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言外之意”的“余味”美,源于“言外之意”所激發的審美想象。“言外之意”辭面與辭里聯系的間接性,需要接受者在理解時發揮想象來尋找其聯系,并進行加工、改造。在此過程中,接受者在辭面及語境限定的范圍內,體會到思維自由馳騁的快感;同時通過想象,超越了語言的局限,體會到與表達者精神交流的滿足和自我思考的肯定。這種一定范圍內精神自由馳騁的快感和自我思考的滿足,便帶來了審美愉悅。
關鍵詞:言外之意“余味”美再造性想象創造性想象
“言外之意”是表達者用一定的語言形式來表達其語表意義之外的內容,使人思而得之,進而收到言近旨遠、余味曲包效果的語言現象,也是一種被廣泛關注的修辭現象。這種現象在漢語及其他語言中都普遍存在。
在漢語中,“言外之意”是歷代文人藝術表達的執著追求。孟子提出了“言近旨遠”說,之后梁劉勰《文心雕龍·隱秀》篇中提出了“隱”的概念,即“文外之重旨也,……隱以復意為工。”唐劉知幾《史通》中,提倡的“用晦”的手法,皎然在《詩式》中提出的“文外之旨”“情在言外”,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中提出的“韻外之致”“味外之旨”,舊題白居易《金針詩格》中提出的“詩有內外意”;宋代梅堯臣所提出的“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然后為至矣。”[1]及至清末民初,王國維《人間詞話》中的“境界”說,指出:“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這些都是對“言外之意”的提倡。
“言外之意”現象備受青睞,是因其具有獨特的表達效果。正如唐·劉知幾在《史通·敘事》篇中所指出:“言近而旨遠,辭淺而義深,雖發語已殫,而含意未盡。使夫讀者望表而知里,捫毛而辨骨,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也就是說,“言外之意”具有“以一當十”“余味無窮”的表達效果。從審美角度來說,即“具有不盡的審美余味”[10]。
這種“不盡的審美余味”,源于“言外之意”理解過程中,接受者所發揮的審美想象。因“言外之意”的辭面與所要表達的意思(即辭里)間聯系是間接的,所以需要接受者通過思考來尋找辭面與辭里間的聯系,正如司馬光所說:“古人為詩,貴在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而接受者的思考過程,就是在辭面信息刺激下,通過聯想搜尋與辭面相關的信息,再根據具體語境進行加工、改造,進而再現形象,或創造新形象的過程;這是接受者發揮想象的過程。接受者在理解過程中所體會到的“余味”美,也就是接受者在理解過程中發揮想象所得到的美感,即想象美。
下面,我們分別從“言外之意”理解過程中所體現的想象類別及想象美分別分析。
一、“言外之意”理解過程中所體現的想象類別
想象,“是在頭腦中改造記憶表象而創造新形象的心理活動,是過去經驗中已經形成的暫時神經聯系重新進行結合的過程。它的突出特點是新形象的創造。”[1](P221)想象可分為“再造性想象”和“創造性想象”。“再造性想象”是“根據他人語言、文字描述或圖樣、符號的示意,經過自己的加工、創造而再現出相應事物形象的想象。”[6](P204)“創造性想象”是“在特定事物刺激下不依賴現成描繪,又不囿于反射當前事物,而是根據自己的經驗、目的,將當前感知對象與各種記憶材料加以組合、改造,從而獨立創造新形象的想象活動。它不僅可以創造自己沒有直接感知過的形象,而且可以超前性地創造出現實生活中尚未有而又可能有的事物;甚至還可以創造出生活中不可能的事物。”[6](P204)
“言外之意”理解過程中接受者所發揮的想象,既可以是再造性想象,也可以是創造性想象;依據“言外之意”具體表現形式的不同而有所側重。
具體來說,“言外之意”理解過程中的再造性想象,主要指理解過程中,在辭面信息及語境作用下,通過聯想搜尋與辭面相關的信息之后,經過語境的篩選和補充,再現出相應的形象。這個形象不是簡單的回憶“過去曾經看到、聽到或體驗過的形象”[5](P139),而是“對聯想所喚起的經驗進行改造所產生的新形象”[5](P139);這就脫離了聯想所屬的記憶范疇,進入了能動性創造的領域,通過篩選,加工出符合語境的新形象。這主要體現在由邏輯關系或單個相關聯想(如關系聯想、對比聯想、接近聯想)構成的“言外之意”的理解中。下面是電影《夜宴》中的片斷:
皇上的弟弟謀害哥哥后,娶嫂登皇位;借與朝臣巡視朝殿之時,告知朝臣江山易主,也借此試探群臣的歸順之心。在談論易換先帝屏風,改雕屏風時,已故君王之妻,也是現任君王之妻駕臨。于是有了下面的對話:
(1)皇上:那把這屏風就雕虎吧!
皇后:雕飛龍在天。
眾臣齊聲:臣等拜見皇后!
