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麥河》這部書是關仁山從1984年起開始創作的,是作者歷時四年之久,以現實主義為根基,又吸納了許多現代的思想和獨特的手法完成的。它不僅有農村生活鄉土的意味,又飽含了豐厚、抒情的真實感受,是以土地來透視當代,是作者堅守農耕情懷完成的一部小說,可以稱作是一部杰出的作品。
我國長篇小說可以說是持續繁榮,但以土地來作為主題寫作的小說并不多見,鄉村小說歷來有延綿不絕的文化傳統。如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創業史》《山鄉巨變》,八九十年代的《蒼生》《白鹿原》等,它們都呈現出中國農村不同歷史時期較為完整的畫面和獨特的時代風貌,成為文學史上豐碑式的作品。從90年代后期直至現在,宏大敘事被解構、揚棄后,我國目前史詩創作文化并沒有全面地走入繁榮。我們不能說《麥河》就是一部成熟的農村史詩,但它對農村幾十年來歷史的把握,對農業發展道路的探索,對農民在土地中擁有的感情、精神和性格的揭示,確實是表達了我們當代社會的特質和面貌。
《麥河》是一部近50萬字的長篇小說,在這樣長的篇幅里,作家一般都是采用第三人稱(即全景視角)來講述他的故事。可關仁山在《麥河》里卻一反常規,采用第一人稱的視角來講述故事,故事的敘述者是一位外號叫“瞎三”的樂亭大鼓藝人“白立國”。從頭到尾,他都在堅持用第一人稱,這里走的是一招險棋,確實是讓鄉村處在傳統/現代的夾縫中——面對過去,讓人們充滿懷念想去面對未來,躍躍欲試卻又四顧茫然。
二
《麥河》這部小說寫的是冀東平原中的一個村子在實行分田到戶的生產責任制之后,面對國內國際的市場經濟潮流,傳統的鄉村經濟體制在走向現代大農業的歷史轉型中農村和農民所經歷的痛苦、迷惘、探索與自強的嬗變軌跡。作者的整體構思是廣大的,集中寫了這個村子里的曹雙羊等一些農民先驅開辦煤窯進行原始積累,創建方便面食品企業闖蕩市場,流轉土地實現農業、工業化等一系列改革創舉,其故事情節的主體是以明朗的手法將這些重要事件橫向延伸于作品之中,描述了從村到鎮到縣的政治風波、經濟發展、文化勢態、道德風尚乃至人們的日常生活,展現出一幅全景式的城鄉生活圖畫。
作品切入的是農村的現實變革,但又巧妙、藝術地從縱向角度回溯到了近100年村子里圍繞土地展開的一連串矛盾斗爭,讓人在固守舊的觀念的同時又把目光投向未來,瞻望了30年后這個村子的理想圖景。在它用歷史、現實、未來構成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歷史之河中,讓櫻桃村村民在土改斗爭中奪得土地是一種“分”,在集體化時代入社是一種“合”,在新時期又得到土地是一種“分”,而在現代化進程中流轉土地又是一種“合”,讓我們看到的是作者完成的一次從傳統農業文明向現代農業文明的歷史跨越。
在小說的結構安排上,關仁山用月相的變化來統攝全篇,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完美的安排,從逆月、新月、圓月、殘月又到朔月,雖看似是一種自然天象變化的周期,其實也是我們這個社會人生中要運行的規律。關仁山把農村改革置于自然演化之中,實則蘊涵了作家對“天人合一”的哲理感悟。在小說的敘事角度和人稱上,他借用民間風俗和傳說,大膽發揮想象,創造了諸多朦朧、優美的藝術氛圍、意象和細節。無一不使這部現實主義小說平添了一種瑰麗、浪漫的神秘色彩。
對于一部題材重大復雜的長篇小說而言,選擇什么樣的敘事角度和人稱是至關重要的,甚至可以說是作品成敗的關鍵。關仁山的《麥河》匠心獨運地找到了一個會講鼓書的瞎子藝人“白立國”,可謂是別開生面,也成為整部小說的敘事主調。
三
《麥河》最突出的文學實績是塑造了一系列的、各式各樣的農民形象。90年代以來的鄉村小說在塑造人物上都作出了許多努力,但在擁擁擠擠的人物畫廊中,傳統的、舊式的農民形象較多,而現代的、新型的農民形象卻很難看到。關仁山密切關注農村變革,潛心探索農民精神性格的變化,成功地塑造了一些新的農民形象;絕不是按照意識形態的要求來堆砌出一些“高、大、全”式人物,而是遵循生活的規律塑造出一個個在農村生活中成長、蛻化的形象。《麥河》的主人公曹雙羊無疑是一位獨具思想藝術個性的新農民形象,他既是來源于農村改革中的真實人物,又是一個高于生活具有典型意義的藝術形象。
小說中的老一代農民郭富九則是一個頗有代表性的小農業生產者。他勤勞、儉樸、能干,滿足于“分田到戶”的傳統生活。但在農村改革不斷深化,走向集中化、機械化的時候,他充滿了抗拒和敵對情緒。面對土地流轉大勢,他憂心、憤怒,百般要挾曹雙羊,成為農村變革中的“釘子戶”。最終他讓出土地進入了集團,卻是在曹雙羊對他的幫助感召下和因整個形勢的逼迫下轉變的。這是一個自私、狹隘、固執,把土地當做命根子、沒有長遠眼光的傳統農民形象。從他身上,我們再一次看到了梁三老漢糊糊涂涂的影子。
