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古典主義”“現實主義”與十七年文學的現代化

一、 十七年文學是中國文學

現代化進程中的一部分

十七年文學是否屬于中國文學現代化進程的一部分，涉及中國現代文學整體史觀問題。“從‘五四’時代開始的現代文學史實際上是中國文學現代化的曲折歷史;現代化也是現代文學的總體風貌、特征和性質。”從程光瑋的觀點出發，以文學的現代化為支點，打通“現代”和“當代”文學，十七年文學必然是中國文學現代化進程中的一部分，它具有中國文學現代性的一貫性。文學觀念的現代性是文學現代化最內在的內容，是現代意識在文學觀念上的反映。“陳獨秀提出的‘三大主義’，是徹底否定就文學觀念的宣言書，‘國民文學’‘寫實文學’‘社會文學’是代表著代文學觀念的最早正式形成。此后又有李大釗的‘社會寫實’文學觀;周作人的‘人的文學’觀;魯迅及文學研究會的‘為人生’的文學觀;創造社為代表的‘自我表現’‘藝術獨立’的文學觀;胡適之的白話文學觀和傅斯年的‘歐化國語文學觀’等等。”“反帝反封建文學觀”或“新民主主義文學觀”不足以概括“五四”文學事實，因為“五四”文學觀從不同方面體現著現代意識，體現文學實踐者對文學現代民主、自由、進步的要求，從文學觀念的現代化視角概括就比較確切。

十七年文學“寫真實”“干預生活”“文學是人學”“寫中間人物”等主張，都是“五四”新文學現代化追求在社會主義時代的繼續。這種不斷出現的、變化發展而具有現代意識的文學觀念構成文學現代化的生動圖景。十七年文學的現代化進程是有跡可尋的，有推進現代化發展的文學資源，也有阻撓現代化發展的文學資源，它們存在于同一文學流派、文學思潮、文學活動、文學形式的探索中。大多數時候表現為同一文學現象的對立矛盾者，“如果我們只流連于這風景的個別地方，我們就會看不到它的全景。事實上個別部分之所以有其優良的價值，即由于它們對全體的關系”，從文學發展的整體來說，“阻撓者”存在的最終意義是推動文學現代性的發展。如第二次文代會明確塑造“英雄”人物，“寫英雄人物”甚至被當了行政命令，極大地破壞了文學真實性，而此時馮雪峰發表的關于“中間人物論”是最早的表述。

從“部分至于整體的意義”出發，許多學者尋找不同理論切口進入十七年文學發掘其新價值，讓十七年文學負載新意義進入文學史。“現實主義”視角研究已取得一定成就，人文主義、浪漫主義、新古典主義則成為新的視角選擇。

二、新古典主義下的現代化

陳美蘭提出的新古典主義并非西方古典主義，而是根源于中國古典文學，“從總體上來說，這種生長在農耕文化沃土的文學，深深印上傳統的農業社會的精神特征，形成了一些最基本的文學特質：順應自然、‘天人合一’的天命觀而形成藝術的和諧感和善與以圓滿的理想來撫慰生活的缺陷和情感的缺失;由對事物認識的客觀絕對性和因果關系的直接性的依賴而形成的一些慣有的藝術思路，等等。這些，我們可以說都是中國古典化的特有素質，而‘十七年文學’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是重新呈現出這種素質”。

在新歷史背景下，中國古典主義呈現出新的特質。新中國農民的政治地位和思想認識都發生了巨大變化。工農階層成為國家的主人，政治地位大大提高，思想上與人類先進的科學世界觀發生聯系，與小生產方式分離，表現歷史上農民所沒有的新素質， “中國農民在創建現代民族國家的歷史進程中，自身也獲得了一種‘新興’的可能性，而其文學所呈現的古典色彩，又因為注入了新的歷史精神，從而顯示了新的素質，我們稱它為新古典主義”。十七年文學確實體現了“新的歷史精神”，展現原有古典特征的新意義，理想化表現是這些作品最突出的特征。新中國為理想主義的合理想象提供了現實依據，長期的戰爭歷史使古典思維中的二元對立式思維被強化，加之人們普遍有著建設“新的世界”的豪情與歷史愿望，文學作品中的歡樂感、英雄主義基調被強調和放大。通過分析《暴風驟雨》《創業史》《山鄉巨變》《三里灣》，陳美蘭認為它們反映了十七年文學中新古典主義的發展程度，其美學規范、創作風格、美學價值呈現出成熟狀態，較完美而自覺地反映了創作者們自己的美學理想和藝術風貌。

對新古典主義和現代化的關系，陳美蘭認為20—40年代中國文學的現代素質隨著整個現代政治、經濟、文化的變遷而得到不斷的增強，在不同作家或同一作家的不同作品中，強弱、充分程度也不一樣;現代精神特征也不是以單一的狀態存在的，某一時期體現不同的精神特征、美學特征的多種文學存在是一種正常的現象。“考察中國文學現代性的逐步孕育、生長的過程中，還必須要注意這樣的事實，作為在舊有的歷史文化土壤中生長的傳統審美趨向，也有可能在新的歷史機遇中發生新的轉化，從而獲得新的發展。”這樣的表述可以有兩種理解，一是十七年的新古典主義文學是建立在“現代素質增強”的基礎上的，是現代化的一部分，二則是新古典主義文學是屬于“傳統審美趨向的”，但它是與“現代精神特征”并行的眾多“精神特征”中的一種。

