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1951年出生于天津市,1968年下鄉,1979年返城,先做鋼鐵工人,1987年調入一家建筑公司,公司三年后解體,我即失業,2008年,因病退休,閑居在家專事書畫篆刻的研究與創作,以及指導幾個學生的學習。我下鄉前初中二年級尚未讀完,農村沒有機會更沒有經濟條件學習文化。返城后我認為急需文化補課。我選擇參加高教中文專業的自學考試,我用一年的時間讀完十一門功課,并以優秀成績畢業,還受到天津高教自學辦的表彰和40元錢的物質獎勵。這次文化補課使我掌握了古代漢語的基本知識以及閱讀古文的初級能力。在學習古文化的同時,我接觸了金石學知識,因此而引起對書法篆刻的興趣。經已故恩師張靜軒先生的介紹拜津門篆刻大家已故徐嘏齡先生、董鴻程先生為師學習篆刻,又經董先生介紹,拜北碑大師孫伯翔先生為師學習書法。
我的篆刻初取秦漢官印,由于個人性格使然,臨習秦漢官印雖工整卻不秀麗,無論章法,字法,刀法在我的初學期就已顯出桀驁不馴的意識傾向。后來又在戰國古璽和魏晉將軍印上狠下功夫,用二者結合的方法試圖追求隱古璽神采于內,張揚將軍印形式于外的個人風格。
我的書法,最得益于孫先生教誨,先生說做人要老實,做藝要大膽,敢于取法,敢于實踐,并以為北朝書法是夷變夏,復歸于夏的瑰異結晶,也是中國書法長河中的異類,但在今人看來十分別致新穎。我也以為北朝書法是在那個獨特的歷史文化背景下產生的,學其字先學其人,其時人的生活狀態和哲學理念,都對其時書藝產生著根本影響,趙撝叔自詡“漢后隋前有此人”即是這個意思,因此我采取了同門師兄弟不同的取法抉擇,追求著散逸、野肆、雖貌似輕松,卻不失莊重的書法風格。
石濤說筆墨當隨時代,無論書法還是篆刻都應具當代審美意識。歷史上的大家都是“流行書風”的倡導者,實踐者,否則寫寫“玩玩”尚可,而于書法發展、延續傳統毫無意義。董其昌說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性情特點,帶著個性特情點去遍學書史大家或文字遺跡,總有一種是和你的性情合拍的。因此我在書法篆刻的創作中堅持以獨特的帶有時代烙印的審美意識,注入傳統書法篆刻中去,我相信總能走出一條自己的路,用來表達自己的情感。
二
印宗秦漢是不二法則,而秦漢古印又各有特點,我以為戰國古璽章法最為浪漫豐富,特別是齊、燕二國印式多變,章法排列奇偉詭異,字法大度自然,常出人想像;秦印幽默、詼諧,字法較為自由,漢印尤其魏晉官印,奇肆跋扈,刀法斬釘截鐵,最有可觀處。我對三個時期的印章都喜愛,初學時每一種印章都下過功夫。前十年的時間里,都是對古印的研究與臨習。當時時興一種學習方法叫篆刻三段錦,即實臨、意臨和擬刻。在那段時間里我刻了大約有四五千方印章,八成以上都是三段錦。這種方法很有效也很有意思,令人過著想像的癮。我也樂此不疲,即從中歸納總結出很多章法程式,也實踐著多種刀法,演習著字法的變化,是以掌握了很多文字素材的表現力與約束力。如果說今日我刻印得心應手的話,則是這十年艱苦學習的結果。
明清流派印章今天似乎頗遭冷遇,應是一種偏見,那是極為寶貴的財富,不可丟棄,先賢們創作出來的令人仰止的作品仍是我們的一面鏡子。如汪關、林皋等人的漢玉印,圓朱文印的古樸端莊,與今人的同類作品相較,今人的作品明顯太過花哨,甚至很滑稽;浙派先驅切出來的堅韌,剛毅的線條的表象之外,透出極感染人的筆墨含蓄力,它使一些流行印風的追風者的印章線條顯得單調乏味。但是我也不認為流派印章什么都好,皖派有的后繼者直接將書法刻入印中,而失去印味,見筆不見刀,顯然是曲解了“印從書出”的偉大見解。今天少數仿效者,特別是一小部分嘗試以楚篆和漢簡入印的印人,他們的作品只能是一幅微型書法,與印無涉,這樣下去,估計也不會取得大的成功。趙之謙說“古印有筆尤有墨,今人但有刀與石”并非說只要筆墨,更應與刀石兼有,在我看來只有筆墨不如“但有刀與石”罷。
