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新語》中新生詞匯的史料學價值

摘要：《世說新語》內容豐富，不僅在史學和藝術上有豐富的研究價值，從語言上來說，這部著作也是六朝詞匯研究中的重要史料。本文通過對《世說新語》中新生詞匯的研究，來證明它在詞匯學、史料學方面的價值。

關鍵詞：世說新語新生詞匯史料學

《世說新語》是一部按內容分類的筆記小說集，由南朝宋臨川王劉義慶編撰而成，原名《世說新書》，簡稱《世說》，到唐宋時才改稱《世說新語》。原書八卷，今本作三卷，分“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品藻”等三十六門（類），記載了東漢末年至東晉年間士族階層的逸聞趣事、言行風貌和生活情趣。魏晉南北朝在我國歷史上是一個極其動蕩的時期，社會生活和風俗文化也隨著南北各民族的流遷而發生變化，這就要求語言承載更多的交際信息，于是在人們的活動領域中出現了不少新事物和新概念，因此大量新詞語、新用法應運而生，許多先秦舊詞語此時也發生演變，產生完全不同的新義項。

新詞的出現，是語言詞匯發展的重要因素之一。研究新生詞，是研究《世說新語》詞匯乃至魏晉南北朝詞匯的重要方面。我們討論的《世說新語》中的新詞，是先秦兩漢文獻典籍中從未出現過、第一次出現在《世說新語》中的詞，或者是較《世說新語》稍前不久的書籍中偶有用例，在《世說新語》中才普遍使用的詞。對于對中古時期詞匯變更與發展的研究有重要意義，也體現了《世說新語》在詞匯學方面的重要史料學價值。以下我們所討論的“新生詞”，不同于“新生義”。新生詞雖然都是利用語言中已有的構詞材料構成的，但是它的意義內容卻是新的，即新詞的新義與原有構詞材料的舊義沒有明顯聯系。如果新義與舊義之間有引申關系可尋，那么這個詞就不能算新生詞，只能算新生義。《世說新語》中的新詞，根據它們的內部形式大致可以分為四類：1.組合舊材料而成的新詞；2.混合舊材料而成的新詞；3.融合舊材料而成的新詞；4.采用新材料構成的新詞。所謂“組合”“混合”與“融合”，是就各構詞成分結合的緊密程度而言的。

一、組合舊材料而成的新詞

《世說新語》中的新詞，多數是利用舊材料組合而成的。這些新詞的詞素意義還明顯地呈現出來，可以說是一個詞組的初步凝結，也就是說這個新詞的內部形式是顯而易見的，但它的外部形式要比詞組固定得多。這類詞包括“反顧、然后、情致、失眠、衣服、痛飲、推卻、說合、勸酒”等，下面選其要著，略加疏證：

【反顧】

回頭看。在《漢語大詞典》中，“反顧”最早出現“回頭看”這一義項是在《楚辭·九章·涉江》中：“乘鄂渚而反顧兮。”到了《世說新語》中才開始作為一個詞出現，共出現兩次①。《言語》：“鶴軒翥不復能飛，乃反顧翅。”《政事》：“賀聞，故出行，至門反顧。”按：“反”通“返”，“回還”義；“顧”本義為“回頭看”，也引申為“回還”義。陶潛《詠荊軻》詩：“登車何時顧，飛蓋入秦庭。”“何時顧”，即“何時返還”。“反、顧”二字同義并列，蔣禮鴻《義府續貂》“顧返”條下已加闡明。“反顧”，又可以顛倒為“顧反”，但仍為一個復合詞，如王粲《七哀》云：“行者不顧反，出門與家辭。”后代作品中不乏使用“反顧”一詞的用例，如唐·李縠《和皮日休悼鶴》：“猶憐反顧五六里，何意忽歸十二城。”明·馮夢龍《東周列國志》第五十四回：“速速馳去，勿得反顧。”清·唐甄《潛書·利才》：“第疾走，慎毋怯而反顧。”魯迅《野草·墓碣文》：“我疾走，不敢反顧，生怕看見他的追隨。”

