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不是鎮上有了制衣廠,沈艷、曹志虎將重復哥哥姐姐們的留守兒童命運。
沈艷10歲,姐姐沈美嬌14歲之前一直跟著奶奶生活,數年才能見到一次父母。曹志虎4歲,哥哥曹志龍16歲之前一直留守在老家。這些孩子都來自四川省金堂縣竹篙鎮,由于1988年當地政府就組織農民工到東莞打工,竹篙鎮因此被譽為“中國打工第一鎮”。
竹篙鎮1990~2008年間出生的孩子多數都有留守兒童的經歷,不少人更是從一路留守到進城打工。竹篙鎮政府提供的數據顯示,全鎮共5萬多人口,1997~2004年間全鎮約有1.7萬人常年在外打工,留守兒童保持在2000~3000人之間,頂峰時超過4000人。
得益于省內和當地經濟的發展,如今10歲的沈艷一直在媽媽身邊長大,4歲的曹志虎也結束了短暫的留守兒童命運,有母親常伴左右。2013年年底,竹篙鎮留守兒童為1200多人,今年5月的最新統計數字是1100多人。
輝煌:曾經的打工第一鎮
從成都一路向東到達金堂縣城,再在山地丘陵中的蜿蜒道路上行駛一個多小時,路邊出現一棟接一棟的兩三層高的水泥房,綿延數百米。這里就是成都最偏遠的鄉鎮之一———金堂縣竹篙鎮。
推開路旁一座樓的狹窄鐵門,便進入了竹篙錦州制衣廠,數百平方米的廠房內,數十名女工在近百臺機器旁緊張工作。廠子里除了女工,還有不少孩子:10歲的沈艷在附近玩耍,4歲的曹志虎老是抱著媽媽的腿,三歲半的許子涵躺在媽媽工作臺上的搖籃里睡睡玩玩。
就在數年前,偏遠的竹篙鎮還很少見到年輕人的行跡,只剩下留守兒童和空巢老人住在一棟棟的水泥房子里。鎮上唯一的主街空空蕩蕩,不時有一些少年一路玩著路過。這一切,始于上世紀80年代的打工潮。
1988年,竹篙鎮政府組織了第一批50名女工到東莞的制衣廠打工。曹志龍的母親楊麗和竹篙錦州制衣廠老板王紅瓊當年17歲,坐在開往東莞的大巴上,眼里裹著淚水與不安,看著父母親人漸行漸遠。她們的外出令村里謠言四起。去東莞做什么?為什么招的全是女工?
為了粉碎謠言,這批姑娘在當年堅持回家過年。“我媽媽在家里哭,到處都是謠言,說我們在外面做不正當的事。”王紅瓊的回憶中充滿氣憤。那次回家之旅也是這些年輕女孩經歷的最辛苦旅程。“從武漢轉火車,廠里只買到16張坐票,40個人擠著站在一起,行李堆得托著下巴。”王紅瓊說,三天三夜后,她們脖子僵了,身上也腫了。
當第一批女工安全回來還帶著打工賺的錢,所有人都卸下了心理顧慮。于是政府組織、前人帶后人、自發外出,竹篙鎮的外出務工潮大幕拉起。
很快竹篙鎮就走空了,接下來金堂縣的農村也空了。1997年,竹篙鎮勞務輸出達到2.2萬人,占當地總勞力的71%。這一年,東莞外來工人數首超本地戶籍人口,達到155.46萬人,其中22.7萬人來自四川。東莞厚街開始出現金堂人的聚居區———金堂街,高峰時期有金堂人3萬多。金堂縣在此處還建立了黨支部,縣外宣辦楊主任一到年終就常被派往東莞慰問。
到1992年,珠三角用工需求劇增。當年四川省外出務工人員增幅也創下歷史紀錄,累計外出打工人數從122.3萬人飆至450萬人。四川省人社廳農民工工作處處長曹慶介紹,2000年四川全省有農民工1120萬人,到了2003年有1370萬人,去省外的就占了900多萬人,多數是去往珠三角。這一數字此后仍一路上漲,2013年年底,四川省農民工數量達2400多萬人。
