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理性和情感之間探析簡·奧斯汀的反諷藝術

從古至今，“理性和情感”一直都是西方文學史上的傳統“母題”。受宗教文化的影響，古代西方更推崇貶抑情感式的理性傳統與機械化的思想理念，這使得古代西方文學在肯定理性思維的同時否定人的主觀情感，最終將情感推向理性的對立面，這點在古代西方的許多名著中可以窺斑一二，如《荷馬史詩》中的奧德修拋下卡呂普索獨自一人踏上歸鄉的旅途、《埃涅阿斯紀》中的埃涅阿斯向狄多敘述七年遭遇后選擇去創建自己的基業、但丁在《神曲》中對理性、神性與人性的探索，無一不是如此。此后，伴隨著文藝復興曙光的出現，歐洲大陸上的宗教神學逐漸被現實、理性所取代，人性、人學最終得到宣傳和張揚。此時西方文學一改先前貶抑情感式的文學傳統，開始探索如何從理性角度解釋情感，比如薄伽丘的《十日談》中的愛情理念、莎士比亞的四大喜劇和四大悲劇故事、拉伯雷的《巨人傳》中描述的鄉村狂歡氛圍都是文藝復興下文學情感意識覺醒的成果。18世紀中葉的歐洲，人們的自我思維逐漸覺醒，不但不改初衷地對理性思想進行高度弘揚，還將原本極力貶抑的情感放到了和理性相同的高度。與此同時，受德國黑格爾、康德等辯證主義思想的影響，西方文學視野獲得了更加廣闊的創作天地，越來越多的作家開始借助辯證主義思維將理性與情感統一表現出來。在這方面，以席勒、歌德為代表的德國古典文學，以狄德羅、盧梭為代表的法國啟蒙文學，無疑都是結合辯證思維創作的典范。

簡·奧斯汀所生活的年代恰恰是狄德羅與歌德思想在歐洲大陸廣泛傳播的時代，受法國啟蒙思想與德國古典傳統的雙重影響，“理性和情感”逐漸成了她文學創作中經久不滅的主題。在她創作的六部小說（《諾桑覺寺》《理智與情感》《傲慢與偏見》《愛瑪》《勸導》《曼斯菲爾德莊園》）中，揭示了“現實與幻想”“理性與感性”“傲慢與偏見”“真相與誤導”“規范與不羈”等矛盾主題。也許乍一看去這些矛盾彼此的表現方式都大相徑庭，但如果結合事物的宏觀角度來看，這些矛盾都是“理性和情感”范疇。奧斯汀通過自己的獨特構思一一闡述了這幾類矛盾，并以“鄉村婚戀趣聞”為創作背景，把矛盾中“頡頏”“交織”“轉化”過程描述得淋漓盡致。

在簡·奧斯汀的作品中，我們經常能看到小說中表現出“戲劇性反諷”的故事場面，比如《諾桑覺寺》對凱瑟琳、《傲慢與偏見》對班納特夫人、《曼斯菲爾德莊園》對諾里斯太太、《勸導》對沃爾特爵士、《愛瑪》對伍德豪斯，無一不是開門見山式地進行嘲諷，然后才著手進行“理性”和“情感”兩條矛盾線索的鋪開陳述。這對矛盾線索鮮明，可謂平分了作品的秋色，并且交織融會，彼此作用影響。在《傲慢與偏見》中，幾乎所有的故事情節都是圍繞著達西的“傲慢”和伊麗莎白的“偏見”的交鋒來寫的，在這兩種思想矛盾激烈斗爭的同時，小說也向著兩人的幸福結局推進。此外，在奧斯汀的筆下，代表“理性”的線索通常都不具備十分嚴謹的故事性，或者說那些“理性人物”本身就沒多少故事可寫，更多的時候是以“事理”見長，相反，那些代表“情感”的線索則栩栩如生，叫人讀起來痛快淋漓，這些線索一般都是由一系列“結合戲劇性和智慧性的反諷”的場面構成，并推動故事的發展與高潮，比如瑪麗安墜入愛河中的熱情與失落后的哀傷、凱瑟琳獨自在諾桑覺寺中“探秘”、愛瑪一廂情愿地撮合別人的愛情、伊麗莎白指責達西時那些荒謬而不自知的語言等都可以說是奧斯汀筆下最精彩的篇章。在這些小說的最后，簡·奧斯汀巧妙地把“理性”和“情感”融合到了一起，代表“情感”的人物認清了現實，最終與“理性型”人物走到了一起。

