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潺潺

一

羅青作為寶島臺灣一位獨具特色的藝術家，無論是在文學、繪畫或書法、英文上都有著讓人刮目相看的成就。尤其是其現代漢詩創作，使之享有臺灣現代派創始人之一的榮耀。除去細膩的情感與豐富的學識，促使羅青詩歌廣受歡迎的另一原因還來自于在現代詩的自由與規則間所尋求到的平衡，讓詩歌兼具內在的韻律和開放的精神，詩句如暢流在山間的河流，情思是千變萬化的河水，而對規則和技巧的尊重則是那由巖石規整出的河道。這種并不絕對追求自由的自由詩寫法，體現在其詩歌的字詞、意象、句法中，并有機地構成了協調完整的風貌。

在其詩集《吃西瓜的方法》中，將字詞進行重復的技巧應用隨處可見。有的通過無意義的重復音節讓詩作具有兒歌似的節奏感，而更多的則是頗具趣味地以疊音刻畫出情節或加重情感。

前者在詩歌《山道》中體現得尤為明顯：

樹葉拍手，瀑布傻笑

細細長長的鐵軌

繞口令似的繞著

小小的火車

輕快得像是一首山愛哼的曲子

在流云白白的大袖里

溜進飛出

不時俏皮的

故意泄露出半截

透亮透亮的——尾音

而每一個小山洞

都是個調皮的夜

狡黠的，總喜歡趁山色大意時

迅速閃上車來，偷偷的

去蒙那座位上一對對

面對窗外楞楞出神的眼睛

于是，就在這嬉戲開合之間

竟把迎面綠過來的世界

給眨成了

另一個

稚嫩的動作“拍手”、“傻笑”配上并無感情色彩的“鐵軌”、“火車”、“大袖”、“眼睛”等物體，在“細細長長”、“小小”、“白白”、”透亮透亮”這一系列充滿童趣的形容詞的映襯下充滿了靈動，吟誦起來朗朗上口正像那詩中所訴“山愛哼的曲子”。

后者以詩歌《塔塔加鞍部》表現得最為突出：

就在夕陽剛轉身

走回野草叢的剎那

躲在云后微醉的山

便跨溪越谷，搖晃撥云而來

引起了接吻事件

冷杉當然是隔著冷霧

就冷冷拒絕了

且毫不給面子的

揚臂揮拳，順勢反推

曰：去！

把云舞扯碎了一地

亂亂踩在腳下——腳下下

山，愀然

山，愀愀然

靜……

風從深草中探了出來，伸伸小舌頭

躡手躡腳的，自林邊溜過

留下一陣耳語：白木林白木林

白木林是萬年冰萬年冰，做的做的做的

如果說“亂亂踩在腳下——腳下下”與“山，愀然/山愀愀然”中的重復只是增加了情感的力度，并無太多出彩之處，那么最后兩句“留下一陣耳語：白木林白木林/白木林是萬年冰萬年冰，做的做的做的”可以堪稱絕妙。“白木林白木林”作為重復的耳語，渲染出朦朧和深遠，如似醒非醒的沉醉，從遠處傳來的回響。將近遠的距離貫通，并讓意識空間與潛意思空間相融。“白木林是萬年冰萬年冰，做的做的做的”中重復的“萬年冰”與“做的”在時間維度上展現了白木林歷經滄桑的形成，一層一層的冰年復一年的疊加最終成了那孤寂而冰冷的白木林。重復的字詞既奠定了基調也完整了情節，并擴寬了詩歌時間的縱橫感，與之前深遠的空間共同組合出廣闊的精神曠野。