尷尬:留守引發社會問題
如今,王紅瓊專門在二樓辟出了一個房間供孩子們玩耍,工人們休息時便可以上去陪陪孩子。有了父母陪伴,這些孩子再也沒了哥哥姐姐小時候那種孤獨、恐懼和缺少安全感,他們也不再性格敏感、害怕說話。
竹篙最早感受到了勞務輸出的好處,也最早感受到了勞務輸出的痛楚———那些打工潮期間出生的孩子多半經歷了一個孤獨的童年。在留守兒童問題最嚴重的1997~2004年間,竹篙所有的小學留守兒童比例都在百分之六七十。
曹志虎的哥哥曹志龍1991年出生后一直和爺爺奶奶生活,直到16年后的2007年,母親楊麗才回到家鄉的制衣廠工作。而此時,曹志龍又要離開家鄉和親人,踏上打工之路。楊麗覺得與大兒子曹志龍隔膜很深,他經常無緣無故發脾氣,不聽管教。
在竹篙西部100多公里的成都火車南站附近,沈艷的姐姐沈美嬌努力地憋住淚花。只要提起留守經歷和父母,她總是會大哭。今年20歲的沈美嬌有近14年的留守生活。在沈美嬌1歲3個月大時,父母就去廣東打工,留下她和奶奶單獨生活。4歲時,她再一次見到父母,但完全不認識。沈美嬌說,雖然知道是爸爸媽媽,但當時總感覺突然出現兩個陌生人要叫爸媽,非常震驚和害怕,不知道怎么說話。
打工潮讓竹篙鎮建起了一棟棟磚瓦房,后來又換成了小洋樓。上世紀90年代,竹篙鎮每年收到的勞務匯款都在5000萬元以上,1997年后開始突破1億元大關,同年竹篙全鎮達到小康標準。然而,越來越好的居住環境卻讓孩子們感到更深的孤獨和更大的恐慌。偌大的房子,空空蕩蕩,卷簾門后,水泥墻壁圍著一張八仙桌,滿臉皺紋的老人牽著一雙稚嫩的小手,佇立門前,看著陌生的外地來客。
并不是所有留守兒童都能健康長大。王紅瓊所在隊上(村民小組)有個孩子,因為爺爺管不住,在門外飆摩托車死亡。竹篙鎮副鎮長肖剛介紹,2000年前后還有小孩吸毒和被人拐賣的個案。大量留守兒童無人管教,天天泡網吧,引發不少治安事件。
回歸:經濟發展引候鳥歸巢
1999年,國家啟動西部大開發戰略,成都工業開始快速發展,竹篙當地的基礎設施也迅速改善。同年,成南(成都到南充)高速公路開建,貫通金堂縣南部5個較偏遠的鄉鎮。2002年,成南高速通車。
金堂縣工業發展也非常迅速,計劃投資40多億元的金堂大道縱貫南北所有鄉鎮。成阿工業園淮口鎮園區2009年開工,短短一年便引進總投資超過百億元的項目近40個,創造數萬個就業機會。豐富的人力資源正是這些項目選擇落戶金堂的原因。
2011年,成都市確立了竹篙輕工業園區的規劃,主要以制衣、制鞋等勞動密集型產業為主,同時也是全國農民工回鄉示范園,同等條件下回鄉創業者可優先使用。
最早返鄉的是王紅瓊。她是竹篙第一批打工妹,如今她的工廠又留下了一批媽媽,像楊麗、鄧冬娥、吳秀彬、李素芳等媽媽們先后扎根家鄉,一邊照顧家庭一邊工作。他們的孩子沈艷和沈美嬌姐妹、曹志虎曹志龍兄弟等的人生軌跡也發生了轉折。
辦廠不容易。王紅瓊到處找訂單,找銷路,直到今年初獲得四川省教育廳認可,開始承接校服業務。考慮到媽媽們的特殊需求,工廠管理也非常特殊。王紅瓊沒有將所有工人集中管理,而是將竹篙鎮作為總部,同時在各社區設立小廠,派人去管理,每個點二三十人。工廠采用計件工資,要是家里或者孩子有什么事,女工隨時可以請假回家。也因此,王紅瓊接單后在安排工作量和交貨時間時,一般要準備50%以上的“拋錨率”。
