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世界經濟論壇·中國大連”夏季年會上,論壇主席克勞斯·施瓦布宣稱帶領全球走出經濟衰退的國家將是中國。施瓦布的這種說法,并不是對東道國禮節上的尊重,而是絕對真誠和發自內心的。他對中國充滿信心基于幾天前國家統計局發布的經濟數據:2009年1~8月,中國國內放貸增加了1.65萬億美元。這個數字遠超當時美國和歐盟的放貸量。由于放貸總量的90%進入投資領域,全球商品價格開始變得堅挺,貿易訂單大為增加。
近年來不少西方學者表示,如果中、印繼續保持目前的增長速度,兩國將很快主宰這個世界。西方對中印發展前景的極度關心,源于擔心喪失自身的經濟優勢,由此喪失對后冷戰時代國際秩序的掌控能力。西方這種自信力的喪失,始于上世紀70年代后期。在歷經了超過1/4世紀快速而和諧的經濟增長后,工業化國家開始受到一連串沉重的打擊,西方惴惴不安地感受到某種不可逆轉的江河日下之勢。隨后,自由市場經濟的生產過剩又將世界拖入80年未遇的嚴重經濟衰退,摧毀了西方為保持其經濟優勢而寄予厚望的新自由主義理論,讓西方自信心降至最低點。
西方受到的第一個打擊,是1973年9月至1980年7月原油價格上漲11倍。這種漲價不是出于市場條件的變化,也不是出于政治危機(如1973年“10月贖罪日戰爭”曾導致歐佩克——石油出口國組織——的阿拉伯成員國對西方實施了短期的石油禁運),而是石油生產國卡特爾組織歐佩克長期醞釀的結果,這被視為對工業化國家經濟地位第一次成功的挑戰,西方對此深感不滿。
西方受到的第二個打擊,是70年代中期和80年代初期的兩場工業衰退,影響很大,西方束手無策。70年代中期的工業衰退,由油價上漲引發,后果相對較小。80年代初期的工業衰退,由1980年7月每桶油價上漲至35.63美元引發,后果非常嚴重。為了戰勝70年代的那次衰退,工業化國家紛紛通過增加公共開支來刺激經濟。但他們發現,這種自30年代大蕭條以來一直行之有效的方案忽然間不管用了。他們所實施的財政刺激措施不但沒能恢復國內的工業生產,反而引起新興工業化國家向他們出口更多廉價的消費品。于是,一個新的詞匯進入了經濟學:“滯脹”。
當我們需要創造新詞來表達社會變化,則表明該變化已具備一定的長期存在性。這種被稱為“滯脹”的長期變化,就是全球化的發端。由于市場流通不再限于國內而是全球開放,通過增加公共支出刺激內需來恢復經濟的方法不再有效。悄悄發生的交通運輸和信息技術革命,使得資本可以利用新興工業化國家廉價、熟練的勞動力,在該國制造消費品再運回到國內進行銷售,以此降低成本。而五六十年代世界貿易的逐步放開,又廢除了眾多在國家資本主義階段用來保護本國工業的貿易壁壘。其結果就是,試圖刺激國內生產的各種措施,卻成功地刺激了國外生產和產品進口。
隨著80年代全球化浪潮的高歌猛進,工業化國家不得不接受他們從未遇過并且也無法運用理論解釋的事情:非工業化——制造業就業機會持續減少,同時出現勞動生產率大幅降低、長期性失業等問題。
非工業化對工業化國家的自信心打擊很大。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西方工業民主的主宰地位似乎不可動搖。50和60年代是西方主導的世界:單單美國經濟就占去了全世界一半的GDP(國內生產總值)和接近一半的國際貿易額,馬歇爾計劃又使百廢待興的歐洲在10年之內得到復興,隨后這些國家又經歷了前所未有的25年快速發展期。這個時期,被盎格魯撒克遜的學者們譽為“資本主義黃金時期”,法國人譽為“輝煌的30年”。這個時期,帶給美國、歐洲和日本迄今為止都無法想像的財富。
