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

30多年了，發(fā)生在那個雪夜里的詭異故事，至今讓我無法釋懷。它攪擾著我，糾纏著我，對我一天都不肯放過。我是個無神論者，過去是現(xiàn)在也是，但這一點也不起作用。反而正因為我是無神論者，才無法走出那片迷霧。

1979年秋天，我從部隊復(fù)原。我所在連隊的胡指導(dǎo)員與河海油田鉆井指揮部電影隊的胡隊長是老鄉(xiāng)，還是姨表親，胡指導(dǎo)員給我寫了一封信，讓我去油田找胡隊長，沒費多少周折，我就幸運地成了一名電影放映員。

鉆井指揮部電影隊只有3部放映機，一輛放映車，服務(wù)范圍卻很廣，除了鉆井指揮部機關(guān)每周放一場電影外，還有許多分布零散的家屬點、后勤保障單位和幾十個行蹤不定的鉆井隊，地域有幾百公里。那是我當上放映員的第三個年頭，電影隊的車拉著胡隊長和我還有小馬，去黃河入海口附近的一個鉆井隊放電影，我們下午4點鐘出發(fā)，估計有兩三個小時的車程。一路上天陰沉沉的，放映車進入渤海灘后下雪了，那雪像剛從棉花桃里摘出來的一朵朵棉花，一朵挨一朵，擠滿了整個天空，不一會，地上就被覆蓋起來了，地上生著稀疏的紅柳和蘆葦，紅柳和蘆葦也被覆蓋起來了。車又向前行駛了一會，我們發(fā)現(xiàn)天地之間除了無邊無際一片白茫茫之外，什么也看不見。而且天看起來非常低，仿佛觸手可及，我甚至不由自主地從車窗里伸出手向上摸了摸，當然我沒摸到天，可誰又知道摸到天的感覺是什么樣呢？我們要去的鉆井隊在一片新探區(qū)，我們是第一次去，只知道大致方位，再就是鉆井隊搬遷時留下的車轍痕。現(xiàn)在車轍被雪覆蓋，我們不辨東西南北。司機楊子一邊開車，一邊不安地看著胡隊長。胡隊長是個責(zé)任感很強的人，總不能就這樣回去吧？胡隊長沒有正面做出指示，只是不停地這樣嘟噥著，沒有胡隊長的命令，楊子就不能把車停下來，更不能調(diào)頭往回開，只得迷茫而又漫無目的地向前開。又開了一會，越發(fā)找不到方向，楊子無奈把車停下來。楊子說這樣開下去，誰知道離那個鉆井隊更近還是更遠了呢？

胡隊長跳下車，將手臂向上伸去，試圖辨別一下方向。胡隊長從17歲起就用扁擔挑著放映機和發(fā)電機為不斷搬遷的鉆井隊放電影，不止一次野外迷路，獨自一人在荒溝、樹林里過夜，還不止一次與小股的狼群相遇，幾次死里逃生，有著豐富的野外生存經(jīng)驗，可現(xiàn)在他也無可奈何。因為沒有風(fēng)。冬天尤其是下雪的時候，一般刮的是北風(fēng)或者西北風(fēng)，所以通過辨別風(fēng)向可以辨別方向。天實在太冷了，胡隊長在外面站了一會就重新回到車里。