王紅瓊的制衣廠留住了一大批媽媽,高峰時期有300多名女工就業,竹篙總部最多時有200多人,現在維持在100多人。工作之時,媽媽們能聽到孩子的歡聲笑語,孩子頑皮了也能及時管教。
2008年金融風暴襲來。前往東莞厚街鎮金堂街慰問的金堂縣外宣辦楊主任變換了角色,他到處聯系外出務工的金堂人返鄉創業、就業。這在當地被稱為“回引”工程。竹篙副鎮長肖剛介紹,除了招商引資、經濟發展的驅動,當地政府大力支持外出務工人員返鄉創業的另一原因是留住爸爸媽媽,從根本上解決留守兒童等社會問題。
變化:經濟大發展 在家鄉就業
竹篙鎮是整個四川的一個縮影。竹篙鎮所在的成都市金堂縣共有21個鄉鎮,總人口89.03萬,外出務工人員常年在18萬人左右,2008年時有留守兒童1.7萬人,2013年底減少到1.1萬多人。
據四川省教育部門統計,2005年全省義務教育階段留守學生約280萬人。2007年全省農村義務教育階段留守兒童達300萬人。2009年上半年,全省農村義務教育階段留守兒童約221萬人。2013年,全省義務教育階段共有農村留守兒童223.13萬人。
總體來說,四川省的留守兒童人數在減少,更為關鍵的是外出務工人口結構方面的變化。
據四川省人社廳農民工工作處統計,2003年,全省農民工總數1370萬人,去往省外的有900多萬人,省外首超省內;2011年,全省農民工總數2300多萬人,省內1091萬人,省外1205萬人,省外人數絕對值首次出現減少。結構性變化出現在2012年,當年省內就業的農民工數量再次超過省外,全年轉移輸出農村勞動力2414.64萬人,其中省內轉移就業1291.87萬人,同比增長18.33%;省外輸出就業1117.27萬人,同比減少7.3%。
人口流動的變化反映了經濟發展和政府工作的效果。2008年3月,《四川省委、省政府關于加快推進承接產業轉移工作的意見》下發,意見提出依托成本優勢,積極承接勞動密集型產業,引導和鼓勵外出務工人員回鄉務工、創業,實現由輸出勞務向輸出產品的轉化。同時出臺財政、稅收、金融方面的扶持政策。如今,“經濟大發展,就業不離鄉”,“家鄉再創業,建功試驗區”等宣傳語遍布竹篙等鄉鎮。
“新市民”成時代主流
留守兒童問題逐漸減少的另一個原因是新生代農民工觀念的變化。在成都生活了3年的沈美嬌不認為自己是農民工,她想在成都市扎根,“我絕對不會讓我的孩子成為留守兒童”。
四川人社廳農民工工作處處長曹慶表示,根據統計,以1980年劃線,現在四川新生代農民工占總數的57%以上,老一代農民工因為觀念、家庭和社會制度的原因,不能融入城市,但新生代農民工沒干過農活,不認為自己是農民工。官方也開始用“新市民”來指稱這些新生代農民工。
“現在新生代農民工多數是舉家外遷,獨生子女多,很少把孩子丟家里,他們更看重孩子,也更看重城市的教育資源,希望改變下一代命運。”曹慶表示,雖然現在留守兒童仍較嚴重,但在漸進地解決。現在四川已經放開成都外所有城市的落戶限制,加上農村產業的發展,留守兒童作為一個突出現象,有望成為過去式。
“留守兒童問題根本的解決還是在父母方面,以及當地產業發展和國家戶籍、教育、社會保障政策方面的調整。”曹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