所有這些,都是發生在沒有嚴重社會沖突的環境中。也正是在彼時,所有的工業化國家接受了植根于福利國家的哲學上的契約精神,社會變革的獲利者有義務照顧社會變革的失敗者。工業化國家的戰后一代覺得,這是世界上有史以來最好的時代。慷慨的社會福利保障體系,充分的接受教育機會,不斷壯大的中產階層,因自動化生產取代人工生產而變得更好的工作條件,但更重要的是,當學生畢業離開學校的時候,知道前面會有個工作在等著他們,他們的未來充滿希望。他們自己決定什么時候結婚,什么時候買房子,買什么樣的房子,什么時候生孩子,生多少個孩子,他們可以自主地規劃自己的生活。全球大部分國家的青年人擁有了安全感,這也許在人類歷史上是第一次。
那個時代的工業社會,各個方面運行都很健康,對此,美國經濟學家、“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保羅·克魯曼有個著名的柵欄式理論。在《期望消減的時代》中,他用一個柱形圖來展示1951至1971年間美國家庭年收入增長情況,該圖中每根“木板”代表著占社會1/5的特殊群體的年收入增長率,由于高度大致相同,該圖的樣子像是個柵欄。在整個黃金時代,民眾的收入不斷增長,貧富不均的程度卻下降了,或者說收入差距保持不變。羅伯特·D·普特南獨辟蹊徑的《獨自打保齡》和弗朗西斯·福山的《大崩潰》都描述了美歐社會信任度的問題,他們認為從“二戰”結束到70年代初期,美歐社會信任度的每個指標都在穩步上升,之后就開始走下坡路。
為歡慶社會焦慮的終結,年輕人以前所未有的熱情解放自己,推動社會自由和政治自由。六七十年代是嬉皮士和大麻的年代,花兒力量的年代,自由戀愛和避孕藥的年代,披頭士樂隊的年代,伍德斯托克音樂節的年代。六七十年代也是核裁軍的年代,美國民權運動的年代,法國學生運動的年代,意大利、德國和日本紅色旅的年代。黃金年代的獨特之處在于,社會態度在總體上比較傾向那些熱衷挑戰社會固有信仰的人和行為。正因為社會風氣鼓勵年輕人一些出格的想法,原諒他們犯下的一些過錯,所以他們可以實施各種社會實驗。黃金時代是一個容忍和寬容的時代,這份容忍和寬容源于該時代人們普遍存在的人生安全感和未來可預知性。如今我們回過頭看看,對那個時代中即使是生活最不寬裕的一段時期,我們也會心存一絲眷戀。
人們絲毫不曾意識到,黃金時代的輝煌會如此短暫。在工業化世界中,富足卻因富足而為禍。隨著全球化浪潮迅猛突進,非工業化現象變得更加突出,人們越來越難以找到工作,薪酬日減,安全感越來越差。企業對員工的終身聘用,以及因此帶來的員工對企業的極端忠誠消失了。公司“裁員”變得司空見慣。由于大多數公司遵循“后進先出”的裁員原則,年輕一輩深受其害,尤其是那些工會組織更加嚴密的歐洲公司年輕員工。他們所能獲得的工作機會變成臨時性的勞務崗位,且不提供他們父輩曾認為理所當然包含在內的醫療、養老福利。人們覺得,五六十年代以及70年代初的太平盛世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社會性焦慮再次進入年輕一輩的生活中,并且很快形成長期性的社會特點。為了應付困局,年輕人不得不延長自己的學習生涯,更多時間地在家待業,推遲購房、成家等各種人生計劃。許多人只能維持基本的生活。但是,他們給已退休的父輩們增添了負擔,自己在工作中也開始越來越沒安全感,逐漸被擠出中產階層,收入差距也急劇擴大。保羅·克魯曼的柵欄式變成了折疊梯形:低收入群體實際收人減少,中等收人群體陷入停滯,在6%到10%頂端社會高收入群體的收入以加速度增長。
當工業化國家還在對產生于七八十年代的非工業化問題進行各種調整的時候,他們忽然發現自己還得應對中國的崛起。90年代初期,中國也加入了境外廉價消費品制造商的行列,產品開始大量涌入工業化國家的市場。這標志著全球化帶來的結構調整中一個質的改變。產業和資本遷移的目的地原先是東亞和東南亞國家,由于這些國家的規模很小,它們的廉價勞動力很快被用盡,而中國勞動力資源幾乎是無窮的,價格還極為低廉。高收入國家的民眾原先一直被告知,他們的國家正在經歷從產品經濟制造國向知識經濟制造國的轉型,由此他們將會有更高的收入。然而,這條“經濟調整隧道”突然間似乎走進了死胡同。
