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詞多義是一種普遍的語言現象,傳統語義理論無法對其作出全面合理的解釋。本文運用認知語言學的隱喻、轉喻及意象圖式理論,對漢語“立”與日語「立つ」多義性的形成原因、構成方式及各義項間的關聯性進行分析探討,發現二者都是基于中心意義而衍生其他各項意義。另外,本文也通過對比漢語“立”與日語「立つ」的多義性,發現認知模式的不同也會影響二者意義的衍生。
關鍵詞:一詞多義隱喻轉喻意象圖式漢語“立”日語「立つ」
一、引言
世界上的每種語言都普遍存在一詞多義現象。所謂多義化,簡而言之就是舊詞有了新義。原有的詞義與其衍生出的詞義在共時上的共存形成了一詞多義現象(翁碧瓊,2007)。隨著人類對世界認識的不斷深入,人們通過賦予同一個詞形更多的詞義,來經濟方便地傳遞更多的信息,因此詞義就出現了多義化。
一個詞如何擴展它的意義呢?這些意義之間又有什么樣的具體關系呢?傳統的語義學和結構主義理論在解釋這一人類語言的普遍現象時,忽視了一詞多義的歷時性以及人們的認知機制的內在影響。隨著認知語言學的興起與發展,一詞多義現象有了新的解釋。認知語言學將語義作為語言的首要條件,將人們的認知過程與意義概念聯系起來,在語言信息和心理之間架起一座橋梁。這為認知日語動詞一詞多義的本質以及正確地理解、分析、運用日語動詞提供了全新的手段與認知視角(華曉會、郭永剛,2007)。本文擬以漢語“立”和日語「立つ」為例,從認知視角探析其意義與漢語中的對應關系,試圖構造出一定的模型,促進人們對其深入掌握。
二、認知語言學對一詞多義的理論解釋
認知語義學用意象圖式及隱喻、轉喻來說明一個詞語相互關聯的多個義項之間的關系,認為支配著一詞多義關系的原則是這種意象圖式的隱喻映射。
(一)認知語言學的隱喻認知理論
所謂隱喻,是人類用某一領域(也叫源域)的經驗來說明或理解另一類領域(也叫目標域)的經驗的一種認知活動(Lakoff,1980),涉及到兩個概念域,且源域是人們從日常生活中的基本經驗所獲得的概念領域。它是一種自發的、無意識的認知過程。但是隱喻并非是憑空想象的,而是基于二者的相似性,促使人類在大腦中對二者產生共同的聯想,因此才促成隱喻現象的發生(趙艷芳,2001)。他們的關系可用下圖表示:
圖1:隱喻中概念領域間的映射
(二)認知語言學的轉喻認知理論
與隱喻一樣,轉喻也是基于人們的基本經驗,其實質是概念性的。不同的是,隱喻是不同認知域之間的投射,而轉喻是在相接近或相關聯的不同認知域中,用一個凸顯的事物替代另一事物,如部分與整體、容器與內容之間的替代關系。簡而言之,在隱喻中,喻體與本體之間的關系是“相似”,而轉喻則表現為“鄰近”。(趙艷芳,2001)
(三)認知語言學下的意象圖式理論
所謂“意象”,即我們依據身體的感知形成的各種心理表象,是感覺和知覺的心理表征。所謂“圖式”,是指將具體的感知抽象化之后獲得的結構模型,可以較長期地儲存于記憶之中。因此,“意象圖式”就是將通過各種身體感知獲得的意象進行更高層次的抽象化后形成的認知結構模型。
人類通過在現實世界中進行互動性體驗形成了基本的意象圖式,也就形成了“認知模型”(即“CM”),多個CM之和就可構成一個“理想化認知模型”(即“ICM”),CM和ICM主要是意象圖式。人們在此基礎上進行了“范疇化”,建立了“范疇”;概念對應于范疇,從而獲得了概念,同時也就獲得了意義(王寅,2007)。
意象圖式是人類的重要認知模型之一,它連接具體意象和抽象概念,從而實現了從源域到目標域之間的隱喻性映射,在語義范疇的擴展及語法化過程中起著重要作用。代表性的意象圖式有“容器-內容”“上-下”“前-后”“遠-近”“部分-整體”“中心-周邊”“起點-路徑-終點”“軌道”圖式等等。
