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麗絲·萊辛的處女作《野草在歌唱》出版于1950年,以反英帝國殖民統治為主題,是對當時風起云涌的民族解放和獨立運動的共鳴,引起極大關注。小說主人公瑪麗自幼生長于落后貧困的非洲南部,雖是白人殖民者,但卻過著無異于黑人的寒磣生活。小說以主人公瑪麗為黑人仆人所殺的“爆炸性”新聞為故事開端,采用倒敘的手法,向讀者展示了一個在不幸的童年和婚姻中不斷被傷害、扭曲以至最后走向死亡的白人女性。
女主人公的毀滅遠非人為謀殺那么簡單,而是個人與社會負面影響共同作用下的犧牲品。通過對瑪麗所處社會和文化背景進行分析,結合其個人經歷能夠更深層次地展示萊辛的反殖民主義和女性解放的主題。
一、被兩個家庭拋棄的女人
創傷理論認為,心理創傷是個體對某一事件或持續情況的特殊經驗,這種特殊經驗導致個體失去統整其情緒經驗的能力,會導致個體主觀感受受到生命、身體完整性和神智健全的威脅。同時,反復出現的創傷事件也會對受創傷者認知系統產生負面影響,尤其在兒童成長時期個性與認知系統的形成中。(Herman,96)
瑪麗自幼生活在南非白人社會的邊緣,父親沉迷于酒精,母親則要忍受貧困和丈夫的無能,夫妻之間“一年要打12次架”,(12)因此瑪麗極少得到父母的關懷。赫曼認為,個體個性發展是建立在個體與看護者之間聯系的安全感之上的,一旦聯系被割斷,主體則失去自我。(Herman,52)當聯系動搖或斷裂時,孩子便失去安全感,易對周圍產生懷疑,影響主體完整個性的形成。年幼的瑪麗不能對家庭現狀給她帶來的創傷進行合理的認知,當現存的心理應對機制無法應對時,逃避就會隨之而來?,旣愖晕覛w屬感的缺失,對周圍的不信任讓她潛意識地要成為“一個獨立的人”,(28)盡力避免與外界的親密聯系。她進入寄宿學校生活時,“她覺得極其高興,高興的連假期都不愿意回家去看看醉醺醺的父親和心酸的母親”。(26)畢業后,她找到一份收入頗豐的工作,衣著光鮮,結交一些“友好而又各不相涉的”(26)朋友,瑪麗看似已經擺脫兒時痛苦的記憶,但是卻出現一些奇怪的行為?,旣惞ぷ鳌芭Χ鴳猩ⅰ?,無法與異性有親密行為,哪怕只是稍微親近一些,她也會“起了一陣強烈的反感,從他身邊逃走”。(30)充滿創傷的童年受到瑪麗意識的壓制,潛伏在潛意識層面,無法言說、無法知曉,干擾她的生活。因此每當她一不小心回憶起童年的時候,想到商店和小木箱似的房子,就立刻把這種記憶迅速刪除;受家庭影響,她30歲仍未婚,但是這導致的結果卻是被主流“拋棄”。無意中聽到朋友對她的評價,她感到驚慌失措,長久以來的生活被完全顛覆,是一件“最可怕的事情”。(31)她潛意識中被壓抑的童年經歷被現實喚醒,她不得不面對極力逃避的親密關系,這讓她痛苦不堪。為此,她慌慌忙忙地選擇與僅見過兩面的農場主迪克結婚。
如果說童年家庭的不幸是造成瑪麗一生心理創傷的根源的話,那么他與迪克這段并非建立在愛情之上的婚姻就是對瑪麗童年心理創傷的再現。
從瑪麗開始見到迪克的家時,她仿佛看到了童年的家。最初,瑪麗努力在非洲殖民地過中產階級白人的生活,但是這些努力全是徒勞無功的,在一次次努力失敗后,她已心灰意冷。童年時光中的無助感再次以難以察覺的方式襲擊了她。創傷者走出創傷的第一步就是把創傷意識由無意識上升到意識,由內在記憶轉化為外在現實,擺脫可怕的記憶,進而得到康復。但是,作為她唯一親人的丈夫專注于生意,對她的心理世界漠不關心;當地白人家庭主婦因其貧困潦倒對她冷嘲熱諷;家境貧寒讓她難以招待客人?!八凉u漸感覺到……回到了母親身邊”,(47)因此瑪麗切斷與外界的聯系,整日懶懶散散地活在自己的屋里。這種“與世隔絕”加劇了過去記憶對她的侵蝕,過去與現在的脫節是造成她痛苦的根源。
