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使-移動情境中英漢語名詞動用選擇一致性

摘要：通過實驗激發說漢語者創造名詞動用，發現漢語名詞動用對來自英語處所類動詞與移位類動詞的兩類致使-移動情境敏感。在致使-移動情境#1030;中，被試強烈地傾向于選擇表示位移終點的名詞作為動詞；在致使-移動情境Ⅱ中，被試強烈地傾向于選擇表示位移物體的名詞作為動詞。這種選擇表現出與英語的高度一致。實驗結果表明，對可能轉化為動詞的名詞的選擇不是任意的，而是由主體的認知模式與概念結構所決定的。

關鍵詞：致使-移動情境名詞動用一致處所類動詞移位類動詞

一、引言

相關研究顯示[1][4][5][6][9]，英語名詞動用存在選擇性制約，即并非任意論元角色都可以類轉為動詞。這種現象在致使-移動情境中尤為明顯。如例（1）、（2）：

（1） a. Bill put the horse in the corral.

b. Bill corralled the horse.

（2） a. Mary dropped the pepper on the beef.

b. Mary peppered the beef.

例句（1）a與（2）a都提示了致使-移動情境，即賓語受事在主語施事的作用下發生了移動。在例句（1）b中，表示位移終點的名詞“corral”轉化為動詞，即處所類動詞（location verbs）；例句（2）b中，表示位移物的名詞“pepper”轉化為動詞，即移位類動詞（locatum verbs）。

漢語中也存在類似的現象，如：

（3）a.把白薯放到窖里。（to put the yams in the cellar）

b.把白薯窖了。（to cellar the yams）

（4）a.把瓦鋪到屋頂上。（to put the tiles on the roof）

b.把屋頂瓦了。（to tile the roof）

而且，通過將例（3）、（4）與相應的英語表達比較發現，在這兩例情境中，英漢語言轉換為動詞的名詞是一致的。這是偶然現象，還是普遍規律？在其他致使-移動情境中，漢語是否也存在與英語一致的名詞動用選擇，從而產生同樣的處所類動詞或移位類動詞？根據現實語料，我們很難回答這些問題。因為英語處所類動詞與移位類動詞數量眾多，占名轉動詞的40%左右，漢語名詞動用中的處所類動詞與移位類動詞數量很少。英語中幾乎每一個名詞都可以通過零形式轉化為動詞，而現代漢語的詞性較固定，一個名詞一般不能直接用作動詞。[11]（P31～34）

但是名詞動用本身就是語言創新的結果；語言創新是說話者認知能力的一部分。假設在例2（a）提示的情境中，說漢語者必須從“胡椒”和“牛排”中選擇一個名詞直接當成動詞使用，以表達“把胡椒灑在牛排上”這一概念，說漢語者會做出怎樣的選擇？說漢語者是否會表現出與說英語者一致的選擇呢？本文試圖通過實驗激發說漢語者創新名詞動用的行為，對以上問題進行探究。

二、研究目的與假設

本實驗主要以英語處所類動詞與移位類動詞為參照，考察在同一致使-移動情境中，說漢語者在創造性地進行名詞動用時是否表現出與說英語者一致的選擇性。我們試提出這樣的假設：在同樣的致使-移動情境中，對哪個名詞轉化為動詞，人們的選擇不是任意的。在對可能變成動詞的名詞進行選擇時，說漢語者也將表現出與說英語者一致的選擇性，即：在英語中產生處所類動詞的情境中，說漢語者也將選擇表示位移終點的名詞作為動詞；在英語中產生移位類動詞的情境中，說漢語者也將選擇表示位移物體的名詞作為動詞。

三、方法

（一）被試

某高校3個班的101名學生。其中男53人，女48人。30人來自會計專業，35人來自物流專業，36人來自土木工程專業。平均年齡為20歲。

（二）實驗材料

分別挑選10個英語處所類動詞短語與移位類動詞短語。這些短語來自Clark和Clark[1]收集的名詞動用語料。將這些英語短語翻譯成一致的漢語“把”字結構。如，將英語處所類動詞短語“bank the money”翻譯成“把錢存到銀行里”；把英語移位類動詞短語“ring the finger”翻譯成“把戒指戴到手指上”。這些“把”字結構都提示致使-移動情境，但是從漢語表達形式無法分辨這些情境是來自英語處所類短語或是移位類短語。且“把”字結構中出現的兩個名詞在漢語中均無對應的名詞動用的表達方式。為討論方便，我們把源于英語中處所類動詞短語的致使-移動情境稱為#1030;類，把源于移位類動詞短語的致使-移動情境稱為Ⅱ類。

