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誤》：怎一個“美”字了得

《錯誤》是一首美麗的詩，雖然不足百字，卻異彩紛呈，美不勝收，入選多個版本語文教科書。這首詩不僅是“現代抒情詩的絕唱”，也是修辭美學的絕唱，顯示出古典意象的婉約美、參差錯落的結構美、戲劇化的情節美、主題的蘊藉美、抒情視角的含蓄美以及音律的流轉美，令人百讀不厭。

一、古典意象的婉約美

鄭愁予擅長用傳統意象表意抒情。“江南” “三月”“蓮花”“東風”“柳絮”“寂寞的城”“青石的街道”“春帷”“窗扉”等意象都曾頻繁地在古典詩歌中出現過，經過歷代作家的寫作延伸、擴展，已經成為文學經典意象，其傳遞的婉約之美約定俗成。

比如“江南”，“江南好，風景舊曾諳”，山清水秀的南國風光便躍然紙上。比如“蓮花”，“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人戲蓮間花容互映。比如“東風”，“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比如“柳絮”，“試問閑情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風絮”就是“柳絮”，閑愁滿腹無人訴盡付風雨中。比如“三月”，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春暖花開，一派生機勃勃……我們讀著鄭愁予的現代詩，腦海里卻不由自主地聯想起古往今來的無數詩篇的動人場景，于是，短短的詩有了長長的生命、厚厚的內涵，正如羅振亞所言：“鄭詩也多得舊詩詞之美，不僅語言和緩典雅，是傳統而詩的，而且意境營造、內在人文精神、優美旋律也與之達成了完美諧和。”①

二、參差錯落的結構美

《錯誤》共三節，長短錯落，結構巧妙。首尾各有兩句，與第二詩節形成對稱結構，視覺上有一種建筑美，且隱含著兩條線索。明線層次分明，開頭兩句先以廣闊的江南為背景，再將鏡頭推移到小城、街道、帷幕、窗扉……最后落在馬蹄上，由遠及近的鏡頭感，宛如看一幅逐漸放大的3D地圖，漸拉漸近，漸近漸細。暗線則是由打馬江南而虛擬出的故事：第一節打江南走過是事實，后兩節卻是無盡聯想，虛實轉換間“美麗的錯誤”產生，令人心動的情愫搖曳其間。

這首詩的整體布局獨特，詩意倒裝，第一節是第三節的結果，這在避免平淡無奇和色調過于灰冷的同時陡增了詩的想象余地。在詩歌的最后一節又采用了小倒裝句式，按語意理解，本應該是“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所以“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倒裝之下，于對稱中有變化，因而更顯得詩意盎然。

三、戲劇化的情節美

《錯誤》一詩的故事在“走過”與“等待”中展開，在“等待”與“走過”中休止。首兩句，“我”大幅度地移動與“你”的寂寥等待形成對比;中間五行是全詩的核心，幽靜美好，籠罩著淡淡的憂傷，聆聽足音走近，滿懷期待又忐忑不安;末句以“歸人”與 “過客”這兩種截然相反的角色的宣判，空寂的街道上達達的馬蹄聲近了，又遠了，忐忑的內心在跌落，無望而荒涼，似乎戛然而止，卻用一個省略號營構出無窮意味。

結尾是故事的高潮。“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一句“像一枝名笛，不知被多少嘴唇鳴然吹響”。“美麗的錯誤”是西方現代文藝理論及修辭學中所謂的“矛盾語”，即由矛盾的句法、不合邏輯的比喻、互相沖突的意象等聯結形成一個新的和諧統一的秩序。馬蹄聲敲進了女子希望重逢的心靈深處，因而美麗;不過，這馬蹄聲并不為她的企盼而停駐，因而是個錯誤。這兩個詞語的表層意義是互相背離的，作者把它們搭配在一起，包含多少愛怨喜恨。一顆平靜的心重新泛起希望的喜悅波紋，然而最終卻是又一次的失望，“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你”的心是否還能恢復原先的平靜呢？這一起一伏，前后情景的逆轉產生了高度的戲劇性。“詩人將時空距離轉化為心理距離，距離的必須彌補和不可能彌補之間的沖突，這也是詩人自身的情智距離和情智沖突，這種沖突不言而喻具有悲劇性。但是詩人并不想強調或突出這種悲劇性，而是設想用一種輕喜劇的方式來予以解決，其結果更具有戲劇性。”②

四、主題的蘊藉美

以往對《錯誤》的認識大多停留在單一層面上，或視為一首現代“閨怨詩”，或據本詩“后記”推斷它表現戰爭年代“母盼子歸”的普遍情懷。在古代詩歌中，閨怨詩多為代言體，也有的直接以思婦的口吻敘述，《錯誤》別有新意，不再是思婦的視角狀寫其寂寞哀怨，而是借離人情懷、從過客的視角，想象一個倦守春閨的少婦在無盡的等待中起起落落的心緒。因此，讀《錯誤》，不同的讀者可能會做出不同的猜想，體驗不同的感情。

側重于“你”的視角，則會體驗等待中的惆悵哀傷、魂牽夢縈的思念、寂寞枯守中的哀怨以及久等而不見歸人的黯然神傷;那無法承受的春愁，那刻骨銘心的思念，剪不斷理還亂，果然是“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而側重于“我”的視角，是離家的游子無法歸抵的漂泊愁思，有羈旅鄉愁的悲郁和蒼涼，“過客”一詞，未嘗沒有浪子無家可歸的悲哀和惆悵之感。且作者童年在大陸南北轉徙所留下的美好記憶，青年時代在臺灣家世的零落和無法回歸的實際的流浪，糾結在詩歌中，呈現出時間和空間、理性和感性、社會和個人的虛虛實實的錯落的悲劇，從而傳達出一種恍如置身于“夢土上”的思緒。