認知語言學中語義研究的方法就是在以上理論的指導下,通過構建意義的放射性鏈狀結構來描寫詞匯的多義性。19世紀末就有語言學者提出多義性的三種類型:1.放射狀,指一個詞的所有意義都以同一個意義——中心意義為依據,都與它發生關系;2.連鎖狀(也稱鏈狀),在鏈狀情況下每一個新意義只與最近的一個意義有關;3.混合狀,這是指前兩種情況的混合。各類型可用如下圖直觀表示:
圖2:放射狀多義性模型
圖3:連鎖狀多義性模型
圖4:混合狀多義性模型
認知語言學認為“語義”范疇也是“原型范疇”,其義項成員不具有同等的地位,而是有中心的、典型的義項和邊緣義項之分,其中心義項就是“原型義項”,被認為是語義范疇最具代表性的義項。語義范疇圍繞原型意義向外擴展。人們用同一詞語表示多個意義是因為這些意義之間有聯系。它們之間的聯系來自同一個深層的意象圖式以及圖式從具體到抽象認知域的隱喻映射。由此看來,人們認知世界的過程不是靜態的,而是動態的;在認知新事物的過程中,語義范疇圍繞原型不斷擴大,形成放射形結構,抽象程度也不斷提高,這是由人的認知模式所決定的,與語言詞義輻射型和連鎖型的發展模式也是一致的(趙艷芳,2001)。此外,人類認知活動是以大腦中原有的認知模式來理解外部世界的,所以認知模式的不同會導致表達方式的不同。另一方面,地域、語域及指稱對象也會反過來影響認知模式,形成不同的意象意義。這些不同的意象會在不同的語境下形成多種意義。(華曉會、郭永剛,2007)
三、漢語“立”與日語「立つ」的本義比較
從字形上來看,漢語“立”和日語「立つ」都使用同樣的漢字。漢語“立”字的甲骨文象一人正面站立在地上之形,因此本義為“筆直地站立”。我們查詢日本『漢字源』發現,日語「立つ」的本義也是“堅固地站立在地上”。因此可以得知,二者的本義都表示腿腳的“站立”動作,似乎在語義上和用法上應當相同或者相似。但實際上,這兩個單詞之間還是存在相當大的區別。從某種意義上說,漢語中的“立”僅僅表示一個動作,而日語「立つ」包含的卻是一個事件、一個連續的過程。它涵蓋了從“起立”直到“到達”這樣一個過程(池上嘉彥、潘鈞,2008)。
如上文所言,因為二者的認知模式不一樣,就會造成認知角度的不同,所以二者表示的意義也不完全相同,涵蓋的語義范圍也有差別。下面就嘗試著從認知視角分析二者語義及用法上的異同,從而了解其語義發展規律,深刻理解其演變機制。
四、日語「立つ」的多義性認知分析
日語「立つ」涵蓋了從“起立”直到“到達”這樣一個過程,將這樣一個過程具體分解為:從某一狀態(坐著)出發,變化為另一狀態(站立)。我們將這樣一個具體過程通過隱喻投射到抽象概念后,可以得到如下「立つ」的多義性。
(一)表示狀態變化的「立つ」
從認知語言學的角度來看,人類以自己為中心,“近取其身,遠取諸物”地對外界的事物進行認知和表達。「立つ」有從某一狀態變化到另一狀態的含義,通過隱喻投射到自然現象上,就會出現以下表達形式。
煙が立つ/起煙虹が立つ/出彩虹風が立つ/起風
在這里我們可以發現,日語的「立つ」可以對應于漢語的“起、出”。
另外,某一狀態出現了,就會被別人看見,經過轉喻,「立つ」就被繼續賦予了“傳開、傳揚”的意義。如:
噂が立つ/傳出風言風語人目に立たないところで會う/在不顯眼的地方見面
在“傳揚、傳開”的基礎上,又經過轉喻機,衍生出“明確、分明”的意義。如:
値段が立つ/價格明確証拠が立つ/證據分明;有據可憑
(二)表示狀態持續的「立つ」
