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開始,開始有很多人討論關于日本政治體制在全面戰爭爆發時后勤方面的能力問題。有一種觀點被廣為宣傳,那就是未來的沖突將不再是迅速的及決定性的事件,而是消耗性的戰爭,在這場戰爭中最后的勝利將屬于在精神上和后勤上更為強大的政治體制。產生于這一討論之上的是這樣一種論點,即一場與西方的戰爭將不可避免。
從20世紀20年代開始到30年代,開展一場“昭和維新”的呼聲變得越來越響亮。這種呼聲認為,不管是在陸地還是在海洋上,政府都在向西方投降。在海軍大會上對軍艦噸位比例(華盛頓海軍條約規定:日本軍艦主力艦的總噸位不能超過31.5萬噸,航母總噸位不得超過8萬噸,日本人認為這種噸位限制對日本不利。譯者注)上做出讓步,并且還降低了軍隊的規模,削弱了日本在亞洲大陸上對抗蘇聯的力量。被挑出來作為批評對象的是國會和政黨政治家,以及高層財政及工業方面的領導。
位于這一批評最前線的是年輕的官員以及民族主義的市民,他們認同一個名為“帝國之路”派的軍人團體。依靠軍事化的民族主義理念,這些軍人在20世紀30年代早期訴諸直接行動以及恐怖主義,導致暴力事件頗現。他們受到的思想上的啟發,可以直接追溯到新的維新主義的思想家,如橘孝三郎、權藤成卿以及特別重要的北一輝(1883~1937年)等人。
我們可以在這些思想家中迅速發現一些共同的主題。他們的思想中存在一種對宗教性獻身的強調,對傳統信仰中的信念的依賴。他們都提倡個人在對抗難以對付的敵對勢力,對抗權力建制時的自我犧牲的能力,總之,就是要以死捍衛信仰。
所有這些新的“維新志士”都相信國家處于危機的狀況下,因此必須予以“拯救”。然而,從他們的觀點出發,導致這一危機的并不主要是外國勢力而是日本內部的人民之敵。這樣,他們指出官僚精英、巨型工業聯合企業或曰財閥以及特殊利益及黨派性的政治家乃是導致既有危機的根源。當這些人說到“維新”的時候,他們的意思是指一次對國內秩序的徹底重建。
最具有影響力的理論家顯然是北一輝,他的理念被認為是昭和維新的核心。作為一個復雜的思想家及名人,北一輝以一種神秘的對“妙法蓮華經”的信仰來支撐他的革命獻身精神。但是他也把這種宗教性與激進社會主義理念結合在一起,這一點決定了他的政治宗旨。北一輝對社會主義革命的興趣形成于20世紀初期,當時他還是個早稻田大學的學生。在東京,他經常參加同盟會的會議,這是一個由中國的革命積極分子組成的團體,其目的是獻身于推翻帝制的活動。北一輝與同盟會的成員成為朋友,并且參與了1911年中國的辛亥革命。
北一輝理論的基礎是這樣一種信仰,那就是日本人應該立志實現的最高理想是社會主義,用他的話來說就是“純正社會主義”。與國家的歷史精粹相符合的是一種理想,而天皇制曾經就是這種理想的象征。
北一輝警告道,日本必須在“革命或亡國”兩者之間做出選擇。
給激進的活動分子和年輕軍官帶來特別深刻印象的是北一輝的社會主義理念結合了與西方進行一場最終戰爭將不可避免的信念,這就使當時的不可拖延的不能妥協的行動成為必然。對于北一輝來說,恐怖行動或叛亂是打破掌權的憲政精英的權力,建立一個足夠強大以從亞洲驅除西方勢力的新的社會主義秩序的正當的手段。正是這樣一種立即叛亂反抗國內政治的要求,給西田稅這樣的北一輝的虔誠信奉者,以及其他一批年輕軍官(如后藤映范、磯部淺吉、村中孝次等)帶來了決定性的影響,讓他們在20世紀30年代早期發動了一系列的恐怖及暗殺活動。
在1930到1936年間,憲政精英中的主要人物被擊倒了:浜口雄幸、井上準之助、齋藤實、高橋是清等一批人成為獵物并受到騷擾,其中一些人受了重傷。所有這些人都是內閣、國會以及高級財政和企業中的重要人物。浜口的死亡尤為重要。作為國會中的主要政黨民政黨的統治者,浜口反抗軍隊并且得到國會的批準簽署1930年的《倫敦海軍條約》。浜口致力于平民對軍隊的制御。他的死導致政治領導層出現混亂而且從此之后一直沒能完全復原。