【情致】

情趣風致。根據《漢語大詞典》，“情致”一詞最早出現于《世說新語》中，共出現兩次。《文學》：“謝鎮西經船行，其夜清風朗月，聞江渚間估客船上有詠詩聲，甚有情致。”又《賞譽》：“及其發言遣辭，往往有情致。”他例如顏之推《顏氏家訓#8226;文章》：“吾每探此解有情致。”宋·李清照《詞論》：“秦（秦觀）即專主情致，而少故實。” 清·張岱《陶庵夢憶·金乳生草花》：“草木百余本，錯雜蒔之，濃淡疏密，俱有情致。”胡也頻《光明在我們的前面》：“你一個人的情致倒不錯……我從沒有用眼睛看過風景。”

【失眠】

不能入睡或睡眠不足。《漢語大詞典》中引用《世說新語·賞譽》：“客曰：‘公昨如是，似失眠。’”來解釋“失眠”的詞義，可見，“失眠”一詞最早出現于《世說》中。這里“不眠”與“失眠”對舉，前者為書面語，后者為口語，其義相同。這里“失”有“喪失”義，組合入詞之后，意義猶存，但不全同于“不眠”的結構，而是比“不眠”的組合稍微緊密一點，是一個雙音節復合詞；另一方面，“失眠”的詞源結構又不同于“失火”， “失火”的理據模糊，“失眠”理據明顯，是對舊材料的組合。“失眠”一詞在《世說》中雖然只出現一次，但后代（包括現代）的許多作品繼續使用“失眠”一詞，如《兒女英雄傳》第二十二回：“這姑娘從來不知怎樣叫作失眠，不想這日身在床上，翻來覆去只睡不穩。”姚雪垠《長夜》：“正因為他想得太多，晚上不是失眠，便是被噩夢纏繞。”

二、混合舊材料而成的新詞

《世說新語》中混合舊材料而成的新詞，詞素在意義上的凝結比較緊密，新詞的詞義已經不是詞素意義的簡單相加。這類詞包括“處分、風塵、居心、吐納、尋味、塵務、稱快”等。舉例如下：

【處分】

處置，處理，安排。《世說》中共出現3次，如《世說新語·識鑒》：“王詢問殷曰：‘陜西何故未有處分？”這里的“處分”即指荊州刺史的人選安排、處置。《豪爽》：“王大將軍始欲下都，處分樹置。”又如《尤悔》：“(謝太傅)送兄征西葬還，日暮雨駛，小人皆醉，不可處分。”②另如《焦仲卿妻》：“處分適兄意，那得自任專？”唐·元結《奏免科率狀》：“即請依常例處分。”《金瓶梅詞話》第四十九回：“宋御史道：‘年兄還坐坐，學生還欲到察院中處分些公事。”明·馮夢龍《東周列國志》第五十一回：“百官不敢異同，皆曰：‘相國處分甚當。’”姚雪垠《李自成》第二卷第四十章：“李信轉向紅娘子說：‘你回老營去睡一會兒吧。我馬上把家務事處分一下，準備好明天早飯后率領人馬起程。’”

【居心】

存心。在《漢語大詞典》中，“居心”最早表示“安居之心”。如《呂氏春秋·上農》：“皆有遠志，無憂居心。”最早出現“存心”之義是在《世說》中，如《言語》：“太傅因戲謝曰：‘卿居心不凈，乃復強欲滓穢太清邪？’”“居”的本義是“蹲止”，引申為“儲存”。此“存心”義為其近引申。《世說》中出現一次，后世作品中頻繁出現，如《二刻拍案驚奇》卷三十七：“你自宜居心清浄，力行善事，以副吾望。”魯迅《書信集·致楊霽云》：“居心險毒，而手段尚不足以副之。”

