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碑刻文獻材料作為出土文獻的大宗,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碑刻文獻歷史久遠,有著特殊的保存環境,是一種獨特的文字語言現象,文本在整理過程中存在諸多問題,如誤釋、漏釋、標點錯誤等。本文選取《中原文物》中的幾篇碑志釋文中的相關問題,擇其要者,作出校正,補足缺失,進而使這批材料得以科學利用。
關鍵詞:《中原文物》釋文校正
《中原文物》2013年1~2期刊載了幾篇碑志文章,公布了一批石刻文獻,上至北魏,下迄明清。文章附有拓片和釋文,為研究古代歷史文化和語言文字提供了真實材料,意義重大。但由于志石的剝泐,文字的異體俗訛,字形的漫漶和整理者的缺失等,錄文還存在不少錯誤,影響了對材料的科學利用。本文對照拓本,對其缺文、誤釋進行校勘。
(1)圣歷二年,詔授范陽縣君。長安二年,進鞅郡君。景龍元年,加拜范陽郡夫人。(《新出土唐劉憲墓志疏證·劉憲妻盧氏墓志銘》)
按:“進鞅郡君”不詞,文不可解。復核原拓,“進鞅”,作“”,當為“進秩”。“”字泐蝕較嚴重,但部首“辶”清晰可見,排除石花影響,“進”字輪廓依稀可識。“”,該字雖略有泐蝕,但字形整體完整,實為“秩”的異體。“進秩”《漢語大詞典》釋為:“晉升官職;增加俸祿。”志主盧氏在圣歷二年、長安二年和景龍元年分授縣君、郡君和郡夫人,其品階是不斷上升的,“進秩”符合文意。此詞在墓志文獻中習見,如唐《柏元封墓志》:“用其謀不可不賞其力,宜進秩以勞之。”
(2)翠蓋成陰,朱輪接軫,中外繁衍之慶,無兢于當年矣。(《新出土唐劉憲墓志疏證·劉憲妻盧氏墓志銘》)
按:“無兢”二字誤釋。“兢”字拓片作,文字輪廓清晰,應是“竸”,同“競”,“競”之繁體。北魏《張君殘志》作,《元純阤墓志》作,《元瑛墓志》作,可以比勘。究其釋誤原因,“竸”與“兢”字形相近,結構、讀音相同,乃形近而誤釋。《爾雅#8226;釋訓》:“兢兢,戒也。”“兢”,意為“小心謹慎”,“無兢”,文意難解。《龍龕手鏡》:“竸,爭也。”“無竸”同“無競”,是“不可爭衡,無可比擬”。《詩#8226;周頌#8226;執競》:“執競武王,無競維烈。”朱熹集傳:“言武王持其自強不息之心,故其功烈之盛,天下莫得而競。”《后漢書#8226;伏湛傳》:“自伏生已后,世傳經學,清凈無競。”北魏《高貞碑》:“牧已謙謙,與物無竸。”
(3)于是內抱大悲,外拔群苦,播四攝以檤殊利,貲六□以悟民俗。(《大海寺道晗造像碑及相關問題研究》)
按:此句不明語法而誤釋。墓志行文序辭為散文,句式多對文。據此,“檤殊利”與“悟民俗”當為對文,結構相同。細核辭書,“檤”,名詞,木名。語法結構前后不一,句式不和諧,且句意捍格不通。核對原拓,“檤”字作“”,字形下部磨泐,但上部輪廓清晰,為“道”字。從字詞關系和語法結構考察,此字應為動詞,結合字形大致輪廓結構,當為“導”(碑刻形符“木”常與“寸”相混不別)。《說文解字·寸部》:“導,引也。”意為“引導”。“導殊利”就是“引導重利”,與“悟民俗”相對為文。北魏《元順墓志》作,《崔元容墓志》作,《元悰墓志》作。
“六□”,拓片作,文字剝泐嚴重,僅存大致輪廓,疑為“度”。“播四攝”與“貲六度”同為對文,“播”“貲”都是動詞,無疑。“四攝”,佛語,謂“菩薩為攝受眾生歸依佛法而常行的四事”。“六度”,又譯為“六到彼岸”,指“使人由生死之此岸到涅槃之彼岸的六種法門”。“播四攝”與“貲六度”結構上對舉,意義上相承,前者意為“施行菩薩四事”,后者為“憑借六種法門”,文通義近。“六度”在造像題記中習用,如北涼《沮渠安周造像記》:“原始興于六度,孝終著乎慈悲。”東魏《李洪演造像記》:“三徑是填,五蓋攸脫。六度告□,雙林顯末。”
