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玉石在《中國初期象征派詩歌研究》中把李金發(fā)的詩歌分為四個方面:他歌唱人生和命運的悲哀,他歌唱死亡和夢幻的境界,他歌唱愛情的歡樂和失戀的痛苦,他歌唱自然景色和自己的感受。其中對死亡和夢幻境界的歌唱應該說源自波德萊爾的《惡之花》。
一、一組與死亡有關的意象
不論是中國傳統(tǒng)詩歌,還是西方的文學作品中,正面的、美的、能引起人們愉快感受的事物一直在人們的審美情感中占優(yōu)越地位。但到了波德萊爾那里,審美情趣由美轉向丑。波德萊爾因詩集《惡之花》而被某些評論家稱為“惡魔詩人”,在波德萊爾的筆下,腐尸、枯骨、墓地等丑陋的事物已不再是傳統(tǒng)價值中對“惡”的本質否定的象征,而成了朵朵“美”的藝術之花。
李金發(fā)的詩歌正是受波德萊爾《惡之花》的影響,一樣充滿了《惡之花》中詭異、陰冷、令人驚愕的意象。他在《詩問答》中曾說:世界上任何美丑善惡皆是詩的對象。正因為如此,傳統(tǒng)文化中避諱莫深的“死”在李金發(fā)的詩歌中頻繁出現(xiàn)。
我們散步在死草上,/悲憤糾纏在膝下。(《夜之歌》)
道旁之死獸,/為其不可滅之靈作飲料。(《詩人》)
大量出現(xiàn)的“死”的意象,零碎地分布在李金發(fā)的許多詩行中,體現(xiàn)了他對死亡較為深入的思考:如《為幸福而歌·死》
因我看見過人尸
他們在東京水里浮腫著
點綴宇宙的
一角了。
死!如同晴春般美麗,
季候之來般忠誠,
若你設法逃脫。
呵,無須恐怖痛苦,
他終久溫愛我們。
在這里,作者表達的是對“死”的由衷贊美之情。死亡并不是可怖的,相反,它“如同晴春般美麗”,并且沒有人能夠“設法逃脫”,因此我們就“無須恐怖痛苦”。死亡對我們來說是一種“溫愛”。
二、對“生”的理解
在李金發(fā)那首著名的《有感》中:
如殘葉濺
血在我們腳上,
生命便是
死神唇邊的笑
殷紅的殘葉泛著鮮血的顏色,作者為此而觸目驚心,由此聯(lián)想到生命的短暫,就像是“死神唇邊的笑”,這瞬間浮現(xiàn)又剎那消逝的一絲笑意便是我們脆弱的生命。仿佛陽光一閃便即蒸發(fā)的一滴露珠,千年之下宛然有“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余韻,又不同于這些陳詞。作者在這二十個字的短短篇幅中,濃縮的是生命與死亡的關系得闡述,生與死之間的距離近在咫尺。遺憾的是作者對生命的領悟既受象征主義“死亡的超越意義”的影響,又沒能跳出傳統(tǒng)思想的影響。“半死的月下,載酒載歌,裂喉的音,隨北風飄散。”既然“人生苦短”,不妨“及時行樂”。在《生》中,作者也表達了同樣的意思:酒肉充滿臺兒,痛飲狂吞,怕歡樂不常在。在這樣的詩句中,我覺得并非在于“他缺乏叛逆和創(chuàng)造精神,而致學習了象征派世紀末的情調(diào),使得他對死亡的歌頌帶有消極頹廢色彩”,從這樣的詩句中我們依稀能看出傳統(tǒng)的影子。但更多的還是象征主義的影響。如:何須蹲伏,我們的生命,如殘道的泥濘般可怕。(《生》)我們之生命如臨葬之花環(huán)。(《北方》)我們的生命太枯萎,如牲口踐踏之稻田。(《食之表現(xiàn)》)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死亡不僅僅是對生命的簡單否定,它是生命的自然延續(xù)。只有在死亡的警覺中,才能完成生命從有限的生相無限的生的過渡。
以這樣的復雜心態(tài)來看待死亡,死亡在李金發(fā)的筆下自然是復雜的。既有波德萊爾那樣的既恐懼又迷戀,又由衷地發(fā)出贊美。
三、夢境和幻覺
象征主義者追求對不可知的事物的領悟與把握,試圖以通靈的想象力溝通與神秘世界之間的感應,他們筆下的文本因而帶有幻想性特征,而“夢”由于它固有的幻象屬性與不可知的超驗域建立了根本的聯(lián)系。象征主義詩人聲稱,詩情的世界顯得同夢境或至少同有時的夢境極其相似。波德萊爾更宣稱,縱情于由地上和天上的生活展示的無窮場景暗示的夢幻,卻是任何人,主要是詩人的合法權利。
在李金發(fā)的詩中,生死的主題同樣常常是和夢境和幻覺的描寫交織在一起,“夢境與幻覺成了詩人內(nèi)心世界的一種象征”(孫玉石《中國初期象征派詩歌研究》)。
試看他的《寒夜之幻覺》一詩:
忽而心兒跳蕩,兩膝戰(zhàn)栗,
耳后萬眾雜沓之聲
似商人曳貨物而走,
又如貓犬爭執(zhí)在短墻下,
巴黎亦枯瘦了,可望見之寺塔
悉高插空際。
如死神之手,
Seine河之水,奔騰在門下。
泛著無數(shù)人尸與牲畜。
整首詩寫都市中一個“孤客”在“寒夜”經(jīng)歷的一場幻覺。但又不是就幻覺來寫幻覺。據(jù)說波德萊爾有時要通過吸食毒品來尋找這種幻覺。幻覺中的東西有時倒是最真實的生命體驗。貫穿全詩的是一種透入骨髓的生命的孤獨感與幻滅。這種幻覺并不是因為顧客的孤獨而起,相反,是幻覺造成了孤客不能被釋放的孤獨。如上所說,詩人幻覺中的巴黎塞納河泛濫成災,河上飄滿了人與動物的尸體,這其實正是詩人真實生活中所看到所理解的巴黎。城市生活的喧囂丑惡造成了詩人內(nèi)心的苦悶。詩人既不能融入這樣的巴黎,結果必然會為泛濫的塞納河水所吞噬,即使兩手有幸能為“人獸引著, 亦自覺既得終身擔保人”,終究不免“駭?shù)乖诘匕迳希?眼兒閉著, 四肢僵冷如寒夜。”不能救贖的救贖,“無可救藥”的死亡。這便是作者在夢境與幻覺中感受到的生與死。
總之,受波德萊爾《惡之花》的影響,李金發(fā)詩歌中大量出現(xiàn)了生與死的主題。其詩歌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對死亡的既恐怖又迷戀贊美的傾向是與其對生活、生命的看法聯(lián)系在一起的,并常常以夢境和幻覺作為表現(xiàn)形式。這其中既能看出波德萊爾的影響,又可見出傳統(tǒng)的影子。
(作者單位:西藏警官高等專科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