“直立”是一種狀態,是一種雙腳并攏支撐身體的狀態,因此可表示“狀態持續”義。當將站立的地點抽象化后,就可以用來表示主語處于某一種狀態。在表示抽象的狀態時,日語的「立つ」可以對應于漢語的“處于”。
苦境に立つ/處于苦境優位に立つ/處于優勢
首位に立つ/處于首位
當表示狀態持續的主語不是人類,而是其他事物時,「立つ」賦予的意義就是“豎立、豎著”。如:
赤い旗が立っている/紅旗豎立著髪の毛が立っている/頭發豎立著
另外,由這種支撐的狀態,又可以引申出“站得住腳,維持得住”義,所以也會有如下表達方式:
暮らしが立たない/維持不了生活三十にして立つ/三十而立
在此基礎上,經過轉喻,又引申出“保持、保住”的含義。如:
顔が立つ/保住面子面目が立つ/有面子男が立たない/丟臉
(三)表示“離開”義的「立つ」
「立つ」的本義是離開“坐著”的狀態,到達“站著”的狀態,因此含有“離開”的意義,所以也會出現以下表達形式,此時的「立つ」相當于漢語的“離開”。
彼は明日故郷を立つ/他明天離開故鄉立つ鳥が水を濁さず/人過留名雁過留聲
在此基礎上,經過轉喻后,“離開”引申到“出發”去做某事,于是「立つ」又被賦予了“出發”的含義。如:
旅に立つ/出發去旅行米國へ立った/出發去美國
(四)表示“到達”義的「立つ」
「立つ」的本義是“人離開原來的位置以后,經過移動最終到達某處”,具有一定的方向性。因此,通過隱喻投射后就含有“到達”義,此時的「立つ」相當于漢語的“去”。
(1)田中さんは九時の汽車で、北海道へ立った。/田中乘九點的火車去北海道。
通過分析「立つ」的本義,可以得出“起點-路徑-終點”圖式模型:
圖5:
經以上圖式隱喻后,「立つ」又被賦予了“為某事而行動起來”的含義,漢語的“奮發、奮起、行動起來”可與之對應。如:
(2)われわれたちは祖國のために立ったのだ。/我們是為祖國而奮起的。
(3)いまこそ労働者の立つべきときだ。/現在正是工人行動起來的時候。
在人類對美好事物向往的認知模式上,可以理解為人類是為了一個好的目的而行動,所以「立つ」又衍生出了“有用、頂用、管用”的含義。如:
役に立つ/有用;中用弁が立つ/能言善辯腕が立つ/手藝高明;技術高超
(五)表示“感情激昂”的「立つ」
「立つ」的本義是所表示的是人從坐姿變化為立姿的動作,也就是從低位置變化為高位置,當通過隱喻投射到抽象概念后,就會有如下的表達形式,此時相當于漢語的“激動、激昂”。
気が立つ/心情激昂腹が立つ/生氣
既然有從矮位置變化到高位置,經過范疇的擴大轉喻后,就引申到“從無到有、從少到多”的狀態,因此又被賦予了“成立;樹立;設立”義。如:
義理が立つ/合乎情理馬市が立つ/設立馬市 目標を立つ/樹立目標
以上是以認知語言學的相關理論(即隱喻、轉喻、意象圖式)為理論框架,分析了日語「立つ」的多義性。綜合上述分析,可得出如下圖所示的多義模型:
圖6:日語「立つ」的多義性關系模型
五、漢語“立”的多義性認知
因為漢語“立”的本義為“站立”這一動作,因此多用于表示一種穩定的狀態。
(一)表示狀態的“立”
“立”由表示“站立”衍生出“直立的、挺立的”義,進一步引申出“使豎起來、使豎立”義。比如漢語中常有以下用法:
(4)立柜里頭的云片糕恐怕已經沒有了。(巴金《抹布集·楊嫂》)
(5)強者規田以千數,弱者曾無立錐之居。(《漢書·王莽傳中》)
(6)立竿見影,呼谷傳響。(魏伯陽《參同契》卷下)
由上述“直立的、挺立的”義,通過隱喻機制,又衍生出“生存、存在”義。如:
(7)當美利堅離英自立,豈不于政治上躊躇滿志?(孫中山《中國革命談》)
(8)孤苦蠢愚,不能自立,長號四望,誰復顧哀,惟公眷憐,過于平日。(司馬光《祭龐穎公文》)
(9)楚強則秦弱,楚弱則秦強,此其勢不兩立。(劉向《戰國策·楚策一》)