疊音詞的應用讓詩作在效果上產生了河水流淌過程中因沙石灘涂的阻礙而出現的柔性頓挫感。有節奏卻不顯突兀，有技巧但不刻意。說到羅青對字詞重復的感知及嫻熟的應用，就不得不提及其來源于英文科班出生的背景。英文不同于中文中的單音節即意群，許多表現一個意義的單詞往往由多個音節組成，且分布有重音，（如中文里的“草”和英文中的“grass”、“水”和“water”等）促成了英語詞匯有生俱來的節奏感。若要將英語的這種節奏感應用于中文中，即將一個音節一個意思的中文單詞變成多個音節表達一個意思的方式呈現，最簡單有效的方法就是通過重復音節來實現。這種跨學科的思維不僅出現在了從理性的英文語音學中尋找技法應用于感性的詩歌創作，羅青同樣將詩歌的意境貫通入了對英文的理解中。現任明道大學應用英語系系主任及教授的羅青，在他編寫的為數不多的英文教材中，一本有關語法的書擁有一個十分詩意的名字——《英語是一匹魔法白馬》。此書由“魔法馬變裝出場”、“魔法馬奔躍大地”、“魔法馬飛龍在天”三部分組成。將名詞、動詞、代詞等比作馬身體上不同的部位，以雙馬并駕齊驅、大馬托小馬、單馬躍起等姿態講解并列句、復合句、簡單句等句型。是一本簡潔明了，借助形象思維與感性認識創造出的英語教材，頗具趣味與詩意。而這種在規則與自由間游走的風格，也滲透進詩歌創作的其他方面。

二

意象作為詩之所以是詩的關鍵，在整首詩的價值中有著不可估量的地位，往往是作者情感與思考的集中體現。羅青詩歌中頻繁出現的意象“腳步”（腳印）正暗合了字詞重復所帶來的頓挫感，或隱或現地貫穿于河水潺潺的風格中。“腳步”具有名詞和動詞雙重含義，序詩《問》中“腳印”名詞的含義體現得較為明顯：

樹的血

怎么是白的呀

我的，也該是白的吧

可是，究竟被誰染紅了呢

柯斷草荒后

一行歪斜沒于原野盡頭的腳印

一顆靜靜逝于云中的流星

如實說

自然之物“流星”與人類之物“腳印”共同存在并消失于這個古老而充滿疑問的世界中，生命與宇宙交映出形而上的哲思。“腳印”這一意象可謂全詩的重點，承接起了由疑問向答案的找尋。

“腳步”動詞的含義則在《許愿》里踏出優美的意境：

玉指峰，綠綠的

畫著云彩

逗著天色

娘娘廟，紅紅的

躲著石階，纏著松色

當月光清清亮亮，溜下了琉璃瓦

跪在案旁上香的時候

野花們便靜靜默默，繞過矮矮的墻院

朝峰頂，一步一個心愿的走著

當微風撫拍原野，潭水閉上眼睛

夢見，差不多所有的心愿

都成了晶瑩的露珠，所有的野花

都成了小巧的星星

小巧的星星，在娘娘廟旁

耳墜般，搖晃著

晶瑩的露珠，在玉指峰間

指環般，閃爍著

“綠綠”的山峰、“紅紅”的廟堂，“清清亮亮”的月光下，野花們“靜靜默默”，“一步一個心愿”地走著。安詳與生機在這音節和步伐的呼應中緩緩流淌，靜謐而唯美。“腳步”意象的出現，將柔性頓挫感從詩歌中單純的字詞層面延伸到了意義層面。讓河水潺潺的風格浸染入了詩句從低到高的各個層次中。

河水在山間斷崖中的流淌時而激蕩時而往復，逢到阻礙則變向回旋。羅青詩歌的句法也像那河水般回環往復，不論是《玉山》擬人手法下展現出“碎碎念”的語言習慣，還是《排云》收尾呼應的構思或是《大禹嶺》中前后句式的連接。且看《玉山》：