楊子又試著向前開了一會，正當我們猶豫著是繼續(xù)尋找下去還是往回返的時候，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高大的紅柳，紅柳本來是灌木，可這片紅柳長得十分怪異，不僅高大如喬木而且枝杈粗壯，像一片真正的樹林，這大概得益于不斷泛濫的黃河水和黃河水帶來的肥沃泥沙。紅柳這種生命力極為頑強的植物，常被文人用來比做石油工人，但現(xiàn)在她們身上也只剩下了光禿禿的枝條，枝條上覆蓋著厚厚的雪，遠遠望去如一堵巨大的雪墻。我之所以敢斷言是紅柳，而不是別的樹，因為在這片海灘上，除了紅柳不可能生長別的像樹一樣的植物。緊挨那片紅柳，隱約有幾排簡易房。簡易房里透出的橘紅色燈光告訴我們，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但由于下雪的原因，給人的感覺天依然明亮。我們喜出望外，以為那就是我們要去的鉆井隊，不等胡隊長發(fā)話，楊子立即把車開了過去。這的確是個鉆井隊，問工人，工人說出的隊號卻不是我們要去的那個鉆井隊，而且他們也不知道今天隊上要來電影，顯然這不是我們今天的目的地。不過，胡隊長卻顯得十分興奮，45466鉆井隊？他說，我認識他們的隊長和指導(dǎo)員，還是老朋友。

聽說我們是電影隊的，工人們頓時熱情高漲起來，立即大喊大叫：來電影啦！來電影啦！隨著喊聲，工人們從簡易房里紛紛涌出，把我們包圍起來。太陽打西出來了？有人不滿地喊著，抱怨我們來得太少了。

隊長很快就來了，指導(dǎo)員也來了。隊長聽說我們迷了路，笑著說，趕得早不如趕得巧，到了我們這里你們就別想走了，今天就在這里放吧，很久沒看電影了。隊長叫白廣銀，指導(dǎo)員叫柳良金。他們抓住胡隊長的手，把胡隊長還有我們一起拉進隊部。白廣銀說天太冷了，柳良金說是啊，是啊，就吩咐廚房為我們做飯，他們已經(jīng)開過飯了，還特地讓廚房多炒了幾個菜。我們在隊部坐了大約半個小時就開飯了，這期間多是胡隊長與白廣銀和柳良金說話，我和楊子、小馬只有聽的份。聽得出來，胡隊長以前不止一次到這個鉆井隊放過電影，他們非常熟悉。白廣銀和柳良金都很年輕，朝氣蓬勃的樣子。

吃過飯，我和小馬就在紛飛的大雪中掛起銀幕，支起放映機，開始為工人放電影。白指導(dǎo)員十分細心，讓工人找來兩件雨衣，把放映機遮蓋起來。漫天大雪中，工人們席地而坐，雪落無聲，只能聽到放映機馬達輕微的噠噠聲和影片拷貝走動時發(fā)出的咔咔聲。

對了，那天晚上放的影片是《林海雪原》，少劍波帶領(lǐng)他的小分隊在茫茫林海中穿行，銀幕內(nèi)冰天雪地，銀幕外雪如鵝毛。因此，下雪不僅一點沒影響放映效果，反而使銀幕內(nèi)外情景交融，甚至分不清哪是銀幕內(nèi)哪是銀幕外。這部電影我已經(jīng)看了無數(shù)次，情節(jié)和所有人物對白都能倒背如流，可那天我還是被感染了，與工人一起隨著劇情的發(fā)展，時而興奮，時而緊張，時而擔心，時而欣喜。最終，小分隊摸上威虎山，與楊子榮里應(yīng)外合，把坐山雕一伙土匪一舉鏟除。

《林海雪原》就要結(jié)束的時候，胡隊長來到放映機旁，與胡隊長一起來的還有白指導(dǎo)員，他們每人手里提著兩個片盒。這些片盒原來放在我們車上，是兩部電影的拷貝，這兩部電影分別是《南征北戰(zhàn)》和《英雄兒女》。胡隊長說，今天反正也回不去了，就讓工人們過過電影癮吧。我說，這兩部片子全放？胡隊長毫不遲疑地說：全放。

聽說還有兩部電影，工人們十分開心，現(xiàn)場出現(xiàn)了一陣躁動，但那躁動分明只有揮動的手臂，站起來表達激動的身影，卻沒有聲音。30多年過去了，我不知道此刻的描述是否準確，但現(xiàn)在回想起來，記憶中的確只有人影幢幢，沒有任何聲音。