裴洪:臣幽州節度使裴洪,叩見,皇——太——后!
(眾臣、皇上 凝重。)
皇上:裴洪叫皇后為皇太后,你們聽見了?!
臣:(怯聲)聽見了。
皇上:什么意思?(下階)不敢說!朕說!先帝殯天,如果是太子即位,皇后就變成了皇太后,而朕就是篡位!裴洪,對不對?!不愧是儒將出身,三個字:倫常朝綱,春秋大義,替天行道啊你!祖宗立制:皇帝應跪見皇太后,是為以孝治國;皇帝應接受皇后跪見,是為夫為妻綱。皇太后,皇后(凝視皇后)跪乎?受跪乎?請問朕當何以自處?
皇后(沉痛、跪下):臣妾,叩見皇帝陛下!
(眾臣下跪)齊呼:皇上!
裴洪(大笑,憤慨):哈哈哈!先帝啊,你在天之靈,看到了,這骯臟的交易了嗎?!
……
皇上:羽林衛!將裴洪杖斃廷下,誅九族!
在這個片段中,“皇太后”這個稱呼語是裴洪表達“言外之意”的形式。現任皇帝及眾臣對其“言外之意”的理解是通過對“皇太后”這個稱呼語的再造性想象來實現的。
“皇太后”本指皇帝的母親,是先王去世后,對現任皇帝母親的稱呼。裴洪用此稱呼語的情景是:先皇去世,先皇之弟娶嫂登基;以前的皇后,現在仍為皇后。而此稱呼語的含義與事實不相符,這就引發皇帝及眾臣對此稱呼語含義的篩選。通過篩選突出“現任皇帝母親”這部分語義內容,這個語義內容在當時的語境中具有了特殊的含義,即:繼任皇位的應該是太子,而不是皇帝的弟弟。這也就是裴洪所要表達的“言外之意”。裴洪借助這個稱呼語既表明了自己對現任君王的不認可,又借此提醒眾臣要忠于先王,提醒先王之妻要忠于先王。
所以,眾臣聽后表情沉重,怕冒犯現任皇帝。而現任皇帝也聽出了其“言外之意”,即“先帝殯天,如果是太子即位,皇后就變成了皇太后,而朕就是篡位!”現任君王當然不允許這類反叛臣子存在,所以忠心于先帝的裴洪就落得“誅九族”的下場。
現任皇帝及眾臣對此“言外之意”的理解,就是在“皇太后”這個稱呼語的刺激下,搜尋其攜帶的相關信息;再結合語境,對此信息進行篩選和加工,由此理解其“言外之意”。接受者對辭面信息進行加工、再現的過程,也就是接受者的再造性想象過程。
而“言外之意”理解過程中的創造性想象,是指理解過程中,在辭面信息及語境作用下,將聯想到的信息根據語境進行重新組合或改造,創造新的形象,或將聯想到的信息賦予言說對象,使言說對象具有新的特征或提供看待言說對象的新視角。這主要體現在由相似聯想或由辭面的多個相關聯想建構的“言外之意”類型的理解中。例如:
(2)柳岸風來影漸疏,使君家似野人居。云容水態還堪賞,嘯志歌懷亦自如。雨暗殘燈棋欲散,酒醒孤枕雁初來。可憐赤壁爭雄渡,唯有蓑甕坐釣魚。(杜牧《齊安郡晚秋》)
此詩是杜牧離開朝廷,被調任黃州刺史時所作。前四句是寫使君(即杜牧自己)在此地所過的閑適生活。但從后面四句中可以發現:這種表面的閑適,隱藏著內心的冷清寂寞。
對詩歌所營造的這份冷清、孤寂之感的體味,需要發揮欣賞者的創造性想象。從“雨暗”“殘燈”“棋欲散”“酒醒”“孤枕”這五種本無固有聯系的場景中,提取它們的共同特征:“冷、暗”。再將這些特征作為背景基調,和“雁初來”的熱鬧相對照,通過重組,創造出有別于這六種場面的新場面,即晚秋夜雨圖。圖中殘燈昏暗,棋局將散,留下孤獨之人。夜深酒醒后,杳無人跡;而那初來之雁的熱鬧又將這份冷清襯托得更為明顯。因此,將這些事物和場景組合后,冷清、孤寂之感就更強烈地凸顯出來了。這就是詩人選取這些事物和場景所要達到的效果,也是詩人要傳達的“言外之意”。正如清人金圣嘆在《選批唐詩》卷五下中所說:“此詩寫盡世間無味,三復讀之,不勝嘆息!……雨正暗時,恰是燈又殘時、棋又散時、酒又醒時、枕又孤時、雁又來時,于此一時十四字中,斗然悟出七句之‘可憐’二字。”
創造性想象在體味詩歌意境時有著突出體現。“意境”是將主觀之情借助于客觀之境的營造體現出來。對意境的體味,需要接受者發揮創造性想象,將辭面的客觀之境進行組合或特征提取,創造出有別于辭面景物特征的新形象或新場面。如馬致遠《越調·天凈沙·秋思》中“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讀者在鑒賞時,發揮創造性想象,將這九種事物組成由近及遠的三幅畫面;再將這三幅畫組合在一起,便能領會“羈旅之苦、漂泊艱辛”的“言外之意”。