根據溫度計三番五次的調查

才得知，那出沒于日月之間的漢子

竟是個沒妻沒子沒家沒戶的家伙

而且，也不是平地人

多少年來

在天南地北一帶

任他攔風劫星的

誰也不敢奈他何

弄得四周技窮而慌亂的都市們

都呆呆的束手了

那漢子，那獨來獨往

猛回首，準把人給嚇三跳的漢子

總是聚云為眉，敷雪蒙面

把攀在頰邊的龍須草凍得

連耳根子都沒爬到

便愁得踟躕了起來

依舊是舊打扮，那漢子

依舊是袒腹赤足，曲肱側枕

飲烈雨而吐飛泉，吐飛泉而噴煙霞

依舊是山道繞腰，青林披肩

張山谷而吞奔雷，吞奔雷而嘯長天

終日自高自大，視海如盆水，江如絲

閑來沒事，倒頭就往軟霧堆里一躺

呆呆的望著

那些剛剛自山澗放學回來的

毛毛雨，背著好看的陽光

閃呀閃，搖呀搖，閃閃搖搖

光腳跑過一座彎彎斜斜的小虹橋

滿腹狐疑七上八下，推測了半天

溫度計，終于把心往下一沉

——立下斷語：

那個常有星辰在臉上出沒的巨漢

不但不會是平地人，而且也根本不可能是，人

詩人透過語言的繁復把纏繞著的感情傾倒入了詩歌里的物體中，讓其由內而外地將感情傳達。嘮嘮叨叨的筆觸下，玉山擬人后坦然且孤高、寂寞而空虛的神態表現得活靈活現。《排云》中“若是突的，就這樣跌下去/自此三千三百公尺之上/你想：那一定好玩//像是在扮演上帝/以一根羽毛的白，冉冉飄降飄降/漸漸，你灰塵般的漸分漸散/漸漸，你空氣般的溶開化去/去聽那樹唱出葉的歌聲/山睡成沙時的鼾聲/去聽去聽，去聽海/如何細細把云說出//跌下去，落下去/像一塊隕石，快速的/把自己摔下——/摔成一棵樹/一片樹外無邊的草原/跌成一條河/一片河中無垠的天色/哦，就讓自己逍遙自在的飛下去吧/摔成一脈山，碎成一群島/或觸浪，即化成——/化成那碧綠萬頃的大洋吧//此外/天仍高，海仍深/山乃險，河乃長/草原如風仍無際//你想：若還是像剛才那樣/自此三千三百公尺之上/突的，又跌了下去/那一定——仍好玩”。中間相像的句式中代入不同的意象，像是整首詩歌里飄落著左右晃蕩的下墜。結尾重復出開始跌落的動作，讓詩歌終結中孕育著誕生，詩情在文字結束后仍綿延著。詩人的情懷如流淌的河水，感觸則是那河道中的礁石，水遇礁石逆流回旋出小小的渦流，繼而接著最初的流淌。《大禹嶺》的回環往復主要在具體的句式中，“寫到這里/似乎該來談談結局/因為這里已是最高/再走，就是一片茫茫的空白//空白當中，白天過去，黑夜到來/燈火熄滅，月亮亮起/山的呼吸起伏似海，深幽似海/房屋安靜，靜如沉船//沉船三五零散/散落在/開張如珊瑚的/黑色枝枒間//云的影子落下/與樹的影子交溶/樹的影子落下/與我的影子交溶//在重重疊疊影子里/我的眼睛開始明亮如星/星星粒粒 在果實間閃爍/果實顆顆 在眼睛里閃爍//寫到這里/似乎該來談談結局了/因為這里已是最高最高/空無一物下山的路，也正是上山的路”。云影接著樹影，樹影接著我的影子，一環圈著一環；星星、果實、我的眼睛前前后后一同閃爍。后一句重復著前一句的結尾而開始，“下山的路，也正是上山的路”，在結尾處將回環往復的線條連接在一起，構成完整的回流。

三

字詞的重復、“腳步”意象的選取、“碎碎念”的語言習慣和回環往復的句法與構思，讓羅青詩歌如潺潺的流水般帶有柔性的頓挫感，為情緒的變動和感情的抒發提供了條件。將華茲華斯的“詩是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化為了情感安詳的流淌。這種自由與規則并存的河水風格不單單出現在羅青的詩歌創作中，在其書畫作品中同樣有體現。《羅青書畫集》里的書法作品風格各異繽紛陳雜，既有《舊宅青山遠》似風般飄逸的墨跡，又有《天遠燕小》里巖石一樣匡正的字體，但占絕大多數的是《高爾泰七言詩》、《月明風清》、《翻掌分碧海》那樣結構上的頓挫與筆畫上的舒展相結合的作品，運筆潑墨如溪水在河道中流淌開來。羅青藝術作品尤其是詩歌中如流水潺潺般回環往復的特征，對于現代漢詩詩體建設里音樂美與建筑美的實現都有著促進作用，且以這種似河水在河道中流淌的方式尋找自由與規則間的平衡，較之聞一多“戴著鐐銬跳舞”的現代格律詩更為柔和，是一種具有借鑒意義的積極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