二、殖民地的非洲白人女性
“當個人和群體覺得他們經歷了可怕的事件,在群體意識上留下難以磨滅的痕跡,成為永久的記憶,根本且無可逆轉的改變了他們的未來,文化創傷(cultural trauma)就發生了。”(Jeffrey C. Alexander,1)文化創傷不同于其他創傷,其形成主要是通過個體所處的社會文化環境,以一種潛移默化、看不見的方式逐漸被受創主體潛意識接受。文化創傷的負面影響表現在社會整體或某個特定的社會團體的身份受到沖擊和改變。值得注意的是,作為團體的成員不一定直接經歷該文化創傷,即使僅有少數成員直接面對該創傷,最終也會逐步被全體成員接受。女性長期以來便是在父權制文化的熏陶下成長起來的。男性在社會和家庭中都處于主動地位,女性在社會和家庭中必須是服從男性的。小說便是設立在這樣一個復雜的社會環境中。
瑪麗從母親那繼承了古板的女性主義,即使經濟獨立、行為得體、善于社交,但是,她這位新女性的形象是建立在男性認可的基礎之上。在白人殖民者內部,女性在經濟和社會地位上都是完全從屬于男性。女性是無法從事主要行業的工作的。正如小說中體現的那樣,女人只能是秘書、會計,或者是更被男性社會接受的一個工作——妻子和母親。瑪麗由于童年問題而一直沒結婚,瑪麗婚前一直過著自在的生活,經濟獨立,社會地位不錯。但是隨著身邊一個又一個女朋友的結婚,瑪麗“模模糊糊地想到,她需要一些更有意義的東西—需要另一種生活”,(31)而這種被賦予女性價值和意義的便是婚姻。直到無意中聽到女朋友嘲諷她30歲仍沒結婚的事時,瑪麗才意識到無論她有多么厭惡婚姻,她都無法擺脫。于是,出于逃避朋友們閑言碎語的需求,也為了填補內心的“寂寥空虛”,盲目地跟著迪克向所謂的新生活奔去。
此外,在特定文化傳統下,白人男性可以和黑人女性發生關系,反之白人女性和黑人男性若行為稍顯密切,則被認為是“跨越了這道界限”,(54)則不僅令人震驚,而且其行為被認為是“等于同野獸發生關系一樣”,(54)是不被容忍和接受的。因此在發現自己對摩西產生一種依賴時,她顯得十分錯愕,試圖通過責罵、冷漠來對待摩西,并且對這感情感到自責、沮喪,認為自己背叛了丈夫,因此對迪克更是言聽計從。這種錯綜的心理矛盾最終使她內在分裂,即產生一個真正的自我和現實中的自我。前者渴望愛情,想擺脫社會的束縛,而后者又在潛意識中接受社會文化準則,壓抑自我。
多麗絲·萊辛成長于南非白人殖民者家庭,父母吝嗇于給予她關懷:母親只在乎弟弟,父親只在乎他能不能在南非發財而常對她視而不見。萊辛認為,南非是當地土著人的,而不是殖民者的,因此十分反感父母對當地人的態度和方式。萊辛找不到歸屬,但是從灌木叢那她得到了平靜和舒適,象征著南非自然的灌木叢是治療萊辛創傷的良藥。這種感受也體現在瑪麗身上。在《野草在歌唱》的最后,瑪麗突然從渾噩中清醒過來,看著即將要告別的房子,她替它感到恐懼,“它一定會毀在灌木叢手里,這片灌木叢一直那樣恨它”。(243)瑪麗內心對身為白人殖民者的恐懼潛意識中她對南非充滿歉意。后殖民種族創傷理論的開創者范農(Frantz Fanon)超越弗洛伊德的歐洲白人心理創傷理論,從身體、社會、文化和歷史起源角度定義殖民主義和種族主義,不僅給黑人受害者造成創傷,也為白人施暴者帶來心理創傷。