【吐納】

談吐，言談③。出自《莊子#8226;刻意》中的“吹呴呼吸，吐故納新”，后連文而成為道家的一種養生術語。《魏書·元翼傳》：“美姿貌，善吐納，兼有將略。”《世說》中引申為“言談、談吐”，出現一次。如《棲逸》：“觀其運用吐納，風流轉佳。”他如《梁書#8226;蕭子顯傳》：“高祖雅愛子顯才，又嘉其容止吐納，每御筵侍坐，偏顧訪焉。”清·吳偉業《送何省齋》詩：“吐納既風流，姿容更瓌異。”

三、融合舊材料而成的新詞

《世說新語》中融合舊材料而成的新詞，其詞素意義的結合比組合型、混合型更緊密，要探求這類詞的理據，必需經過一番考釋才行；否則，難免望文生義。這類詞包括“功夫、名勝、平生、損益、清閑、上人、在草、存想”等。現舉例如下：

【名勝】

名賢，名流，有名望的才俊之士。出現兩次，《文學》：“宣武集諸名勝講易。”勝，謂事物之優越者。《賞譽》：“每與周旋行來，往名勝許，輒與俱。” 他如宋·劉克莊《滿江紅·傅相生日甲子》：“籌邊外，招徠名勝，登崇勛舊。”“名、勝”連文，既指“名流”，后又指“風景優美的地方”，如《北齊書·韓晉明傳》：“告人云：‘廢人飲美酒，對名勝，安能作筆吏返披故紙乎？’”

【平生】

特指死者生前。出現三次。“平生”最早表示“平素、往常”之義，如《論語·憲問》：“久要不忘平生之言。”后特指“死者生前”，如《傷逝》：“督師刁約不聽前，曰：‘官平生在時，不見此客。’”又如《巧藝》：“荀極善畫，乃潛往畫鐘門堂作太傅形象，衣冠狀貌如平生。”《傷逝》：“顧彥先平生好琴，及喪，家人常以琴置靈床上。”這些“平生”，皆指死者生前。

【清閑】

即“清言”，閑談。“清閑”本指“清靜悠閑”，如《漢書·龔遂傳》：“臣痛社稷危也！愿賜清閑竭愚。”后來由于魏晉清談之風盛行，“清閑”又引申為“清言、閑談”之義。如《文學》注引晉諸公贊：“后樂廣與頠清閑，欲說理，而辭喻豐博，廣自以提虛無，笑而不復言。”他例如《南齊書#8226;王晏傳》：“與賓客語，好屏人清閑。”《南齊書#8226;王晏傳》：“每與上久清閑。”

四、采用新材料構成的新詞

《世說新語》中采用新材料構成的新詞，其理據十分隱晦。對這種詞的來源及其內部形式，有待于專門的考察。這類詞包括“狼狽、留戀、挑、齋、伊、胡床、磊落、酷了了、料理”等。舉例如下：

【挑】

揀選。《文學》：“裴散騎娶王太尉女。婚后三日，諸婿大會。當時名士，王、裴子弟悉集。郭子玄在坐，挑與裴談。”此“挑”乃“選”之義，《辭源》[4]引“挑”的“揀選”義書證在《紅樓夢》中，太晚。“挑”字依《說文》，其本義為“撓也”，即“撓擾”之義，與“揀選”義無涉。

【齋】

房舍，屋子④。《世說》中共使用9次。《言語》：“司馬太傅齋中夜坐，于時天月明凈，都無纖翳。”《任誕》：“張湛好于齋前種松柏。”又《仇隙》：“問二劉所在，愷卒迫不得諱，答云：‘在后齋中眠。’”《賢緩》：“桓宣武平蜀，以李勢妹為妾，甚有寵，常著齋后。”他例如《搜神記》：“至太興中，吳郡太守張懋，聞齋內床下犬聲，求而不得。”《搜神記》：“平牘車在廳事上，夜無故自入齋室中。”“齋”字在六朝時代很常見，與其本義“齋戒”無涉，表示居室、書房的名稱，后世如唐韋應物有西齋，清蒲松齡有聊齋。