“我”也許本是歸人，但已無法真正歸來;或是即使歸來，也不得不再次離去，所以只能是“過客”。聯系第二節，也許還可以理解：“我”渴望的“城”寂寞著，渴望的“窗”緊掩著，“你”也許就是故鄉，是“我”自己對生命往事的追憶。游子回鄉，卻發現已成了故鄉的陌生人，迎接它的只有寂寞。輕描淡寫的交代，愁緒緩緩彌散開來。詩人在情感抒發上是內斂的，沒有疾聲高呼，沒有熱情奔放的字句，但細看，那種欲現不現，若浮若沉的情感反而給了讀者更多的思考角度與更寬廣的想象空間。

接受美學認為，在閱讀過程中，文本具有召喚結構，讀者因之而產生一種期待視野。作品與讀者的期待視野契合，讀者就會產生一種親切感、認同感和滿足感，但若是一味契合，讀者就會失去閱讀興趣。因此，作品合理的超越讀者的期待視野，讀者獲得的新奇感可帶來更深刻的美的享受。

五、抒情視角的含蓄美

《錯誤》一詩之所以含蓄蘊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在于抒情視角的匠心獨運。

現代敘述學認為，在作家和作品之間存在著一個敘述者，作家通過敘述者來敘事，人稱是區分站在局外還是局內敘述的依據。使用第一人稱時，“我”站在故事內部以參與者角度來講述故事，真實親切。使用第二人稱——嚴格說來，第二人稱算不上一種敘述角度，“你”是作品里的人物，講述者不是“你”，而是藏在局內的“我”。仔細品味這個“你”，就會發現敘述者對“你”傾注的抒情目光。

就《錯誤》而言，抒情主人公“我”作為文本中的一個在場角色，制約著我們對詩歌內涵的讀解。“我”，充當了兩個角色，或者說采用了兩種敘述視角：受限制的視角和全知視角。第一句“我打江南走過”采用的是受限制的視角，第二句和第二節詩采用的是全知視角，第三節采用的又是受限制的視角。如此，在敘述視角的轉換中，“我”的經過與“你”的期待構成呼應，讀者以“我”的視角猜度“你”的心態，以“你”的“情感”投影“我”的遭遇，“我”的雙重角色——過客/歸人的不確定性以及“你”的模糊身份構成本詩的多義性，賦予了該詩豐富的內容和聯想的詩意。

詩中的“我”是誰呢？“你”又是誰呢？“我”和“你”之間有怎樣的故事呢？這樣的詩便充滿了張力，召喚著讀者去想象和完形。“我”可能是詩人自己，也可能只是詩中的一個角色，或者是外出謀生的旅人，或者是一個路過家門的軍人，還可能是一個四處闖蕩的商人，還可能是漫游求學的士子……“我打江南走過”，是回歸還是路過？那一路心境，是希望還是失望？是渴望還是怯然？皆有可能。“等在季節里的容顏”和“你”關聯起來，無一字寫人，可總有一個憂傷的倩影若隱若現。在“我”的視角下，想象“你”彼時彼處的心境和乍喜又悲的情緒。此時，讀者也許不由自主會犯一個“美麗的錯誤”，產生期待心理，但是第三節卻又超乎意料，獲得意外的美感，進而產生更多的揣測——“我”原來不是歸人，為什么？是“我”無法走進她的心扉，無法博取她的歡心，還是她已移情別戀？為什么是過客？也許“我”曾經也是她所守望的“歸人”，但時移世易，現在是“過客”了……這就營造了無盡的想象空間。

六、音律的流轉美

《錯誤》一詩讀來音律諧和，起伏有致。押韻、音調和節奏產生了音樂美，也加強了抒情的效果。第一節中“過”和“落”構成押韻;第二詩節中“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中的“晚”與第五句“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中的“掩”構成押韻。除了平仄的交替和重復，詩歌還常常借助雙聲同、疊韻詞、象聲詞等求得音調的和諧，詩中的四個否定詞“不來”“不飛”“不響”“不揭”兩兩相對，而否定句式的交錯反復，既使情感抒發更加委婉，也使詩歌充滿了跳躍的節奏感。

詩歌的節奏是作者思想情感的抒發，也是作者內在情緒的流動。節奏是詩歌的生命，鄭愁予曾說，“全詩最費神的卻是節奏的完成，節奏是將詩人情緒的流動接通音樂的電源。漢語每個單字、每個詞組，音樂質素多變，在唐詩形式中有善美的安排，而在現代詩中則端賴詩人因詩、因情、因理作個別的努力，創作所謂量身的節奏。” 如開首一行的短句和第二行節拍多頓的長句，讀來頓生過客之匆匆，季節的交替輪回，等待之悠悠，心境之寥落諸多感慨。

由此看來，《錯誤》的確可謂臺灣現代詩歌藝術上最美的收獲。誦其句，品其味，察其情，無盡感懷，無窮魅力。

注釋：

① 羅振亞：《中國現代主義詩歌史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版，第185頁。

② 林喜杰：《〈錯誤〉的戲劇化情境分析》，《語文學習》，200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