陳美蘭提及的《三里灣》《創業史》《山鄉巨變》等經典的農村題材的長篇小說，都表現了一定的現代精神及現代化傾向。從精神內核而言，都符合毛澤東文藝思想，具備十七年文學的精神特征，即樂觀的、充滿激情和理想主義的時代精神，是“人們普遍有著建設‘新的世界’的豪情與歷史愿望”，也是陳先生所提的“新的歷史精神”，它與實現國家現代化、推進中國文學現代化愿望是一致的。

就作品內容、人物塑造而言，小說中人物形象有傳統文化因素，如《創業史》中梁生寶的二元對立思維、孝與義等次要特征，不符合歷史實際的“社會主義新人”，但也不再是完全符合“古典文學”思維邏輯和創作習慣的人物。最突出的是他們與現代先進科學理論相聯系的思維：拋棄土地私有觀念，忠心為黨，大公無私，崇尚苦行主義，尊奉斗爭哲學等舊式作品人物所沒有的“新人”特征，這些品質結合的人物表現著作家對于“新人”及現代化國家的期待。這些符合陳美蘭“新古典主義”審美規范的小說，其精神內核、作家主觀創作意志并不局限在“新古典主義”內，二者都帶有現代性追求，故認為新古典主義文學中隱匿著現代性。從宏觀的中國文學現代化史來說，新古典主義文學應該是現代化進程的一部分，它既反映了現代性和現代思維在社會主義建設時期的發展，也以阻撓之態不斷地推進著中國現代化進程。

三、 現實主義下的現代化

雖然陳美蘭把十七年農村題材長篇小說歸為“新古典小說”，但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是十七年文學主流在文學研究中已成共識。在20世紀30年代，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被“左”翼作家家引入中國，毛澤東《講話》完成其在中國“本土化”的過程，成為十七年文藝工作的指針。周揚在第一次全國文代會上提出要寫“新的主題、新的人物、新的語言、新的形式”。第二次文代會，塑造新的英雄人物被定為文藝創作的基本要求，英雄主義的理想性被進一步強調，“作為未來共產主義新人的完美的英雄形象”在作品中出現，“這些英雄人物不具備一切人的常規性格和情感，他們除了對中國共產黨的全身心的熱愛之外沒有任何其他情感，他們不食人間煙火，無不有著鋼鐵般的意志，他們失去了‘人’的內涵而完全被異化了，‘十七年文學’創作逐漸演化為一場造神運動”。這些神化的“英雄”人物一定程度上背離了現實主義，也背離了現代性和現代思維。

十七年文學精華不是這類扭曲了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而是其中繼續扛起現代化大旗的非主流敘事的現實主義文學。盡管非主流現實主義敘事一直被批判、被壓迫，創作者們也經常受到政治壓迫，卻一直存在于十七年文學中，“百花文學”和1961年的文學松動期是其發展的繁榮期。比如路翎的《洼地上的戰斗》、劉真的《英雄的樂章》和《好大娘》、茹志鵑的《百合花》等寫的都不是高大全英雄人物。有些作品在高壓政策下仍然執意表達自己的感情和對時代的思考，如郭小川的《一個和八個》、黃翔的《獨唱》、張中曉的《拾荒集》等，都或多或少地延續了五四時期現代精神和現代性。

五四時代的現代精神和現代性在創作主體上表現為以人為本的現代哲學意識、獨特的現代性社會意識及自由開放的現代審美意識，非主流敘事的創作者們一直在努力繼承和表現“以人為本的現代哲學意識”。茹志鵑的《百合花》塑造了小通訊員和新媳婦兩個形象，抒發了對軍民關系、美好心靈的歌頌之情。這部作品是脫離當時主流創作標準的，當時主流創作標準是：“第一，要努力塑造具有共產主義品質的英雄形象;第二，要在激烈的社會矛盾中塑造英雄;第三，要選取反應時代宏達主題的重大題材。”茹志鵑卻以細膩的人物心理活動來塑造人物，她始終關注人本身（她關注的不是被深化了的英雄，而是普通的真實的人），關注人本身的情感（而不是“未來的理想的人”的愿望），關注人的細微的真實欲望（盡管這些欲望都被極力克制），她注重描寫的是“發生在人物靈魂深處的驚心動魄的場面”。

相對來說，“獨特的現代性社會意識”和“自由開放的審美意識”的作品以及文學言論出現得比較少，同“以人為本的現代哲學意識”相比，它們缺少了發展的連貫性，一旦發出有關言論，各種批判便如影而至。在十七年的政治氛圍和文學氛圍中，這三者委實是難以為繼。哪怕堅持了其中的一丁點，便也是那個時代的光亮了，然而，創作者們都竭盡全能地守護這些光亮，也正是這些守護和這些微弱的光亮使得中國文學的現代化在晦暗的十七年期間能得以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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