任務由20個選擇題組成。題干中出現漢語“把”字結構所提示的致使-移動情境，選項由兩種可能的名詞動用表達方式組成。其中選項A中，表示發生位移物體的名詞用作動詞；選項B中，表示位移終點的名詞用作動詞。以下對兩類不同情境的題目各舉一例。

致使-移動情境#1030;類：

為了表達“把船泊在碼頭”，你可能會說“_________”。

A. 把船碼頭了 B. 把碼頭船了

致使-移動情境Ⅱ類：

為了表達“把肥料施在灌木上”，你可能會說“_________”。

A. 把肥料灌木了 B. 把灌木肥料了

任務設計是：要求被試根據自己的判斷作出選擇。盡管兩個選項的表達都不符合漢語常規，但可考察哪一種表達更有可能。兩種類型題目出現的順序為隨機呈現。從實驗設計角度看，英語兩類名詞動用短語所提示的兩類致使-移動情境是自變量，對轉化為動詞的漢語名詞的選擇是因變量。

（三）實驗過程

任務在3個班上由老師協助完成。學生獨自完成20個選擇題，一旦做完，老師當即收回。學生完成任務耗時大約2分鐘。

四、結果分析

將所有情境#1030;與情境Ⅱ頻數合并后得表1。

表1：

A:表示位移物體的名詞用作動詞B:表示位移終點的名詞用作動詞合計

致使-移動情境#1030;類879231010

致使-移動情境Ⅱ類9091011010

合計99610242020

數據顯示：在兩類致使-移動情境中，被試對可轉換為動詞的名詞的選擇頻數對比明顯。在致使-移動情境#1030;類中，絕大多數被試選擇表示位移終點的名詞用作動詞（B vs. A：923 vs. 87）；在致使-移動情境Ⅱ類中，絕大多數被試選擇發生位移物體的名詞用作動詞（A vs. B：909 vs.101）。對表1進行卡方檢驗，結果表明（X2=1338.245，df=1，p=0.000），兩類不同的致使-移動情境強烈影響著被試對可能轉化為動詞的名詞的選擇。并且，在同一致使-移動情境中，說漢語者在創造性地進行名詞動用時，體現出與說英語者選擇的一致性。根據上述統計分析，本研究的假設得到證實。

五、討論

為什么在同樣的致使-移動情境中，漢語本族語者在創造性地使用名詞動用時，體現出與英語本族語者選擇的一致性呢？

國外學者早就注意到英語移位類動詞與處所類動詞所體現出的選擇性制約問題，并試圖從形式語言學角度對這一現象作出解釋。Hale和Keyser[4]認為所有動詞都具有內部論元結構，名轉動詞也不例外。處所類與移位類動詞都是從動詞內部結構演化而來。處所類動詞中“P”所對應的語義關系是“中心重合（central coincidence）”，而移位類對應的是“終點重合（terminal coincidence）”。根據Hale和Keyser的解釋，句法原則可以阻止一個名詞轉化為動詞。如：

（5）I gave the bush some fertilizer.→﹡I bushed some fertilizer.

以上推導之所以不能成立，是因為它違反了不能將間接賓語結合在動詞中這一句法原則。

上述推論立即遭到Kiparsky[6]的反駁，因為根據Hale Keyser對處所類動詞的解釋，名詞“bush”可以在下面的推導中合理地轉化為處所類動詞：

（6）I put some fertilizer on the bush.→﹡I bushed some fertilizer.