(二)表示“設立、建樹”的“立”
漢語的“立”本表“站立”動作,當其名詞動詞化后,可以引申出“建立、設立、建樹”義。如:
(10)連珠七辭,則從事于巧艷,此循體而成勢,隨變而立功者也。(劉勰《文心雕龍·定勢》)
(11)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左傳·襄公二十四年》)
在上述詞義的基礎上,經過轉喻,衍生出“制定、訂立”義。如:
(12)王者制事立法,物度軌則,一稟于六律。(《史記·律書》)
(13)德洪之見,是我這里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為用,則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王守仁《傳習錄》卷下)
(14)若賦不加輕,則用力雖多,終必無益,立法雖備,終必不行。(陸游《上殿札子》)
(三)表君立登基的“立”
認知語言學認為,認知模式會決定語言的產出,文化背景也是影響認知模式的一個因素。因此,中日文化背景的不同,必然會表現為語言的差異。近代以前,中國深受皇權文化的影響,所以“立”衍生出了“君主登位、即位”義。如:
(15)湣王立。(《韓非子·內儲說上》)
(16)當立者乃公子扶蘇。(《史記·陳涉世家》)
在此基礎上,又引申出“扶持、扶立”的意義。
(四)表示立即的“立”與姓氏的“立”
(17)室家立殘,親戚不免乎刑戮。(《荀子#12539;榮辱》)
(18)至夫秦用商鞅之法,東弱韓魏,立強天下,卒車裂之。(《漢書#12539;鄒陽傳》)
(19)陸運水輸,策遠之膚功立奏;相機制變,訌內之巨患以消。(《袁可立晉秩兵部右侍郎誥命》)
運用同樣的理論,并總結以上分析之后,可以得出漢語“立”的多義性之間的關系模型如下:
圖7:漢語“立”的多義性關系模型
六、漢語“立”與日語「立つ」的義項比較
綜合以上二者的義項,可得出二者義項之間的異同,如下表所示:
表1:漢語“立”與日語「立つ」的義項異同
日語「立つ」的義項漢語“立”的義項
站立站立
起、出、冒
傳開、傳揚
明確、分明
離開
豎立、豎著使豎立
維持、站得住、生存生存、存在
保持、保住扶立、扶持
出發
去、往
奮發、行動起來、奮起
成立、樹立、設立設立;制定;訂立
指君主登位
直立的
姓
立刻
有用、管用、頂用
處于
激動、激昂
從上表可以明顯看出二者的義項間有重疊部分,這是因為漢語“立”和日語「立つ」共享“站立”這個表面含義,因此二者所衍生出的含義也有共享部分。另一方面,日語「立つ」有其特殊性,即它是一個連續的過程。這個過程的每個階段所衍生出的含義就是它單獨具有的意義。當然,也可以看到,漢語“立”也具有其獨特的衍生含義。我們認為,這是因為中國所具有的獨特文化,影響了認知角度,反映在詞匯的意義上。
七、結語
本文以認知語言學的相關理論為理論框架,分析了漢語“立”與日語「立つ」的多義現象的產生原因及構成方式,并對二者進行了微觀層面上的比較,可以得出以下結論:
1.二者都是基于本義(即原型意義),通過隱喻認知理論、轉喻認知理論及意象圖式理論的運用產生了多義性。
2.因為二者的本義有共享部分,所以衍生出的多義性中有共享部分。
3.因為日語「立つ」的本義更豐富,所以在以上理論的指導下衍生出了更多的義項。
4.漢語的文化背景不同,所以漢語“立”衍生出了獨特的義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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