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共和國以后,中國人民的歷史主人翁意識的強化,意氣風發、斗志昂揚地建設社會主義。他們的主人翁意識不僅體現在農業、工業等各個領域的物質實踐,還體現在文化創造方面、歷史的書寫方面。人民創造歷史有不同的層面,既指物質實踐的層面,又指精神實踐的層面。大躍進民歌不僅再現了工農參加社會主義物質實踐的轟轟烈烈的場面,而且也充分表現出他們在精神實踐層面書寫歷史、介入歷史、進入歷史、創造歷史的企圖,以此樹立起新時代的主人翁形象。所以,他們具有強烈的書寫意識和渴望。他們要做新時代的主人翁,當然還要做文化主人,以自己的書寫行為創造歷史。因此,大躍進民歌里出現了大量與“書寫”有關的歷史文化意象,而這些書寫意識又蘊含著民粹主義思想。說是民歌,但也是一種以生活化口語來創作的詩歌形式,在此,也作一種詩歌意義上的解讀。
在20世紀的歷史語境里,“書寫主體”有著階級劃分。如上海民歌《筆》:
提起從前真作孽,全廠只有兩支筆,
老板工頭各一支,把咱工人血汗吸。
今日舉行賽詩會,千個工人千支筆,
句句寫出心頭話,歌頌領袖毛主席。
這里的“筆”作為意識形態的隱喻,隱喻了意識形態的“書寫權”問題,具有了階級對立的意義,反映了階級斗爭的觀念。在共和國以前,歷史都是由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來書寫。農民由于社會地位低下,沒有能力和條件接受教育,更不敢談寫詩作文的事情。當共產黨使工農翻身做了國家的主人,能夠上學寫文章時,工農階級便感到無比的自豪。不少民歌有所表現。如:
從前我是放牛郎,今天要把大學上。
為啥變化這樣大?只因有了共產黨
——江蘇蘇州《今天要把大學上》
爺爺七歲去放羊,爸爸七歲去逃荒,
今天我也七歲整,公社送我上學堂
——河南新鄉《公社送我上學堂》
今年的莊稼成下了,麥苗兒長大了,
尕妹妹學下了文化了,筆尖兒會說話了。
——青海民歌《筆尖兒會說話了》
過去書本手上拿,
字跡一片黑壓壓,
扯胳膊,搖尾巴,
它不認識我,我不認識它。
現在書本手上拿,
眼前一片閃金花,
字字都往眼里跳,
個個爭先要說話。
——江蘇徐州民歌《識字》
說起文盲帽,心里亂糟糟,
爺爺戴完傳給爹,爹又往我頭上套。
幸虧來了共產黨,到處辦起大學校。
文盲帽子摘掉了,夜里睡覺也要笑,
半夜起來拿起書,一看看到公雞叫。
——上海《摘掉文盲帽》
小章正在換衣裳,老王興奮走進房:
徒弟看見師傅來,咦!為啥忽然變模樣?
平時胡須粗又長,今天修得滿面光;
英雄金筆胸前掛,老光眼鏡架鼻梁。
“嗨!師傅,難道你想做老新郎!”
老王一聽臉發燙,徒弟俏皮話難擋:
師傅心事你不知,哈!其中有著大花樣!