(4)耀□凈之榮華,西八解之妙果,功超五賢之上,德樹大覺之基,乃從圓光于無塵之境,除□□于合識之類。(《大海寺道晗造像碑及相關問題研究》)
按:“□凈”拓片作“凈”,石面殘蝕,石花影響較大。仔細核查,字形中的“乚”構件尚清晰,鑒于與下句“八解”對文,此詞當為“七凈”。“七凈”,“七清凈”的簡稱,在佛語中指“戒清凈、心清凈、見清凈、除疑清凈、道非道智清凈、行正道智清凈和智見清凈”。“八解”,是佛語“八解脫”的簡語,又名“八背”,即“解脫違背三界之煩惱束縛的八種禪定”。兩者相對成文。
“樹”原拓作,字形略有模糊,但基本輪廓尚清。字形可分為三部分:“木”“票”和“寸”,當為“檦”。北魏《孫秋生等造像記》作,《慈香慧政造像記》作。“標”有“建立、樹立”的意思,《文選#8226;袁宏<三國名臣序贊>》:“喪亂備矣,勝途未隆,先生標之,振起清風。”張銑注:“標,立也。”“德標”即“建立好的德行”。《魏故昭玄沙門大統墓志銘》:“德標緇林之中,望蓋夙儒之上。”
“大覺之基”之“基”字,拓片作,實為“葉”。北魏《元弘嬪侯氏墓志》作,《元道隆墓志》作,《楊濟墓志》作。“葉”有世、時期之意。司馬相如《上林賦》:“恐后葉靡麗,遂往而不返。”“大覺”在佛語中謂“正覺”,意為“真正之覺悟,精神的自我圓滿”,佛法謂證悟一切諸法之真正覺智,即如來之實覺,故有稱成佛為“成正覺”。《楞嚴經》卷六:“空生大覺中,如海一漚發。”
“無塵之境”,詞義尚通。細核原拓,“塵”作。該字基本輪廓清晰,字形由“山”與“厓”上下兩部分組成,當為“崖”。“崖”,意為“邊際”。《淮南子#8226;本經訓》:“鑿汙池之深,肆畛崖之遠。”髙誘注:“崖,艮也。”“艮”即“邊界”。“無崖”,亦作“無涯”,義為“無窮盡,無邊際”。《董洪達等造像記》:“蓋諸佛智海,本自無崖。”
(5)致使三毒□□,四珍□□,五蜀濤波,六賤交亂。(《大海寺道晗造像碑及相關問題研究》)
按:“五蜀”不詞。復核拓片,“蜀”作,輪廓清晰,左為“水”,右為“蜀”,當為“濁”。“五濁”,佛語,謂“存在于塵世的五種渾濁不凈”。此詞在佛教石刻和墓志中常見,《等慈寺殘造塔銘》:“嗟五濁之長酸,覺四蛇之(下缺)已所愛上珍,舍茲如法之寶。”唐《李威墓志》:“斂身朝伍,養性祗園,心悲五濁,情悅四禪。”
“四珍”不詞。字形模糊,不可辨識,疑為“四蛇”。“四蛇”在佛語中用來比喻“地水火風”四大毒蛇。《最勝王經》:“地水火風共成身,隨彼因緣招異果。同在一處相違害,如四毒蛇居一篋。”“四蛇”常與“五濁”“六賊”成對運用。
“六賤”亦不詞,拓片作,字形泐蝕嚴重,惟“貝”“弋”構件尚清。字形已不可識,則考慮字詞關系,結合上下語境,“三毒”“四蛇““五濁”和“六□”應是對舉,且是佛語。遍查辭書,此字應為“賊”。“六賊”,佛教中所指為“色、聲、香、味、觸、法”六塵。謂此六塵能以“眼、耳”等六根為媒介,劫掠“法財”,損害善性。語出《涅槃經》:“六大賊者即外六塵。菩薩摩訶薩觀此六塵如六大賊,何以故,能劫一切諸善法故。”《標異鄉義慈惠石柱頌》:“乃厭此囂塵,仍懷至業。伏六賊于心中,拔四蛇于胸內。”
(6)璞任并州太守,封曲陽侯,子級任并州刺史。(《<大周處士郭君墓志銘>的文化價值》)
按:,釋讀者未識,當為“亦”。句意是“郭璞做并州太守時,他的兒子郭級也做并州刺史”。“亦”字草寫時,由于書寫速度較快,下部的“亅”寫的較短,變成一點,北魏《薛伯徽墓志》作。受字形類化的影響,加之上部兩畫亦連寫,整個字形變為(北魏《韓顯宗墓志》)。又因古人在寫“橫畫”時,往往在“橫畫”收尾時帶上一“勾”,使得橫畫與橫勾相混,“亦”就寫成了(如北魏《王涌墓志》、《元勰妃李媛華墓志》等)。字形進一步變化,便將“橫勾”的“勾”拿下來單獨放置,變成一點,最終形成了“亦”的這種寫法。