暴力叛亂的高潮乃是發生在1936年的“二·二六兵變”。在這次他們最處心積慮謀劃的事件中,反叛者,1400人的軍隊,占領了東京的中心地區并且捕獲了內閣和皇室的成員。他們寄希望于得到真崎甚三郎和荒木貞夫的支持,但這支持卻沒有來到。這次兵變在兩天后徹底被瓦解,而其中的18名領導者隨后被處決(包括北一輝)。然而,這次事件作為十數次其他恐怖及暗殺行動的高潮,嚴重地削弱了當時的政治穩定性。關鍵的內閣一級的領導被暗殺,刺激了其他人潛移默化地犯下將憲法的中心轉向“維新主義派”的立場上的錯誤,特別是導致了一個名為“統制派”的軍事集團的優勢形成,使他們執掌大權。
統制派形成于20世紀30年代早期,包括像橋本欣五郎這樣的積極分子以及其他來自名為櫻會(成立于1930年的日本軍國主義社團,主張日本軍事國家化。譯者注)的年輕軍官,該會密謀策劃暴力政變以建立軍隊對政府的控制。然而,在其主要領導永田鐵山少將的領導下,恐怖主義的密謀受到排斥,該會的成員更傾向于冷酷務實的系列行動,傾向于操縱政治組織并與那些有擴張意識的企業家及各種官僚派系,與“新官僚”以及“改革官僚”等結成聯盟,去實現在軍部的庇護下實現全國總動員的最終目標。
然而,在20世紀30年代中期,年輕的積極分子對這一策略的抵抗是非常激烈的,在一個高度公開化的事變(1935年8月14日)中,相澤三郎中佐宣布實施“天意”(意指替天行道誅殺:譯者注),殘忍地在永田少將的軍務局長室里刺殺了他。盡管出現了不穩定的對抗,永田所支持的戰略和觀點卻在軍事機構中穩步地獲得了統治性的地位。1936年失敗的“二·二六兵變”很方便地標志了直接行動的終結以及永田及其追隨者,特別是東條英機的實用主義觀點取得了決定性的統治地位。
軍隊的統制派并不像皇道派那樣站在一個復雜的意識形態基礎上。舉例來說,它并不關心政治理念,也不看重宗教熱情。一種并不復雜的對日本民族的愛國忠誠對它來說就足夠了,而且在統制派眼中,天皇并不像北一輝那樣被視為一個神秘的或有活力的信念。統制派確實意識到國家陷入巨大的危中機,并且堅信國家應該被“拯救”。但是它認為日本的敵人來自于日本在外擴張的“地方”,也就是說,日本的敵人并不在日本國內,而是可能在蘇聯等地方。因此,統制派的政治目標乃是從亞洲“驅逐”西方而非在國內的人們的“自由”。
盡管在表面上似乎認同憲政秩序,但統制派在激進程度上并不遜于皇道派。實際上,統制派對憲政秩序的威脅其實更為嚴重。因為其行動表面看上去是合法的而且明顯是與革命恐怖的策略相對立的。這樣,為了實現其全國總動員的目標,統制派在軍隊的普遍庇護下支持對政治體制進行廣泛的重組。以1937年的立法為標志開始的國家官僚動員,包括對勞動力和資本資源的直接管理,是由統制派的領袖及其官僚聯盟在一個新創立的規劃平臺(企畫院)中籌劃的。這些領袖非常看不起資產階級并指斥議會政治的浪費,他們追求對既有權力關系進行“重建”。軍部加強了對憲政秩序的掌控,重新定義了聯盟的特性,從而使其符合為了與西方進行最終決戰而進行全民動員的戰略目標。
必須提到的是,盡管統制派拒絕了在東京進行政變的策略,它歡迎在滿洲建構一種“地區戰略”以通過軍隊的行動將這一地區改造成一種由日方控制經濟及軍事權力的模式。確實,1931年日本挑釁性地奪取滿洲就充滿了這一意識形態的影響。
歷史學家都很清楚,像明治維新這樣的革命性事件是不會被“恢復”,也不會在歷史中重復。并不是明治維新尚未完成,而是第二次維新的嘗試在策略上失敗了,它既沒有給國內的日本人也沒有給國外亞洲人帶來社會公正。鐫刻在昭和維新之上的革命性的以及改革性的沖動最終耗散在擴張性的“解放亞洲之夢”上。隨著時間的流逝,維新主義者的叛亂和行動規則漸漸變得不再具有現實意義。
(摘自江蘇人民出版社《當代日本政治的思想基礎》 作者:[美]特索·納吉塔 譯者:賀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