因此他指出，對兩類動詞的解釋必須結合人們的概念知識。他通過對英語兩類動詞內部語義結構分析，指出兩類動詞表達了不同的語義/論元關系。處所類動詞指示純粹的地點，而移位類動詞蘊含“擁有”關系。最后，Kiparsky指出只有“最底層的論元結構”（the lowest Th-role）可以被結合成為動詞，但是并未對此作出解釋。

Kiparsky的內部語義結構分析準確區別了兩類動詞所表達的不同語義關系，然而他并未最終解決兩類動詞的選擇性制約問題，即為什么表達地點關系時主體會選擇表示位移終點的名詞作為動詞，而表達擁有關系時選擇表示位移物體的名詞作為動詞。

認知語言學認為，語言是人類體驗的映射，是概念主體對外界的能動識解，是主體和客體互動的結果[7][8][10][12]。相同的身體結構和大腦功能決定了人類認知與語言的普遍性。同樣的語言結構揭示出不同文化中人們同樣的認知規律。因此，我們認為，要解釋說漢語者在名詞動用實驗中顯示出的與說英語者選擇的一致性，必須跳出形式語言學的框架，對這一語言現象背后的認知規律進行探究。我們以Kiparsky的語義描述為基礎，從認知語言學的角度，對這一跨語言現象作出一致解釋。

在實驗中，由于可供選擇的兩個選項都是不符合常規的表達方法，被試可以從兩個名詞中任意選擇一個臨時轉換為動詞。但是實驗結果顯示被試不僅在選擇可以轉化為動詞的名詞上有很強的趨同性，而且這一選擇與英語中的名詞動用是一致的。我們認為，被試對可能轉化為動詞的名詞的選擇取決于被試對特定情境的識解，對各個參與角色的認知及這些概念在語言層面的通達。每個參與者在事件中所扮演的不同語義角色以及它所涉及的關系，決定了其名詞轉換為動詞的可能性。一個名詞是轉化為動詞，充當謂語的角色，還是保持其原有詞性，充當賓語的角色，本質上是句法配置的問題。Langacker[8]（P282～323）的認知語法理論揭示了小句結構與認知模式之間的聯系。

Langacker[8]（P282～323）指出，客觀世界實體相互作用，一個物體通過物理接觸將能量傳遞給另一個物體，形成致使模型。這種認知模型反映了概念化主體對動作行為的常態觀察。從中，Langacker提出“動作鏈”與“能量流”的概念?！皠幼麈?能量流”中的第一個物體叫作“頭”，最后一個物體叫作“尾”。另一個重要的認知模式存在于我們對基本語義角色的認知，如施事、受事、工具、感事等。與傳統格語法或論元角色不同的是，Langacker認為語義角色并不起源于語言，而是前語言的概念，來自于我們與世界互動的經驗。上述動作鏈與語義角色具有重要的語法相關性。在典型事件中，施事與動作鏈的“頭”重合，是事件中凸顯度最高的參與者，因此具有充當主語的典型價值；受事與動作鏈的“尾”重合，是凸顯度次高的參與者，具有充當賓語的典型價值。

Langacker對句法結構的獨到見解對名詞動用選擇性制約問題又有什么啟發呢？我們先看一例致使-移動情境#1030;類的題目。仍以“把船泊在碼頭”這題為例，它來自處所類短語“dock the boat”。根據Kiparsky的解釋，處所類動詞描述純粹的地點。在這一題中，施事（題目中隱去）發出能量，使船移動到碼頭這一位置，其中船為受事，碼頭為地點。當要用名詞動用對這一情境重新進行編碼時，為什么絕大多數的被試會選擇把地點“碼頭”作為動詞，即“把船碼頭了”（“把船碼頭了”vs.“把碼頭船了”：95 vs. 6）？

正如前文所言，在同一事件中，不同的參與者有不同的凸顯度。我們認為，被凸顯的名詞宜繼續保留其名詞的性質，指示該物體；相對而言不那么被凸顯的名詞可轉化為動詞，指示物體之間的關系。畢竟，從名詞與動詞的本質而言，物體可以獨立于關系而存在，但關系必須依存于物體。就一個物體的存在而言，某一種關系只是一個短暫的、非本質的事件。[8]（P363）在“把船泊在碼頭”這一情境中，根據Langacker對典型事件的解釋，顯然受事“船”比地點“碼頭”具有更高的凸顯性。這樣的感知源于我們與世界互動的經驗，以及人作為概念主體對參與者語義角色的認知與識解。因此，當主體需要將其中一個名詞臨時用作動詞時，較低凸顯度的“碼頭”就成為更好的選擇?？梢姡f漢語者選擇“把船碼頭了”，而不是“把碼頭船了”的原因是，“把船碼頭了”在句法上最大程度地契合了人們對這一事件的認知模式和概念結構。英語中說“dock the boat”，而不說“boat the dock”的原因也是如此。