(7)忽以兩夢二豎成災,荋謂五運不征,揜從風燭,春六十有九,以大唐王月十五日卒于私第,權殯而已。(《<大周處士郭君墓志銘>的文化價值》)
按:“荋”,拓片作,當為“弗”,釋讀者因形近而誤識。北魏《元毓墓志》作,《元緒墓志》作,可以比勘。《說文解字·艸部》:“荋,草多葉貌。”此字為名詞或形容詞,在句中不合文法。“二豎”語出《左傳·成公十年》:“公夢疾為二豎子,曰:‘彼良醫也,懼傷我,焉逃之?’其一曰:‘居肓之上,膏之下,若我何?’醫至,曰:‘疾不可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達之不及,藥不至焉,不可為也。’”后用以稱“病魔”。從語境來看,志主兩次夢到自己病魔纏身,不是“五運不征”。“荋謂”,當為“弗謂”。
“春六十有九”,與墓志行文習慣相悖,在表述死者生卒年歲時多用“春秋某十有某”,疑為墓志漏刻造成,當為“春秋六十有九”。《崔宣華墓志》:“以大魏永安元年,六月廿四日卒于滎陽鄭里,春秋廿有八。”《張護墓志》:“粵以垂拱元年四月八日卒于東都私第,春秋六十有七。”
“大唐王月十五日”,這種卒葬時間表示方法怪異,在墓志中不見文例。拓片中“王”作。此字乃是武周新造“正”字,《俗書刊誤卷七#8226;略記字始》:“(正),武后制字。”這里使用的是周歷法,武則天以周歷法替代夏歷法,改“會昌元年十一月”為“載初元年正月”,故有此說。
(8)此并含靈秀杰,玄鳥應圖,感化神通,虧竹鳥祖,乃丘園雅素,不雜囂塵,信重百金,言無二諾。(《<大周處士郭君墓志銘>的文化價值》)
按:“玄鳥”之“鳥”,拓片作,當為“象”。“象”在北魏《元暉墓志》中作,《唐邕刻經記》中作,《司馬遵業墓志》作,形近,當“象”無疑。疑釋讀者因兩字形近而誤釋。“玄象”,即“天象,日月星辰在天所成之象”。《后漢書#8226;郅惲傳》:“惲乃仰占玄象。”唐《張通墓志》:“玄象既分,清濁方異,錫珪宅土,山河列位。”“玄鳥應圖”文意不通,“玄象應圖”是說天象應合圖識。
“虧竹鳥祖”,文意難解。核實原拓,“虧”“鳥”作、。第一字疑為“戲”,在碑刻中其字形有(北魏《爾朱襲墓志》),(北齊《高建墓志》),(北齊《裴良墓志》)等形體。拓片中字形與“戲”字碑刻形體近似。第二字當為“馬”,墓志中的字形有、、等形體。“竹馬”原指“兒童游戲時當馬騎的竹竿”。《后漢書#8226;郭伋傳》:“始至行部,到西河美稷,有童兒數百,各騎竹馬,道次迎拜。”后用來稱頌地方官吏之典。唐《劉買夫人墓志》:“聚米齠年之日,戲戈竹馬之年。早附龍鱗,攀斯鳳翼。”《董婁墓志》:“昔竹馬之期,董狐之后,述若景純奇俊,寔漢之規模,遠祖衣纓,遂居上黨。”
此句標點亦有問題,“戲竹馬祖”與“乃丘園雅素,不雜囂塵”點破。應為“此并含靈秀杰,玄鳥應圖,感化神通,戲竹馬。祖乃丘園雅素,不雜囂塵,信重百金,言無二諾。”其原因是釋者文字錯識,造成文意不明,致使斷句錯誤。
綜觀以上文獻材料,正是碑刻的特殊性造成了釋錄的缺失。石花的影響、石面的缺泐、文字本身的獨特性,使釋文或脫或誤,或礙文意,或乖史實,文意捍格不通,不可卒讀。正確的釋讀,賴于科學嚴謹的態度,對待模糊不清的文字,要結合字形輪廓和句中字詞關系,全面考慮語法、修辭、用典和語體風格等,遍查辭書,細尋例證,科學考證。認清字詞,才能準確把握文意,正確運用標點,進而對材料作科學可靠的運用。
本文經西南大學博士生導師毛遠明教授指導和修改得以成稿,在此表示衷心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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