天越來越冷，我和小馬坐在機箱上，一人守著一臺放映機，我感到腳被凍得貓咬一樣疼，幾次想在雪地上跺跺腳，又一次次忍住了。因為工人看得實在太專注了，四周一點聲音也沒有，如果我一跺腳，肯定跟發(fā)生地震差不多。這樣的情景以前也有過，可是今天的靜還是與以往有點不同，當時我并沒多想，在以后的許多年里我不知多少次回憶起那個雪夜的情景，越想越覺得不對頭，那種安靜不該是人間有的啊！幾十個大男人坐在一起，怎么可能不發(fā)出一點點聲音呢？不僅放映現(xiàn)場沒有聲音，我們放的也好像是無聲電影，可現(xiàn)在早已過了無聲電影時代，電影里有背景音樂，有人物對話，有生活中所有的噪音。可那個雪夜我們放的電影竟無聲無息。

放映一結(jié)束，工人們很快就消失了。按說，即使天再冷，工人們看完電影也要站起來跺幾下腳，搓搓手，對電影發(fā)表幾句評論或說幾句開玩笑的話，但那天夜里工人的確是看完電影就像一些影子一樣，無聲無息，說沒有就沒有了。我只記得我和小馬一關(guān)上放映機，白指導(dǎo)員就把我們領(lǐng)進食堂，炊事班已經(jīng)為我們煮好一鍋飄著濃濃蔥花香味的面片。面片熱得燙嘴，還放了辣椒和姜絲，又熱又香又辣，真是太好啦！我們每個人都吃了好幾碗。我們喝著面片，白指導(dǎo)員說，離天亮還有一會，吃完你們抓緊時間休息一會吧。胡隊長答應(yīng)著，然后我們就去睡覺了。

之后的一段時間，我的記憶出現(xiàn)了空白，喝完面片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好像我們喝的不是面片而是酒，喝多了醉得不省人事。

第二天睜開眼，我發(fā)現(xiàn)自己蜷縮在一個簡易房里，胡隊長、楊子和小馬就躺在我身邊。我們身下鋪著厚厚的干草，房間里別的地方則堆滿了曬干的蘆葦。簡易房是那個年代鉆井隊普遍使用的住房，因為鉆井隊經(jīng)常搬遷，如果蓋永久性住房，不僅成本高還不易搬遷，所以就搭這種用竹竿和葦箔組合起來的簡易房，鉆井隊搬遷的時候，拆除葦箔，拔下竹竿，裝上車就走。這些房子為什么沒有及時拆除，不得而知。聽說最早的時候鉆井工人還住過帳篷和地窩子，簡易房已經(jīng)是有了很大的改善。在這么寒冷的冬天，如果不是這些干草和蘆葦，即使不凍死也不可能睡著覺，而我卻睡得連夢都沒做一個。我從厚厚的干草上爬起來，打開吱吱呀呀的房門走出去。雪停了，曠野里一片陽光明媚。這時候胡隊長、楊子和小馬也相繼走了出來，看了一眼周圍的環(huán)境，頓時個個目瞪口呆。我們眼前的簡易房雖然還像最初搭建的時候那樣排列著，但已經(jīng)是東倒西歪，而且所有簡易房都破敗不堪，少門沒窗，漏風(fēng)撒氣，有的甚至連頂都沒有了，顯然過去的鉆井隊已經(jīng)從這里搬走很久，這里也很久沒住過人了。哪來的鉆井隊？哪來的炊事班？哪來的白廣銀和柳良金？哪來的熱乎乎的面片呢？雪地上有一行行小動物夜里活動時留下的腳印，比如狐貍、刺猬、野兔、老鼠什么的。除此，那真叫大地一片白茫茫真干凈。