當然,“言外之意”理解過程中的再造性想象和創造性想象并不是截然分開的,而是緊密聯系的,“在再造性想象中包含著創造的成分,在創造性想象中也包含著再造想象所積累的經驗和材料。”[6](P205)只不過在不同類型的“言外之意”理解中,其想象類別有所側重而已。
二、“言外之意”理解過程中所體現的想象美
“言外之意”所具有的“余味”美,也就是想象美,與想象的特點密切相關。
想象,不管是再造性想象還是創造性想象,都可以讓接受者的思維在一定范圍內自由馳騁,都“可以促成‘忘卻’心態,……得以個性開放的虛幻滿足”[9](P241)。通過再造性或創造性想象,“滿足了人的自由本性的欲求,擴張了人的精神境界,讓人感到了主體價值的崇高”[9](P254),由此帶來審美愉悅。正如萊辛在《拉奧孔》中所指出的,繪畫藝術的至高境界是“可以讓想象自由活動的那一頃刻”[2](P18);也如卡西爾在《人論》中指出的:“‘一切美都是真’。但是美的真理性并不在于對事物的理論描述或解釋中,而毋寧是存在于對事物的‘共鳴的想象’之中。”[11](P215)
“言外之意”理解過程中,不管是再造性想象還是創造性想象,都是接受者在辭面信息刺激下,調用積累的相關知識,結合語境進行篩選、加工,進而理解“言外之意”。在此過程中,接受者在一定范圍內實現了思維的自由馳騁,體會到精神自由的快感。這種精神自由的體會就是一種美。
如“言外之意”理解過程中體現再造性想象的例(1)中,接受者在辭面“皇太后”這個信息的刺激下,聯想到此稱呼語所攜帶的信息,是一種尊敬的稱呼,可以表明一種身份,即現任皇帝的母親。再將此信息結合語境,現任皇帝并非太子而是其叔叔,這與“皇太后”這個稱呼語所攜帶的信息內容不相符合。這種不相符合就使接受者在“皇太后”這個稱呼語所聯想到的信息中進行篩選,舍棄“尊敬稱呼”這個信息,而突出“表明身份”這個信息;而“表明身份”這個信息,在當時的語境中強調了繼任皇位的應該是先帝的兒子,而不是先帝的兄弟;這也就不承認現任皇帝的合法身份。在這個理解過程中,思維活動經歷了“聯想-選擇-加工”的過程,這個過程中,思維在一定范圍內自由活動,并將“皇太后”這個稱呼語,由表示稱呼這個語義拓展到“對現任君王的不認可”這個語義,拓展了思維活動的空間。這種一定范圍內思維自由馳騁的快感和精神擴張的滿足,便帶來了審美愉悅。
又如“言外之意”理解過程中創造性想象的例(2)中,接受者將這六種場面提取相關特征后進行重組,將這些零散的、無固有聯系的場景拓展為新場景,這就使思維在一定范圍內自由聯想、創造,拓展了思維空間,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人追求自由的本性和精神拓展的欲望,也就體會到美感。
當然,“言外之意”理解過程中的“余味”美,并不僅僅限于接受者在理解過程中所體會到的精神自由;更重要的在于,接受者通過想象能超越語言的限制,深入到表達者的心理世界,了解表達者表達的思想內容,實現與表達者精神的交流。這種交流的實現,是對接受者想象過程的肯定,讓接受者體會到自我肯定的滿足。
綜上所述,“言外之意”的“余味”美,源于“言外之意”辭面與辭里的間接性聯系激發了接受者的想象。這種想象,是在特定語境及辭面信息限定下的想象;是接受者依據辭面信息,在大腦中搜尋相關信息來進行的再造性或創造性想象。接受者在發揮再造性或創造性想象時,思維在一定范圍內實現了自由馳騁,體會到精神自由的快感。同時,接受者通過再造性或創造性想象,尋找到辭面與辭里的通道,填補了辭面與辭里間的空間,恰當地理解了表達者所表達的思想內容。這就使接受者超越了語言的工具性范圍,進入到表達者的精神世界,實現與表達者精神上的交流,體會到精神交流的暢快和自我肯定的滿足,美感也便油然而生。
總而言之,“言外之意”所具有的“余味”美是“言外之意”激發了接受者的審美想象,讓接受者體會到精神自由的快感和了解表達者思想內容時的自我肯定。這種快感和自我肯定,帶來了審美愉悅。
(本文是云南師范大學博士科研啟動項目“‘言外之意’理解機制探究”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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