種族創傷之根源是白人主導的文化強制(cultural imposition)及其逆向構建的白人的黑人恐懼癥(Negrophobia),(陶家俊,122)黑人一旦進入白人社會,黑人便會激活白人的心理創傷,即對黑人的恐懼。象征著南非和南非人民的灌木叢在瑪麗眼里“盛氣凌人”“對她充滿敵意”。(221)最終,她走向灌木叢,被等在灌木叢的摩西殺死,被南非土著人殺死。這不得不能說是白人種族創傷的結果,從對黑人的厭惡、控制、迫害到恐懼、分裂再到死亡。
三、無法擺脫的命運
在早期婦女歇斯底里癥的研究中,弗洛伊德發現,在與患者的談話中,創傷記憶會與隨之而來的激烈情緒被挖掘出來,通過語言表達出來時癥狀就會減輕。于是弗洛伊德認為“談話治療”是治愈精神疾病的基礎。受創傷主體在經歷創傷事件之后,潛意識將其忽略,產生記憶斷層,無法將現在與過去連接,無法與他人和外部世界建立正常聯系。與他人和外界的隔閡使得患者更加孤僻,這種無法言語的創傷會對主體心理和生理產生損害,甚至死亡。著名創傷理論家德瑞·勞和朱迪斯·赫曼認為,創傷不能獨自面對,只有在“關系中”才有回復的可能。也就是說創傷的復原首先應該以恢復受創者與外部的聯系為基礎。(Herman,155)
從童年開始,瑪麗就是孤獨的:父母的冷漠,社交的虛偽,丈夫對非洲夢的瘋狂,陌生的非洲。在瑪麗的一生中,她從未意識到自己真正想得到的是什么,她不停地在孤獨中獨自掙扎。在經受童年創傷之后,瑪麗選擇離開父母,默默地選擇忘記過去,改變生活。但是在瑪麗的潛意識中,象征著過去創傷的意象不斷地在潛意識里重現,但是她無法言說。在她的一生中沒有碰到任何一個可以與之交流的人,瑪麗感覺不到自己與另一個人的聯系,無法從外界得到寬容和善意。即使最后她想試圖向摩西懺悔,吐露自己的感情,但是也被他殺死。由于無法認同作為女性的身份和現實,瑪麗只有不斷地壓抑自己,漠視創傷,逃避過去,使得自己長時間陷入沮喪和冷漠,內在自我最終分裂,陷入瘋狂,創傷潛意識就更加無法上升到意識層面,進而創傷無法痊愈。
四、結語
瑪麗生活于男權掌控的南非殖民地,注定了她必定要遭受雙重的創傷——文化與種族創傷。間接由此造成的童年創傷得不到舒解,她又在男權社會中無法獲得自我身份認同,自我與外界無法達到和諧。即使通過努力,瑪麗在人與人的關系中仍然找不到寬容的傾聽者。她的死亡與其所處文化環境有直接的關系,是殖民主義和父權主義的犧牲品。
[參考文獻]
[1] Herman, Judith.Trauma and Recovery[M].USA: Perseus Books Group, 1997.
[2] Alexander,Jeffrey C..Towards a Theory of Cultural Trauma[M].Jeffrey C. Alexander (ed).Cultural Trauma and Collective Identity,US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4.
[3] Fanon,Frantz.Black Skin, White Masks[M].USA: Grobe Press, 1952.
[4] 陶家俊.創傷[J].外國文學,2011(07).
[5] [英]多麗絲·萊辛.野草在歌唱[M].一蕾,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