這時候我無意中一回頭，看見剛才我們睡覺的房子曾是隊部，有幾個用毛筆寫的字還依稀可以辨認出來：45466鉆井隊隊部。

愣了許久，我們誰也沒有說話，心頭卻被某種神秘的恐怖感籠罩著。

就在這時，我們看見了那片紅柳，與昨天夜里看到的紅柳似乎沒什么兩樣。紅柳的枝條上披著厚厚的雪，但奇怪的是有兩棵紅柳卻沒什么雪，那兩棵紅柳長得格外挺拔，突兀地高出別的紅柳許多，一張銀幕就掛在那兩棵紅柳之間，風(fēng)吹著銀幕，銀幕輕輕晃動著，在陽光下正射出一道道眩目的光。

愣了一會，胡隊長說快去把銀幕摘下來，上車走吧。我們一個個如夢初醒，收起銀幕回到車上，檢查了一下別的東西，樣樣俱全。

回去的路上，我們依然沉浸在不可思議的詭異氛圍里，說不出是驚異還是恐懼，一個個半睡半醒，無精打采，一言不發(fā)。就在這時，我們汽車前方出現(xiàn)一只白色的小動物，因為雪太厚，汽車開得不快，那只小動物在汽車前方東張西望，走走停停，完全沒把這個龐然大物放在眼里。后來走近了，我們看清那是一只銀狐，就是白色的狐貍。

自從看見這只狐貍，胡隊長一下子變得興奮起來，他先是摸出一支煙來抽，然后說那只狐貍他認識，多年之前他曾救過它。狐貍在中國民間向來是一種神秘的動物，狐仙迷人救人的故事廣為流傳，在靈魂附體的故事中狐貍往往也是主角。難道說胡隊長救過的這只狐貍真的知恩圖報，昨天夜里當我們進退兩難的時候施了援手？如果說所有房子都破敗不堪，只有我們睡覺的那間房子完好無損，可以理解為是打草或放羊的人刻意保護的結(jié)果的話，因為他們要用這間房子盛放干草，當然也要在那里休息，可那些燈光是怎么來的？如果沒有那些燈光的指引，我們根本不可能看見那些簡易房。如果不是那間唯一完好的簡易房，如果那間簡易房里沒有那么多干草和蘆葦，在沒遮沒攔的冰天雪地里，即使鉆進汽車那一夜我們也挨不過去。如果往回走，迷路，翻車，誰知道會發(fā)生什么呢？

狐貍的出現(xiàn)和胡隊長的話，讓我們覺得昨天夜里發(fā)生的事情更加詭異，慢慢的我們重新活過來了一樣，紛紛央求胡隊長給我們講講他救狐貍是怎么回事。

胡隊長又抽了一口煙，慢悠悠地給我們講起來。汽車不時顛簸一下，胡隊長就停頓片刻，然后繼續(xù)往下講。

十多年前了，那時候河海油田雖然已經(jīng)打出工業(yè)油流，但還處于勘探初期，因此井位很分散，東一口西一口，完全沒有章法。整個鉆井指揮部，對，那時候叫勘探指揮部就我一個放電影的，我怎么可能照顧過來那么多鉆井隊呢？因此我每天都奔波在路上，從一個鉆井隊到另一個鉆井隊，當然吃也在鉆井隊睡也在鉆井隊——如果能趕上的話，趕不上的時候也常有，只好一個人睡在荒郊野外。一個下午，我挑著放映機趕路，走到我們剛才看見狐貍的地方，這個地方我記得太清楚了，那時候那片紅柳就在那里了。走著走著，突然一只白色的小動物向我腳下鉆過來，它一聲聲叫喚著，聲音十分凄慘，嘿，是一只銀狐，好可愛的小動物啊！顯然它是來向我求救的，是誰驚嚇了它呢？我一抬頭，看見離我十多米的地方一只老狼正向我沖過來，再清楚不過了，這只狼在追狐貍。我也不知道我當時怎么那么冷靜，放下挑著的放映機和發(fā)電機，將扁擔抽出來握在手里。那只狼肯定是餓急了，大概也欺負我是個半大孩子，沒把我放在眼里，魚雷一樣徑直向躲在我腳下的銀狐撲過來，可沒等它撲到我跟前，我一扁擔掄過去，老狼翻了個跟斗，在地上打個滾，瘸著一條腿跑了。銀狐得救了，看著跑遠的老狼，銀狐用嘴在我腳上磨蹭著，磨蹭一下叫喚一聲，不過現(xiàn)在的叫聲與剛才的叫聲完全不一樣了，現(xiàn)在的叫聲是溫柔的，撒嬌的。我蹲下來，摩挲著銀狐的頭，銀狐用舌頭添著我的手，用毛茸茸的尾巴蹭著我的臉，就這樣我們在一起親熱了好幾分鐘。我還要趕路，天黑前必須趕到鉆井隊，不然路就不好走了。我重新挑起放映機和發(fā)電機，銀狐知道我要走了，一副戀戀不舍的樣子，真讓人可憐啊。我不得不走了，銀狐知道到了分別的時候，也向那片紅柳林走去，開始是一步三回頭，之后越跑越快，很快就消失在夕陽西下的荒原上。

