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照常升起》中的城市與鄉村意象

1926年，海明威的第一部重要長篇小說《太陽照常升起》問世，成為 “一部時代性的作品，一件歷史的產物”。（楊仁敬，2012：41） 小說描寫了一群英美青年一戰后浪跡歐洲的生活情景和精神風貌。海明威緊緊抓住了這一代人的心理情感，生動地再現了20年代戰后歸來身心都受過重創的青年面對命運的迷惘和絕望心理。戰后痛苦的陰影籠罩在他們的生活中，向他們提出了嚴峻的挑戰，然而，如何應對這一挑戰成為這群青年的全部思想和行為主題。他們選擇遠離故土，漂洋過海來到歐洲，縱情于巴黎流光溢彩的都市生活，繼而留戀往返于西班牙賞心悅目的鄉村風光和 “儀式”般的釣魚活動和斗牛狂歡中。海明威利用“并置”的敘事技巧，把巴黎紛繁復雜的都市生活與西班牙淳樸的鄉土風情并置在一起，并借助戰爭這塊放大鏡，透視了旅歐青年在危機四伏的現代世界中的生存境遇及其精神困境。

一、巴黎：繁華喧囂的都市生活

在一戰中，人類首次大規模地使用了現代武器。美國雖然投機取巧的在戰爭快結束的時候才參戰，但仍然有5萬人殞命戰場。當時在美國政府的蠱惑以及媒體的推波助瀾下，年輕人都懷著滿腔熱血，渴望投入那場“拯救世界的”圣戰中，接受戰爭的洗禮。可戰場上的血雨腥風讓他們深切地認識到了帝國主義戰爭的虛偽本質：“戰爭實質上是對文明的一場浩劫。”戰爭無情地摧毀了他們的理想和傳統的道德價值觀念，結果在他們的內心深處留下了難以愈合的創傷，迷惘的幻滅情緒蠶食著他們的心靈。“精神幻滅，成了那些歐戰生還者的受難標志。”（虞建華，2004：169）這些人淪為了“迷惘的一代”。

“迷惘的一代”堅信傳統的價值觀念已經消亡，可新的信條還在滋長中，正如馬爾科姆·考利所說的，“這一代人是屬于從既定的社會準則向尚未產生的社會準則過渡的時期”。人是生活在一個時代里的，可當時代卻似影子般地沉沒下去，人便覺得自己被拋棄了。他們不停地追問：“上帝已死，新的人生方向在哪里？”他們不能接受美國戰后平庸乏味的生活，“企圖在塞納河左岸尋找自己的靈魂。”（霍頓，1991：358）他們認為只要離開本國，“去住在巴黎、卡普里島或法國南部，就能打破清教主義的枷鎖，就能暢飲，就能自由地生活，就能充滿活力”。（Cowley，1986：53）戰后的青年也正好趕上了消費時代，消費享樂的價值取向在20年代的美國已悄然流行。而巴黎是當時藝術家、文人聚集的中心，更是一個物欲橫流的大都市。所以，他們跟隨著欲望的感覺來到巴黎，毅然決然地拋開父輩們的清規戒律，放肆地追逐著感官上的享樂。

在《太陽照常升起》中，海明威刻畫了杰克一伙人在巴黎毫無節制地尋歡作樂：狂舞、酗酒、性愛、喧鬧，忘情地追求感官刺激，過著放浪形骸的流放生活。巴黎場景的基調充滿了喧囂卻讓人備感消沉，無休止地狂歡換來的卻是內心深深地孤獨。杰克在戰爭中負傷，喪失了“男人身份”，男子漢氣概的喪失使他苦不堪言。勃萊特的真愛也被戰爭無情地剝奪，她的第一個未婚夫戰死疆場，而深愛她的杰克卻因性功能的喪失不能與之結合。他們之間的愛情永遠可望而不可即，不得不承受坦特羅斯式的痛苦。戰爭給杰克帶來了巨大的生理和心理創傷，使其陷入“情感的泥淖和進退維谷的生存困境”。（李公昭，1992：74）他縱酒、招妓、在咖啡吧轉悠，企圖借酒澆愁，忘卻煩惱，但仍然無法排遣心中的苦悶，在夜闌時分暗自流淚，默默承受戰爭帶來的苦果。海明威把戰爭作為一種悲劇性表述，杰克不僅是唯一在戰爭中遭受創傷的個體，他性功能的喪失以及他自我放逐的行為蘊涵著更深刻的文化含義。而勃萊特也選擇聲色肉欲的體驗——飲酒作樂、與人狂舞，并不斷地周旋于各色男人之間，企圖通過感官的快樂來麻痹心靈的空虛和創傷。

巴黎是杰克、勃萊特、邁克、伯爵等人狂歡生活的樂園，但不管在國內還是國外，他們都是精神上的流放者。正如比爾對杰克說的，“你是一名流亡者。你已經和土地失去了聯系。你變得矯揉造作。冒牌的歐洲道德觀念把你毀了。你嗜酒如命。你頭腦里擺脫不了性的問題。你不務實事，整天消磨在高談闊論之中。你是一名流亡者，明白嗎？你在各家咖啡館來回轉悠”。（125）這就意味著親歷了戰爭的幸存者無法接受精神上無所依托的漂泊命運，海明威以此深化了戰爭的主題——戰爭摧毀了他們的銳氣和斗志，使他們變得沉淪、迷惘。