在《麥河》的小說人物群像中,桃兒是一個獨具異彩的年輕女性形象。她美麗、多情、勇敢、要強。為了改變家境和養活母親、弟弟,她投身城市創辦保潔公司。為了幫助朋友曹雙羊,她闖蕩市場;為挽救誤入風塵的眾姐妹,她苦苦支撐小公司;她不幸誤入歧途賣身,后被救助想痛改前非,洗心革面,終于回到了農村的改革事業和正常的家庭生活中。她深愛曹雙羊和白立國,經歷生活磨難,最后選擇了瞎子“白立國”。因白立國的聰明、正直、淡泊,可以安頓她的身心,讓她義無反顧地擔起為愛人治療眼病的職責。這是一個從鄉村走進城市又皈依土地的農村女性,是一個由放縱欲望到自尊自強、追求精神文明的新農民形象。當然,這個被作者精心創造出來的藝術形象讓人既感到生動,敘述得曲折有致,且有主觀的抒情色彩,同時也能做到第三人稱敘述所做到的一切,諸如故事的復雜性和對人物內心世界的發掘等。
小說中的白立國是整個故事的敘述人,他能在夜里到鸚鵡村墳場去同鬼魂對話更是具有魔幻性的一筆。據關仁山說,在他的家鄉有一種習俗,一個人臨終之前,要請人放掉他身上的一碗血,然后和著泥塑成死者的塑像,燒制后立在死者的墳前。白立國的父親和他本人都能干這種為死者塑像的活兒,白立國曾為曹雙羊的爺爺曹景春(狗兒爺)以及大地主張蘭池的孫子“棗杠子”等死者塑過泥人像。對土地歷史的回憶用這種穿插在曹雙羊回村流轉土地的故事中進行敘述,既可以縮短時空的差距、節省篇幅,又可以達到虛實相間,即在魔幻中超越現實,收到的是很好的藝術效果。這種魔幻般的描述是作者以現實生活為依據,而不是讓人隨心所欲地想象。我們看到,關仁山在處理“瞎三”白立國與狗兒爺在墳場對話時,他們的交流完全是依據小說中許多關于歷史的回憶來進行的,比如關于曹老大開荒以及開出的土地被張蘭池占去的“曹老大的土地傳奇”,狗兒爺如何帶頭斗倒地主,張蘭池自挖土坑進行活埋以及“聯產承包”一節所講述的狗兒爺關于懲辦張家父子開墾荒地,并從中受到啟發暗地里對村里的土地實行聯產承包的故事,等等,都是通過白立國這個瞎子在夜里到墳場同鬼魂的對話進行描述的。
四
小說《麥河》的文化色彩當然不只是對小麥文化的開掘與展示,也表現在對樂亭大鼓藝人白立國的鼓書表演以及按《周易》原理所作的“算命”和預測,說到底,這也是一種民間文化的開掘與展現。在小說中,白立國不僅作為故事的敘述者貫穿始終,而且是作為一個民間文化的載體和獨特的藝術形象出現的。這一點是作者用“瞎三”白立國打著梨花板所演唱的樂亭大鼓來表達的,其中就有深厚的冀東文化的積淀,這首在卷首與卷尾多次出現的樂亭大鼓就很有味道:“摸一摸我的天/親一親我的地/娘織了毛布衣/姐編了葦炕席/麥子黃了梢兒/大爺掛了犁兒……”應該說,樂亭大鼓藝人白立國和他演唱的樂亭大鼓也給此部小說增添了許多濃厚的文化色彩,還有一些相當成功的藝術創新嘗試。
很多藝術貴在創新,想象力是作家在藝術的天空里翱翔的翅膀。筆者之所以比較喜歡《麥河》這部長篇小說新作并向廣大讀者推薦此作,除了它具有思想深度、生活厚度及比較濃厚的文化色彩外,還因為它在若干方面進行了成功的藝術創新的嘗試,表明作者在擁有相當嫻熟的寫實能力的同時還具有豐富的藝術想象力。
關仁山已經走過20余年的創作道路。20世紀90年代初,他的短篇小說《苦雪》一炮打響;90年代中期,作為河北“三駕馬車”中最年輕的一位,他的影響遍及全國,而他當時接連發表的中篇小說《九月還鄉》和《大雪無鄉》等作品也給他帶來了更多文學上的榮譽;20世紀末21世紀初以來,長篇小說《天高地厚》《白紙門》等作品的推出標志著關仁山在小說創作上已走向成熟。而今,長篇小說《麥河》的問世乃是關仁山小說創作新的重要收獲,它標志著關仁山小說創作的一個新的高度,也是近年來一部值得關注的長篇小說力作,還可以說,這是近年來最讓人心動的長篇小說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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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崔衛平.思想與鄉愁[M].北京: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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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強薇(1979—),女,上海人,文學學士,教育學碩士,上海開放大學黃浦分校講師,研究方向為文學、教育學等。評陸天明新時代官場小說《省委書記:K省紀事》楊曉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