胡隊長講完了，我迫不及待地說，你肯定剛才那只狐貍是你救過的？胡隊長沒理我，而是嚴肅地說，都聽好了，回去后昨天晚上的事情誰也不許說，我們在鉆井隊放完電影，天不好，住了一晚上才回來的，就這樣說，記住了嗎？我們點了點頭。胡隊長還不放心，又說，雖然我們是電影隊，但也是在指揮部機關(guān)工作，得有點政治頭腦，懂嗎？胡隊長如此嚴肅，那是我見到的唯一一次。

回去后也許別的人很快就把這事忘了，但是我做不到，我天天都在想那些燈光是怎么回事，想那些工人的面孔，想白廣銀和柳良金，咂著嘴想熱呼呼的面片，想銀幕是怎么掛在紅柳上的，想那場電影是真的放過還是與我們那天夜里看到的一切一樣，是虛幻的？還有那只銀狐，難道它真的與這一切有關(guān)？我白天想，夜里也想，想不明白還是想。那段時間我瘦了，誰見了誰勸我去醫(yī)院看看，他們以為我生病了。

我終于無法忍受，向胡隊長請了幾天假重返部隊，去找我當年連隊的胡指導(dǎo)員，指導(dǎo)員叫胡天海，我離開部隊只有3年多，如今他已是團政委了。在連隊當指導(dǎo)員的時候，胡天海是個有名的書蟲子，連隊里圖書少，他不知怎么把全團甚至全軍喜歡讀書的人都聯(lián)絡(luò)起來，他們相互交換也相互推薦所有能找到的書看，他的閱讀范圍十分廣泛，軍事、歷史、地理、政治、經(jīng)濟，無所不包，說他上知5000年下知500年有點夸張，但說他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不摻任何水分。后來我喜歡上讀書，就是因為胡天海。我知道我不可能從他那里得到答案，但哪怕是胡政委讓我在重重迷霧中看到一點點曙光，我也覺得不虛此行。誰知道聽完我講的故事，胡政委說，世界上有很多不解之謎，比如說USO，尼斯湖水怪，埃及古墓咒語，百慕大三角洲，美洲野人大腳怪……這下子好了，世界上又添了一謎，說完哈哈大笑。

我在部隊待了兩天，過去的戰(zhàn)友復(fù)原的復(fù)原，轉(zhuǎn)業(yè)的轉(zhuǎn)業(yè)，沒見到幾個。告別的時候，胡政委拉著我的手說，風(fēng)起于青萍之末，歸于莽莽大野;河來自涓涓細流，入于浩浩汪洋。世間萬物，天地造化，有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有的來無蹤去無影，其實各有所屬，只是我們不知道罷了。

這話高深莫測，我琢磨了很久，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這次部隊之行失望而歸。

不久我接到一個任務(wù)，寫一部幻燈片腳本。那個年代政治氛圍濃厚，每次放電影前都要先放幻燈片，在機關(guān)放電影幻燈片尤其不可少，內(nèi)容除宣傳鉆井工人的先進事跡外，還有計劃生育和一些政治口號。省里每年舉辦一次幻燈片大賽巡展，油田對此十分重視，我寫的這部幻燈片腳本，就是為將要舉辦的全省幻燈片大賽巡展準備的。