二、 西班牙：永恒的大地

巴黎的生活表面上對杰克一群人來說是很刺激的，但事實上各自都心事重重地享受著巴黎帶給他們的自由生活，他們的內心仍然無法擺脫與傳統割裂帶來的痛苦，依然覺得巴黎不是理想之地。正如喬杰特說：“我不喜歡巴黎，既奢侈又骯臟。”（20）因此他們迫切希望找到理想的棲息地來消弭精神失落，而未被戰火侵擾的西班牙清新寧靜的大自然和儀式性的斗牛活動恰恰契合了他們的精神需求。他們決意逃離巴黎百無聊賴的生活，去往傳統的西班牙。海明威在寫給美國著名編輯麥克斯維爾·白金斯的信中明白地告訴他說：“這本書的重點是大地永遠長存——我對大地十分熱愛和崇拜……我并不要使這本書成為空洞或辛辣的諷刺，而是要寫出一部以永恒的大地為主人公的該死的悲劇。”在西班牙場景中，海明威著力書寫了西班牙優美如畫的田園風光和象征西班牙民族精神的斗牛活動。

巴黎聲色犬馬的表象生活實際上凸顯了戰后青年精神上的頹廢和陰郁，而西班牙的鄉村色調就顯得格外明朗。當杰克等人乘坐的汽車沿著盤山公路開進真正的西班牙，與骯臟、昏暗的巴黎形成鮮明對比的自然景致令人目不暇接：翠綠和棕黃色相間的田地、與天相接的褐色群山、陽光斑駁地照射的榭樹林、綠色的平原、吃草的牛群、白色的大道、平原上紅頂白墻的房屋、黛色的高崗上灰色鐵皮房頂。海明威用調色板精心細致地描摹了一幅令人心曠神怡的山水畫。這里沒有巴黎的焦慮和憂郁，鄉村充溢著秩序、寧靜和活力。西班牙古老而原始的自然風光撫慰著在戰爭中受到傷害的人們的心靈。同時，淳樸的巴斯克人熱情地與杰克等人分享美酒，還突然“嘟嘟”地模仿汽車的喇叭聲，逗得杰克喝酒時噴灑了酒，引得同車乘客哈哈大笑。淳樸的鄉情與巴黎復雜的人際關系也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人與自然、人與人無不處于一種令人神往的和諧狀態。

身處西班牙大自然的懷抱，杰克和比爾還在山間釣魚、游泳，盡情地享受著大自然的恩賜，希冀在自然世界中平復身心的創傷。他們在布爾戈特5天的垂釣經歷非常愉快。杰克大清早就在濕潤多草的地方用鶴嘴鋤仔細地翻弄草皮，尋找蚯蚓，裝了滿滿兩個空煙草罐。他和比爾一起穿過一片古老的山毛櫸林，走過青翠欲滴的草地，經過長著野草莓的空曠地，翻過開滿黃色金雀花的山脊，終于來到了優美的山谷間的河壩開始垂釣。杰克注視著鱒魚在白沫四濺的河水里騰躍，有一條在空中畫出一條美麗的弧線，消失在轟隆隆地奔瀉而下的水流中。在充滿詩情畫意的氛圍里，杰克聚精會神垂釣的情景栩栩如生地躍然紙上。海明威自幼受其父親的影響，酷愛釣魚，他筆下的主人公也擁有嫻熟的垂釣技巧。杰克“裝上一個大鉛墜子，把釣絲投入緊靠水壩木閘邊泛著白沫的河水中”。（130）不一會兒他就收獲了6條鱒魚。此時此刻，山間垂釣顯得如此的靜謐祥和。在與大自然的親密接觸中，杰克暫時忘卻了戰爭的痛楚，把一切煩惱都拋到九霄云外，體會到一種久違的幸福與滿足。五天的垂釣為他漂泊無依的精神提供了暫時的休憩地，讓他盡情地吸取自然的精華和力量，使在戰爭中受傷的心靈在寧靜的自然中得以療養。

如果說鄉間垂釣讓杰克的精神開始復蘇，那么西班牙小鎮的斗牛狂歡則讓他學會了如何駕馭生活。海明威是很有洞察力的作家，他的目光犀利，能夠穿透生活的壁壘，從而發現隱含其中的真理。在他看來，“斗牛并不是一種充滿暴力和血腥的運動，而是一種能夠凈化心靈、提升生命意識的悲劇藝術”。（李樹欣，2009：44）西班牙永恒大地的精神在斗牛士羅梅羅身上得到了完美的體現。他精湛的斗牛藝術賦予了杰克生活的勇氣和力量。杰克學會了既接受自己身體的殘缺，又接受這個不以人的意志而轉移的世界。“世界到時是怎么回事，我并不在意。我只想弄懂如何在其中生活。”（163）只有領悟了世界真諦的人，才會有此番領悟，才能懂得在生活中堅守精神和道德。小說意味深長的結尾發人深省，勃萊特說：“我們要能在一起該多好。”杰克說：“是啊，這么想想不也很好嗎？”儀式般的釣魚和斗牛活動讓杰克從創傷性的束縛中解脫出來，心靈得到了升華，敢于直面人生。如果說杰克在巴黎迷惘、沮喪，而現在在西班牙的大地上他已經能夠泰然接受自身的處境，學會了生活。

三、結語

杰克一行從巴黎到西班牙再到法國，最終曲終人散，他們大都從終點又回到起點，依然深陷迷惘的泥淖而不能自拔，唯有杰克汲取了自然界的力量，恢復了精神活力，從而沖破了精神困境，在自然中重構其失落的人格，以新的準則來抵御現實世界中各種“異己”的力量。小說彰顯了自然的精神療救價值。當然，在自然世界中尋求精神的慰藉是一種消極的逃遁，不能從根本上解決他們的現實問題，只有像杰克一樣認識到問題的存在，以斗牛士的智慧和勇氣接受生活中的荒誕境遇，心中的太陽才能照常升起。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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