意識扭曲的西方,沒有察覺到,當代西方已有了中國古代社會的若干特點。比如,禮儀的周全,對親情的重視,知識分子的剛直不阿,城鄉二元舊貌,漸漸讓位于城鄉一元新風,禪修和隱士文化的興起,英語時態正在簡化等等。這些都表明,我們處于丟了東方又不懂西方的野蠻期,既是東方的敗家子,又是西方的拙劣模仿者。越是此時,詩越應該扮演先知先覺的文化角色,由此我期待誕生一種中西融合的新詩學,它能把最糾結、最有生氣的現代意識,與寫得合乎民族審美觀結合起來,而不是直接移植極端或差強人意的西學觀念,比如,反意象、反詩歌、反意義等等,催生出真正撼動人心的杰作。它構建時,不以服務當下時代的審美觀為己任,將致力于洞察能被各個時代都視為合格的詩歌審美共性。
考慮到詩學的成熟總是晚于詩歌的嗅覺,比如梁代鐘嶸用《詩品》總結四言詩和五言詩成就時,這兩種詩體早已成熟,貢獻出了陶淵明的五言詩,當宋代的黃庭堅等發表詞論時,詞已在詩史中滑翔了數百年,當晚明末年偉大的評論家金圣嘆粉墨登場時,小說經典《金瓶梅》、《水滸傳》已經誕生,金圣嘆的點評正如宇文所安所說,解決了文人對這類小說社會地位的焦慮問題,上述實例似乎也印證了西方學界的一個看法,即作品繁盛的時期,評論往往貧瘠,評論繁盛的時期,作品往往貧瘠。凡此種種,令我不敢奢望新詩學能成熟于當下,畢竟,當下新詩因其東西文化基因的激烈碰撞,處于劇烈變異的繁忙期,詩學成長尚無構建的全部作品依據。目前凡能構建的詩學,與其說是具備衡量能力的詩學體系,不如說是為某類詩辯護的一套說辭。新詩學的完全成熟,肯定得等新詩的草創期結束。我們這一代有能力完結新詩的草創期嗎?有能力使新詩因其自身的魅力而流傳、偉大,而不是單靠闡釋才變得偉大嗎?這不是一個小抱負,大得有點沉重,但又恰逢其時,臺灣的詩人們(包括余光中、洛夫等)為此已經貢獻了他們的新詩學和新創作,這些都將匯入大陸新世紀崛起的新詩自主意識中。
好的詩觀固然有助于察覺到詩史的疏忽,比如,梁代蕭統和宋代蘇軾對陶淵明的重新發現,海德爾格對荷爾德林的闡釋,西方現代詩群對狄金森作為先驅的重新挖掘等,但我們也應該充分認識到詩學的局限。比如,陶淵明曾屈居鐘嶸《詩品》中的中品,因時人推重律詩詩學,導致杜甫當時遠不及大歷詩人有影響。這些詩學的疏失,不能簡單解釋為詩學的滯后,這涉及人們能否覺察到詩歌的本質。詩意的歷史乍看變動不居,實則暗含著延綿不絕的本質。我個人的觀察是,詩意來自熟悉中的陌生。“熟悉”等同古詩中的韻律、對仗形式,新詩中的常規表達、句式,“陌生”等同古詩和新詩中意象、語言、意味的不確定性。就是說,詩中的規律既不能過分熟稔,又不能因過分動蕩,只留下一爪難以索解的鴻印,好的詩歌恰恰是和諧與不和諧的微妙平衡,規律與變化的相互制約、妥協。因為詩意工作在人的意識領地,必會暴露出人性的常態:人喜新厭舊,渴望超越常態,又恐懼落入不測的深淵,而竭力避免完全的陌生、徹底的不確定。大歷詩學因過于強調熟稔的律詩法則,自然欣賞不了杜甫詩中由不確定造就的奇觀。胡適的《嘗試集》和李金發的《微雨》,恰好居于相反兩極,前者少陌生,后者少熟悉。所以,詩學要想不被詩人的聲名、地位蒙蔽眼睛,要想成為好詩的守護神,必須嘗試與人性取得一致,或說,詩學必須讀懂人性的奧妙,理解詩歌之所以要創造無窮無盡的意味,不只為了玩一套語言游戲,不是為了讓讀者索解各種智力難題,而是為了應和人們對情感、感覺、認識、審美、自我、表達意識萌動的需要,詩歌實實在在是令讀者移情、擴展自我的戰場,一部詩歌史也是一部人性史。就連觀看一場純粹是游戲的足球比賽,觀者投入的依然是情感、激情和審美,踢法和足球規則不過是人們借來移情、確認自我的工具。讀者之所以對陶潛的詩感到親切,對由清談造就的玄言詩感到阻隔,不是因為語言本身,語言只是表征,讀者恰恰能透過語言,認同陶潛的直接經驗和情感,認同他對自我、理想、孤獨的個性化描繪,而玄言詩全力揭示的哲理,令讀者感受不到生命的脈動、情感的起伏,更談不上令讀者移情投入。中外詩史上的每一次反撥,乍看都來自對語言的不滿,要么是對修辭濫觴的反動,要么是對語言質直的反動,其實暗中的驅動力,都來自對生命被語言遮蔽的擔憂,詩人期待回歸生命的本真狀態,令詩歌重新出發。比如,龐德們通過反對此前的風雅派詩歌,創造了現代詩,金斯堡們通過對威廉斯詩歌的膜拜,借用其具象詩學,給自己的詩注入了激情和強大的生命律動,避開了艾略特詩歌的非個人化和晦澀。即使唐代提倡“以文為詩”的歐陽修們,他們的矯枉過正,也是為了抵御西昆體的侈靡浮華,和賈島派的因襲律詩。當然,對語言質直的反動,若不小心過頭,也會滑向侈靡。比如,為反對質木無文的前期詩歌,東晉主流詩歌開始追求文學藻飾。新詩的誕生也非常類似于歐陽修們的矯枉過正,“以文為詩”的確令新詩有了前所未有的表現力和新穎性,有了大量西式說理的偏好,現代和后現代詩學的植入,有時令其新穎、有趣、深刻,有時令其怪誕、晦澀、侈靡,但這個嶄新的開端,不當然意味著新詩的成熟,如同歐陽修們創造的說理,即使被蘇軾用大量生動的比喻美化、柔化,說理仍被后人視為宋詩低于唐詩的雞肋或根源。
我們這一代作為中西融合的后來者(與臺灣相比),必將對新詩學的形成有更多的提示,和創作上的啟發。這里,我不是要求新詩學變成古代詩學的附庸,而是力圖適應原本就流淌在我們血液中的東方審美情趣。當下已有不少詩人開始用中國古代事物或修辭,來構造東方意象,但我認為,東方意象中的“東方”,不只是書本或現實中的東方事物,更是能長久吸引我們的東方審美方式。比如,東方人對詩中說理的忌憚,對準確和清晰意象的追求,對抒情的永恒熱情,對藻飾的不信任,對詩歌個人化的眷戀等等。新詩作為擁有外來血統的詩體(自由體和現代性),如同歷史上的胡曲入華,激起過豐富多彩的漢化努力,從而產生符合東方審美情趣的歌行、樂府和詞曲等,如同佛教入華之后的佛理故事,因重塑中國傳奇敘事傳統而產生短篇小說、長篇小說(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的誕生,比西方早很多年),上述這些思考和東方的現實環境,必將重塑我們關于現代詩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