工廠辦了大學堂,師傅去把講師當,
邊教邊學邊革新,滿腹寶藏獻給黨。
“嘿,小章,咱要做社會主義狀元郎!”。
——上海《社會主義“狀元郎”》
正是由于書寫的階級性質和政治意義,工農書寫的意義得到了極力的彰顯,他們能夠寫詩畫畫,能夠學習哲學,學習科學。如北京民歌《工人就是詩畫家》:“工人詩,工人畫,工人詩畫意義大,沖天干勁就是詩,快馬加鞭就是畫。//人帶詩畫來游園,游園詩畫永留下,詩畫來自車間里,工人就是詩畫家”上海民歌《誰說工人文化低》:“誰說工人文化低,個個工人有志氣。作的詩歌最動人,畫的圖畫最美麗。心胸開闊眼界大,哪把英國放心里!” 工農有了文化以后,才能夠更加以新時代的主人翁姿態建設社會主義國家,創造新的歷史:洛陽民歌《工人學哲學》:“昔日愚公能移山,今日咱把哲學鉆,科學鑰匙拿在手,宇宙萬物聽使喚。”《農民學哲學》:“祖祖輩輩誰學過,如今農民學哲學。群眾智慧開了鎖,窮山惡水變金窩。”《鄉長畫圖在高山》(河北興隆):“正是正月艷陽天,/鄉長畫圖在高山,/一張圖紙雪樣白,/一只鉛筆尖又尖。//又畫河來又畫山,/又畫山坡又畫田,/鄉長畫完仔細看,/萬朵鮮花開紙面。/……”而《書上沒有我們添》:“工人革新意志堅,要把時間推向前。世上沒有我們辦,書上沒有我們添”更直接地表明民眾不僅創造新的歷史,而且要書寫新的歷史。
在大躍進民歌里,不僅充斥著直接的“書寫”行為,而且還把工農的物質生產實踐行為隱喻化處理,把創造歷史的物質實踐方式隱喻化,轉化為一種“書寫意象”。隱喻性的“書寫意象”在民歌之中比比皆是。比如:福建民歌《鐵錘打出詩萬卷》:“傳說李白詩中仙,斗酒寫出詩百篇,鋼鐵漢子不靠酒,鐵錘打出詩萬卷。”遼寧民歌《滿天鋼花滿天詩》:“揮舞鋼釬當紅筆,豪情更比鋼水急;滿天鋼花滿天詩,獻給領袖毛主席。”上海民歌《煙囪》:“你是一只鐵手臂,高呼口號舉上天;你是一只大手筆,描畫祖國好春天。”吉林民歌《平沙大地寫文章》:“農村遍地是課堂,瑯瑯書聲起四方,楊柳枝枝就是筆,平沙大地寫文章。”集中體現農民的“書寫權”的民歌是江西民歌《公社處處是詩篇》:
谷雨節,好春天,詩人聚會寫詩篇,
農民走進詩人會,不話做詩話犁田。
地當紙,泥當墨,犁鋤尖尖當筆尖,
翻個泥塊詩一句,犁個大丘詩一篇。
千張犁,萬張鋤,千犁萬鋤詩萬篇,
句句帶雨出青苗,篇篇閃亮出糧棉。
……
地當紙,泥當墨,一枝鐵筆寫不完,
田頭地角隨意寫,公社處處是詩篇。
工農書寫意識和書寫行為,不僅激發了他們進入歷史、創造歷史的自豪感,如“天上沒有文曲,地上沒有魁星;我就是文曲,我就是魁星,喝令文壇開門,我來了。”更重要的是,在大躍進民歌運動中,工農的書寫具有重大的政治意義——歷史話語權由知識分子手中轉移到了民眾之中。南京部隊《文化主人我們當》體現了文化的話語權的轉移:
毛澤東思想來武裝,心紅志壯眼睛亮,
改天換地是工農,文化主人我們當。
勞動人民上舞臺,工農兵自己寫文章,
永遠歌唱毛主席,永遠歌唱共產黨。
從此,工農登上了講臺,知識分子也不必迷信,而且完全可以取代之,專家博士一文不值。《工農登文臺》:“菩薩并不靈驗,打破它的神像,真身變成泥胎,知識分子并不可怕,離開工人農民,他們就是蠢材。”上海《比比誰的本領大》:“洋博士,土專家,比比誰的本領大。專家種棉收千斤,博士種樹死得快。莫怪博士讀書無本領,只怪中國樹,不聽博士話。”但同時也意味著對知識、知識分子的鄙視。什么“知識分子并不可怕,離開工人農民,他們就是蠢材。”“博士讀書無本領”,都帶有“反智主義”的傾向。不僅如此,“工農學文化”還具有豐富的時代信息和政治氣息,如上面提到的《工農登文臺》,就反映了民眾已破除只有知識分子才能舞文弄墨的迷信,而且哲學、文化等都是具有特定意識形態內涵的。《學政治》:“機器不加油,必定磨壞軸;人不學政治,思想要生銹。”可見,工農學文化的內在核心是加強政治學習,用馬克思主義武裝頭腦,反對資產階級思想。也正像《鋤草歌》說的那樣:“一鋤右派現原形,原來是個野心人。二鋤右派手加勁,人民手下不留情。三鋤右派鋤得深,不讓毒草再生跟!四鋤右派鋤干凈,留得香花萬年春。”
《廣東歌謠》:《用詩申請當社員》(衛炎弦):“詩歌一篇又一篇,篇篇記上黨情緣;人民公社制度好,用詩申請當社員。”
因此,大躍進民歌中一些反映知識分子參加勞動、與工農打成一片的作品,其實質隱含著知識分子必須向民眾看齊、必須在群眾中進行改造的時代要求,也意味著知識分子話語權的放棄,使自己由一個精神生產者轉變為體力勞動者。如剛剛提到的《工農登文臺》、《比比誰的本領大》。又如:
樹枝上喜鵲叫喳喳,前臺上人兒笑哈哈。
我當是誰家迎新人,原來是女學生把糞拉。
爺爺摸著胡子說了話:“我老漢活了八十八,
沒見過拉糞的是大學堂的女娃娃!”