這期間楊子和小馬相繼調(diào)離電影隊，他們回了老家。一個在四川，一個在陜西。

與胡隊長商量后，我打算制作一部反映鉆井隊工人生活的幻燈片，為了補充這方面生活的不足，我去圖書室翻看油田出版的報紙合訂本。我?guī)Я藗€筆記本，翻到有參考價值的內(nèi)容就記下來，這樣翻了幾天，感覺收獲頗豐。一天下午，我翻到一張1976年7月8日的報紙，一篇報道吸引了我的目光。看完這篇報道，我大為驚悚，急忙向前翻，看了幾篇相關(guān)報道，終于弄清楚了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

有一口井位定在一片灘涂上，為了防止海潮侵襲，那口井位的位置先用沙石筑了一個人工島，還修了一條連接小島的沙石路。井不深，只有1500多米，打這口井的正是45466鉆井隊。他們用了6天時間就打完了這口井，而且油氣顯示良好，誰知在完井階段遭遇了風(fēng)暴潮，接到撤出那個人工島的命令后，工人們先撤了，指導(dǎo)員白廣銀和隊長柳良金還有一名叫李發(fā)現(xiàn)的技術(shù)員，是最后一批往下撤的，當解放牌汽車拉著他們沿沙石路往外走的時候，海潮已經(jīng)封鎖了沙石路，那天風(fēng)有10級以上，浪也越來越高，海水很快就淹沒了車輪，汽車熄火了。他們只好跳下汽車，打算徒步行走，他們跳下來后潮水已經(jīng)淹到了下巴，三個人手拉手向前走了沒幾步，一個巨浪將三人掀翻，然后就沒了蹤影。

他們的尸體是三天后找到的。看著報紙上白紙黑字印著的犧牲者的名字：白廣銀、柳良金、李發(fā)現(xiàn)，我渾身直發(fā)抖。就是說，在我從部隊復(fù)員到油田當上放映員的三年前，白廣銀和柳良金就已經(jīng)犧牲了，這怎么可能呢？如果這是真的，胡隊長肯定知道，但那個雪夜胡隊長與白廣銀和柳良金聊得有多么熱乎啊，他們怎么可能已經(jīng)犧牲了呢？一定是哪里發(fā)生了紕漏。想到這里，我向圖書管理員借了有那幾期報紙的合訂本去找胡隊長。上午電影隊一般沒什么事，胡隊長正在家里喝茶，曾經(jīng)年輕英俊的胡隊長現(xiàn)在越來越老了。我把報紙打開讓胡隊長看，胡隊長看了一眼標題就把報紙推給我說，這都是過去的事了，你讓我看這個干什么？

我說，你還記得那個雪夜嗎？我們?nèi)S河入海口的一個鉆井隊放電影，迷了路，后來電影是在45466鉆井隊放的，放了3部影片，幾乎是通宵。你與白廣銀和柳良金還握了手，白廣銀和柳良金是45466鉆井隊的指導(dǎo)員和隊長，你們還說了許多話，我們在那里喝了香噴噴的面片，還在那里住了一夜，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們是真的死了還是這篇報道是假的？

胡隊長像不認識我似的看著我說，雪夜？什么雪夜？你是不是沒睡醒說夢話？

我沒想到胡隊長會這樣對待我，后來我又說起那只銀狐，說起胡隊長向我們講的他救銀狐的故事，胡隊長一概否認，說我是胡編，根本沒有這回事。我生氣也好，發(fā)火也好，求饒也好，無論我說什么，胡隊長都堅決不承認曾經(jīng)有過那個雪夜。

可那個雪夜從來就沒從我大腦里消失過，相反，隨著時間的推移，那個雪夜發(fā)生的一切，在我大腦里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真實，也成為我永遠解不開的謎。

責(zé)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