再看致使-移動情境Ⅱ類，以“把肥料施在灌木上”這一題為例，它來自移位類短語“fertilizer the bush”。在題目所提示的情境中，施事發出能量，使肥料從裝肥料的容器中轉移到灌木上，從而完成了給灌木施肥的行為。在現實層面，肥料在施事的作用下的確產生了移動；在語言層面，“把”字結構“把肥料施在灌木上”也仍是致使-移動的構式表達。但是誠如Kiparsky[6]所言，移位類動詞并不指示地點，而是蘊含“擁有”的語義關系。直覺與經驗告訴我們，在“施肥”這一事件中，施事行為的目的并不在于使肥料發生位置的變化，而是通過“把肥料施在灌木上”這一動作，使灌木接觸到肥料，并經歷其后一系列的變化。因此，認知主體賦予灌木“領有者”的語義角色，而非“地點”的語義角色。

可見，同樣的“把”字結構表達了不同的語義關系。其實，致使-移動與致使-擁有有著密切的語義承接關系。Goldberg[3]（P86～87）指出，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可以通過隱喻把領有物緊挨著領有者，把一個實體向一個接受者轉移理解為致使該實體移向接受者。這一隱喻允許致使-移動構式被用來表示致使-擁有的意義。

作為受事的“肥料”與作為領有者的“灌木”，哪個具有更高的凸顯度呢？盡管受事具有充當賓語的原型價值，但是受事是語義角色層面的概念，語義角色是前語言的概念。而賓語存在于句法關系，兩者不能直接劃等號。選擇一個參與者作為主語或賓語，就像給它打上聚光燈；通過這樣的選擇，說話者把注意力指向被聚光的參與者以及它所直接涉及的關系。[8]（P301）說話者可以選擇受事，也可以根據需要選擇其他語義角色作為賓語。如我們熟知的雙賓語句型：

（7） a.Ruth gave a candy bar to the baby.

b.Ruth gave the baby a candy bar.

在（7）a中領有者“baby”作為“to”的賓語，是句子的補語。而在（7）b中“baby”得到凸顯，取得賓語的位置。不同的句法形式必然蘊含對事件的不同識解。Langacker指出[8]（P360），雙賓語的句法凸顯了領有關系，帶“to”的與格句式凸顯的是轉移路徑。這種微妙的區別可以解釋以下句子。

（8） a.I sent a walrus to Antarctic.

b.﹡I sent Antarctic a walrus.

（9） a.Your cousin gave the fence a new coat of paint.

b.﹡Your cousin gave a new coat of paint to the fence.

賓語的選擇不僅把注意力引向被凸顯的物體，還引向它所直接涉及的關系。對領有者的凸顯使人們關注的是領有關系的確立，對轉移物的凸顯側重的是其轉移的路徑。正是因為我們很難將“把油漆刷到籬笆上”識解為一個致使-移動事件，所以就無法用凸顯路徑的句式來編碼這一事件。所以，在英語中，有“paint the fence”卻沒有“fence the paint”的表達。

可見，在領有關系中，領有者的凸顯度高于受事。有學者亦從其他角度論證了這一點[2][3]。這樣的識解決定了絕大多數被試選擇“肥料”作為動詞，從而產生“把灌木肥料了”這樣“似非而是”的表達（“把灌木肥料了”vs. “把肥料灌木了”：97 vs. 4）。這樣的漢語表達與英語“fertilizer the bush”不謀而合。

六、結語

實驗發現，說漢語者創造性地進行名詞動用時，對來自英語處所類動詞與移位類動詞的兩類致使-移動情境變化敏感，表現出強烈的傾向性。在情境#1030;類中，被試極其強烈地傾向于選擇表示位移終點的名詞作為動詞；在情境Ⅱ類中，被試極其強烈地傾向于選擇表示位移物體的名詞作為動詞。這種選擇性與英語名詞動用存在一致性。本研究還證明，對轉化為動詞的名詞的選擇是由主體的認知模式與概念結構所決定的。從認知語言學角度，不僅能很好地解釋實驗中說漢語者名詞動用時選擇的趨同性，也能很好地解釋英漢語中出現的名詞動用選擇的一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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