【伊】

第三人稱代詞，相當于“他，它”。“伊”是中古漢語新產生的語言形式，現代漢語吳方言仍在使用。在《世說》中共出現14次⑤。“伊”最早作代詞表示近指，相當于“這、此”，《詩·小雅·小明》：“心之憂矣，自詒伊戚。”和《漢書·揚雄傳上》：“伊年暮暮。”而表示第三人稱代詞始于六朝，且用得較普遍。如《世說新語·識鑒》：“使伊去必能克定西楚。”《品藻》：“超曰：‘伊以率任之性，欲區別智勇。’”《品藻》：“王僧恩輕林公，藍田曰：‘勿學汝兄，汝兄自不如伊。’”又如《汰侈》：“丞相讓之，大將軍曰：‘自殺伊家人，何予卿事！’”他如南唐·李泌《蝴蝶兒》：“阿嬌初著淡黃衣，倚窗學畫伊。”

當代的《世說》語言學研究， 從建國初期就已開始。新中國成立后我國第一個語言研究的宏偉計劃， 便將《世說新語》列為需要重點研究的二十部專書之一。此后就一直沒有中斷。而其中詞匯研究是《世說》語言學的重要內容，《世說新語》詞匯在漢語詞匯史中居于承上啟下的歷史地位，因此新詞的出現，導致這一時期詞匯量增長，是詞匯發展的重要組成部分。《世說新語》中的新生詞，為數甚多，這是其他書中少見的。就其產生途徑而言，除了由詞的引申、轉化、音變等方式產生新詞外，主要是合成舊詞素而構成新詞。另外還出現了一些外來詞，如“琵琶”（又作“枇琶”），少數象聲詞“咄咄”“錚錚”等。

《世說新語》中的新詞，在與之共時的其他六朝書籍中都有用例，對這些新詞的研究，有助于我們對中古詞語系統的研究整理。這些新詞，對后世詞匯的發展有深遠影響，如有的進入漢語的基本詞匯中，有的沿用至今。這些新詞，后來有一部分消失了，有一部分轉化了意義，弄清它們的消亡與轉化，有助于我們全面揭示詞匯發展的歷史及規律。

注釋：

①以下凡是有關詞語在《世說》中使用次數的統計，皆來自于張永

言的《世說新語辭典》（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和張萬起的《世說新語詞典》（北京：商務印書館，1998）。

②張萬起的《世說新語詞典》認為此處的“處分”為“支配，役

使”義，我們認為可以認為是“安排”義。

③張萬起的《世說新語詞典》認為此處仍是“吐故納新”之義，我

們認為詞義在此已經引申，解釋為“談吐、言談”比較合理。

④張萬起的《世說新語詞典》將“齋”分為兩個義項，一為“屋

舍”，二特指“臥室”，我們認為張永言《世說新語辭典》所標“房舍、屋子”可以涵蓋“臥室”之義，且在《漢語大詞典》也是指“家居的房屋”，故采用張永言的說法。

⑤《世說新語詞典》認為共使用15次，而《世說新語辭典》認為其

中在《賞譽》：“堪，烈之子，阮千里姨兄弟，潘安仁中外，安仁詩所謂‘子親伊姑，我父唯舅’。”中，“伊”應為句中助詞，加強肯定語氣，而不是第三人稱代詞。我們較贊同第二種觀點。

參考文獻：

[1]張永言.世說新語辭典[Z].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

[2]張萬起.世說新語詞典[Z].北京：商務印書館，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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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廣東、廣西、湖南、河南辭源修訂組，商務印書館編輯部.辭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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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高小方.中國語言文字學史料學[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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