奶奶伸手把爺爺拉,“死老頭子腦子還是死疙瘩!”
——陜西,楊志高《大學生拉糞》
脫掉學生裝,來到高爐旁,
攥起大鐵釬,電機隆隆響。
鐵釬準準扎下去,奔出鐵水象巨莽。
——胡景芳《學生大煉鋼》
園地麥浪滾滾翻,師生見面笑開顏:
吃過白面多少年,自己種麥頭一遍。
——山西《園地麥浪滾滾翻》
這些民歌所體現的知識分子離開工農“他們就是蠢材”、“博士讀書無本領”等反智和走向工農、為工農服務的傾向,有著很長時間的思想文化淵源,它接通了20世紀初期以來的民粹主義思潮。共和國以后的知識分子改造和反右運動都是民粹主義思潮的外化。對民眾話語的高揚與對知識分子話語的貶抑是相輔相成的。這在以上引用的大躍進民歌中都有很好的體現。
民粹主義在中國興起的因素很多,但首要者當歸中國無政府主義者們對勞動主義的宣傳,這種宣傳在“五四”運動前的若干年里就已形成很大聲勢。他們大多對平民百姓的悲苦生活抱有極大的同情,自視為“平民”的代言人,欲追求一個奠基于絕對平均主義的理想社會。到了1918年3月,無政府主義者吳稚暉、劉石心(師復的弟弟)等,在上海創辦《勞動月刊》,這是中國第一個以“勞動”一詞命名的雜志,被譽為“在中國鼓吹勞工主義之先鋒”。他們認為,最大的問題便是勞動問題,而勞動問題全系寄生階級對勞動者的剝削而引起,其實質是階級斗爭。中國激進的知識分子以這種民粹主義的“階級”觀為基礎,從道德上強烈譴責不勞而獲者以及不尊重勞動的整個社會等級體系。許多后來的共產主義者,如陳獨秀、李大釗、惲代英等,都是它的熱心讀者和作者。還有極具影響力的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在1918年11月16日,慶祝協約國勝利的大會上,也喊出了“勞工神圣”的口號。一時間,這一口號流行于各種派別的輿論工具上,成為時髦。
1918—1919年在北京時這種無政府主義思想曾一度使毛澤東著迷。“民主”是五四運動的一面大旗。而高揚民主思想最著名的莫過于陳獨秀和他創辦的《新青年》。那時中國知識分子對民主的理解,可以從英語“democracy”的譯名中看出。當時最流行的意譯法是“平民主義”、“庶民主義”,有時不同的譯法還被并用。在1918年至1919年李大釗談論民主時經常只使用英文“democracy”,有時也用“民主主義”的譯法,但從1920年,就在其文中全部改用“平民主義”的譯法。而毛澤東在1919年《湘江評論》的創刊號上,提及民主的概念時,先用了“平民主義”,接著又列出“德謨克拉西”、“民本主義”、“民主主義”和“庶民主義”四種譯法。雖然毛澤東一直認為自己從1920年夏就成為了馬克思主義者,但此后毛澤東的一系列文章(如《民眾的大聯合》、《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等)和行動(如領導長沙、安源的工人和湘潭的農民運動),以及其后在領導整個中國革命的過程中他所倡導的知識分子思想改造、與工農相結合、群眾路線、卑賤者最聰明、共產主義道德理想等,無不顯示其民粹主義的傾向。
因此說,20世紀50年代的大躍進民歌運動所呈現的“大眾書寫”浪潮,實乃是五四運動中的民粹主義思想的回聲。五四運動所標榜的“民主”思想何以演化為民粹主義的文化思潮,著實值得省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