總而言之，小說中所體現出的“理性和情感”的矛盾很好地折射出現實中奧斯汀“精神生活中沖突的思想”，同時也涵蓋了作者自身對“理性”和“情感”兩者關系的理解和困惑。毋庸置疑，在奧斯汀筆下，“理性”和“情感”不僅是一對難以調和的矛盾，同時也是生活中難以分解的“情結”。矛盾雙方涇渭分明，看似難以調和，但彼此又相互依存、相互影響，甚至相互交融。在奧斯汀筆下，幾乎所有的愛情的相似之處都是不無齟齬的，比如現實的蒂爾尼和喜歡幻想的凱瑟琳、穩重的奈特利和活潑的愛瑪、傲慢的達西與偏見的伊麗莎白等，這一對對有情人最終都無一例外地涉過理性和情感交匯的長河，成為彼此的終身伴侶。這就好像是奧斯汀有意地向讀者透露：任誰都想把“理性”和“情感”分辨清楚，可到頭來終歸是枉然，誰又能真正意義上把它們分開？

一直到現在，文學界都普遍將奧斯汀看做一名成功的理性作家，認為其作品的主旨是高度贊揚理性、貶低情感，究其原因，全因在她的六部作品（《諾桑覺寺》《理智與情感》《傲慢與偏見》《愛瑪》《勸導》《曼斯菲爾德莊園》）中被人們嘲諷的對象經常都是“情感型”。筆者認為該觀點有一定的局限性。站在“反諷張力”的角度，我們可以知道奧斯汀筆下受到反諷的人物主要有三種，第一種是所謂的“理性缺陷者”，比如說不稱職的父親伍德豪斯、愚昧的柯林斯、個性固執的咖苔琳太太等。第二種是“情感型”人物，這類人物通常都是故事的女主角，如經常沉浸在幻想中的凱瑟琳、感性又個性輕率的瑪麗安、自以為是的愛瑪、自信又偏見的伊麗莎白、容易錯誤相信別人的安妮、活潑不羈的瑪麗等，奧斯汀借助少女純真年代不知輕重而歷經的波折，借以對現實世界中那些缺乏自我意識、不知節制的主觀多情進行了深刻的嘲諷。但奧斯汀筆下還存在另外一種反諷方式，與其他兩種反諷方式不同的是，該反諷方式一改原本的針對“情感型”人物，恰恰相反，它以小說中的“理性型”人物為反諷對象，這些“理性型”人物的不適宜通常都會給“情感型”人物帶來不幸。比如在《理智與情感》中，布蘭登在瑪麗安所遭遇的磨難面前一籌莫展，《勸導》中的拉塞爾夫人“好心辦壞事”式的勸導給安妮增添了八年苦難;在《諾桑覺寺》中，凱瑟琳曲解了蒂爾尼的行為語言并自我沉浸在浪漫的幻想中;《曼斯菲爾德莊園》中的愛德蒙缺乏主見，在兩個女子間搖擺不定。他們更多時候都只是作為“綠葉”來襯托主人公的情感，而那些看似遭到嘲諷最多的“情感型”人物反而是作者傾注心血最多的“寶貝”，他們都成為了小說的主人公，也是奧斯汀筆下讓讀者印象最深刻的文學人物。

著名的女權批評家伊萊恩·肖沃爾特曾經說過：“婦女寫作是一種‘雙重聲音的語言’，它同時呈現出男性與女性共有的社會、文學與文化的傳統。”假如說奧斯汀筆下對“情感”的描寫體現了“女性團體”的話語，那么對“理性”的描寫則體現了“男性團體”的話語，而兩者的交織和“理性”最終得勝的結局便體現了當時“男性話語”居主導地位的社會現實。作為早期的現實主義作家之一，奧斯汀很好地把握了這一點，從理性角度道出了這個以男性主導的社會現實。但不得不承認的是，奧斯汀筆下所描寫的“情感”是小說中最主要也是最令人稱道之處，這直接表明了“女性話語”非但沒有在奧斯汀的小說中“失去聲音”，相反還得到了弘揚與發展，成為了作品中的主調和強音。也正因為如此，在從伍爾芙到肖沃爾特等現代女權批評家中，奧斯汀無疑是一位最受人敬重的早期的“女性主義”作家。

簡·奧斯汀所生活的18～19世紀正是歐洲大陸理性文學與情感文學交替的時代，同時也是西方文藝復興運動下個體自我意識覺醒的萌芽時期和辯證主義思維運用于文學創作的過渡階段。簡·奧斯汀通過獨特的創作構思對“理性和情感”母題進行了深刻的反諷，把當時社會背景下創作者的內心矛盾與個性表現得酣暢淋漓，她在洞悉理性與情感矛盾對立的同時，又揭露了兩者的優劣性質，一方面肯定理性，另一方面又積極展示個體情感，可謂嘲諷與期待并存。由此可見，奧斯汀筆下的每一部現實悲喜劇都是經得起現實反諷觀照的，小說中不僅是理性者的喜劇，同時還是那些多情者的悲劇。他們之間悲喜觀念分明，彼此又難分對錯。在彼此交織替代之間，這兩種異質文學潮流或矛盾或和諧地融會在奧斯汀的小說中，如此奇妙詫異之文風堪當“反諷批評”之最佳對象也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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