正值西方進入這條“經濟調整隧道”之際,中國卻打破了束縛其發展的僵硬的計劃經濟,開始以其前所未有的步伐恢復經濟增長。自從保羅·肯尼迪寫出《大國興衰史》,有個問題一直藏于人們心中:經濟平衡局面的改變,能脫離軍事平衡局面多長時間?中國的崛起發生在冷戰剛剛結束之際,更讓這個問題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只要西方的非工業化對東亞、東南亞國家和南美洲部分地區有利,這個問題就還不會產生。所有這些受益的國家都害怕中國、俄羅斯和共產主義,于是就將自己牢固地拴到西方政治經濟體系上。因此,馬來西亞、泰國、印度尼西亞、墨西哥和巴西的經濟崛起,乃至韓國、臺灣地區,甚至日本的經濟崛起,都不會引起國際關系的調整。中國的情況則不同。中國在冷戰中一直是西方的一個對手,對臺灣地區一直有主權要求,中國對許多地區還擁有龐大的“主權”資本,憑此它可以擴大其軍事和外交影響。自2005年起,中國利用這項資本在非洲展開咄咄逼人地投資,還力圖控制日益耗盡的地下資源——石油。因此,中國的崛起會威脅到歐美,動搖歐洲怡然自得的尊位,挑戰美國在國際秩序中的權威。
印度則與之相反,很少引起西方的這種疑慮。上世紀50年代,印度的情況深深吸引了不少西方學者和決策者。印度的經濟規模,以及印度想把民主和類似于社會主義的計劃經濟融合起來的努力,使印度成為發展經濟學研究者心中的一塊磁石。在那個年代,印度在賈瓦哈拉爾·尼赫魯獨具魅力的領導下,建立了民主制度,將較為開放且鼓勵外來投資的各項政策執行到50年代末,使印度的經濟增長率達到4%以上,與中國旗鼓相當。但在60年代,英迪拉·甘地政府政策趨于保守,對企業和外國投資采取嚴厲的限制措施,印度的吸引力逐漸消失了。經過四十多年,如今印度再次吸引了世界的目光,這正好反襯出西方對中國的日益不安。中國人口占全世界的1/5,印度占1/6。印度的人均GDP可能只有中國的一半,但仍然使它成為全球排名第七的經濟體。自2003年以來,印度經濟增長率高達8.8%,不比中國低多少。最重要的是,印度人口更年輕、增長更快,很可能會比中國更長時間保持目前的高增長率。
不過,雖然西方戰略思想家樂于接受印度的崛起,西方經濟學家對此卻并不樂觀。首先,全球化除了導致制造業轉移到東亞和中國,還導致高端服務業轉移到印度。這些高端服務業包括:軟件開發、會計、后勤辦公業務、電話營銷、和其他計算機應用方面的服務。由于服務業較之制造業吸收更多的勞力,高端服務業轉向印度,會對高工資國家的福利和社會穩定構成更加嚴重的威脅。比方說,原在芝加哥100萬元的業務量,以后勤辦公業務的形式轉移到班加羅爾,較之以制造業的形式轉移到八九十年代的東南亞或中國,前者會讓更多的西方人失去工作。是什么原因導致服務業的遷移比制造業的遷移更具威脅性呢?因為那些已經失去制造業崗位的失業人員,或找不到制造業崗位的人員,一直在向服務業流動。隨著越來越多的西方服務產業轉移出去,人們所能尋求到的就業崗位越來越少。
從70年代后期到80年代,高收入國家的政府一直在安慰本國的民眾,說就業困難是暫時的,因為全球化正將它們的國家轉變為“知識型”社會,而將低收入國家變為“服務型社會”。經過90年代新技術驅動下的長期經濟繁榮,高收入國家開始認為最壞的日子已經過去。在這“喧囂的90年代”的繁榮中,印度經濟也進入興盛期。前所未有的低利率政策,投資銀行和基金經理淪為賭徒,不理智投資大量出現,造就了90年代的經濟繁榮。因此回過頭來看,2008年的金融崩潰是注定要發生的。隨之而來的全球性經濟衰退,更加剝奪了西方最后殘存的一點自信,加強了本已甚囂塵上對中、印兩國的預測:中、印將全面占領這個新世界。
(摘自文匯出版社《臥虎藏龍——中國和印度能否主導21世紀?》 作者:[印]普勒姆·尚卡·賈 譯者:何三寧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