皖派的剛健婀娜,浙派的沉雄簡逸,晚清諸家的大膽創新都給予我豐富的營養和多方面的啟迪。以至后來的創作中不時流露出對流派篆刻的依戀。
當代篆刻創作以齊白石為開端發生著越來越大的變化,它不再是實用型印章,也不是書畫配角與文人創作觀的寄托,而是作為一門藝術發展的。從文人書齋走向展廳,由面對印譜對賞一家一印變為大家聚會一堂對眾多不同作品的賞讀批評,從而與書畫完全分離而獨立,這是一次偉大的變化,是當代人對篆刻藝術的重要發展與貢獻。它引起了篆刻創作觀念的重要革命,一切與形式或印章構成元素有直接關系的技法因素都突出了,凡對于創作形式關系較為間接的因素,如文字、金石等學術都相對淡化了。如今很難看到較為成功的純粹的秦漢樣式或流派樣式的印章,它們束縛著作者的藝術想象力與創作形式的豐富多樣,因此創造出不同于秦漢明清印風的當代印風,成為當代印人的共同努力。
三十年來在印風變化中涌現的大師級人物和優秀青年印人一直是我心儀的對象,王鏞先生印章取法高古,熔自己的書畫于印中,古樸得掉渣且豪放大度,令人忍俊不禁。石開先生早期印章仙風鬼氣般的幽默詼諧,沁人心脾。現今卻刀法豐富而沉穩,篆法古典而規范,一種超文人的文人氣質又令人味之不盡。剛田先生的儒雅大方是一種學者型印人的典范,馬士達先生、趙熊先生化腐朽為神奇,他們把秦漢明清的優點匯集在自己的刀下,紅白分布時出新理,字法線條時出異態,我在學印的初期對他們的印章就已有不可磨滅的印象。后起之秀如曾翔的變新如舊,朱培爾的豁達大度,李強、徐海的宏偉氣勢,陳國斌、燕守谷的浪漫絢爛,尹海龍、趙明的古奧氣息都對我的印章創作發生直接或間接的影響作用,可以說我的印章沒有多少原創性,不過把今人的創作成果以及通過今人閱讀古人的所得,而獲得的秦漢古印及流派印章的淺薄知識的合匯而已。
三
我當年隨孫先生學習書法時,于書史很懵懂,只知有二王、顏柳歐趙以及北宋四家而已,后來視野逐漸擴大,也知篆隸也知此碑。孫先生不愧為一代大師,他專攻一種,旁涉多種。清人評鄭道昭的書法“篆勢、分韻、草情畢具”,古人也有“不知篆籀之變,則楷書沒有意味”的說法。我多次親見先生臨習“散氏盤”、“毛公鼎”、“秦詔版”以及“封龍山頌”、“禮器碑”等篆隸名品,然先生很少有篆隸書作,他是把它們的神髓溶入碑楷之中形成了前無古人的碑楷面貌,先生書法為世所重,良有以也。
在老師的榜樣引導下,我唯先生教導是聽,初時專攻“龍門”諸品,以方筆之剛,謀取書法之方俊端莊之骨架體勢,后攻石門銘等摩崖以圓筆之韌泯去用筆之鋒芒銳氣,重在回鋒收筆,沉著澀進,以增加自己書法所缺少的含蓄凝重的蘊藉氣韻,同時兼臨習“詔版”、秦印文字、“衡方碑”“西狹頌”等。這樣用了近十年的時間,我的書法基礎基本奠定。
這時,一種現象,一件事情,使我的學書之路發生變化,津門書法大家吳玉如先生滿門桃李、再傳弟子無數,當時幾乎覆蓋了津門書界,也是津門書界耀眼的一道景觀。然而“多人一面”是其重弊,這是對書法發展不利的,也容易埋沒書法人才。這種現象對我觸動很大引起我的思考,我想孫門諸多師兄弟應以之為鑒,但是我初期的書法學習一直是踵先生之足跡,沒有想也沒有能力想脫掉先生書法面貌之罩籠。使我書法學習出現轉機,這是1988年我參與劉正成先生主編之“中國書法鑒賞大辭典”的撰稿工作,有幸在孫先生家看到許多北朝小品或不太出名的刻石拓片、復制品,琳瑯滿目,大開眼界。雖一品一面,但都體現“意態奇逸”、“結構天成”等特點。確如康老夫子所謂“雖窮鄉兒女造像而骨血峻宕,拙厚中皆有異態”,我高興極了,認為借鑒北朝小刻石或尚未人所重的書法遺跡為依傍,應是我的最佳抉擇,這種刻石風格也與我的個性相吻合。我立即就這類刻石請教孫先生,先生說“可取意矣”。我理解先生意思是以小刻石之意馭典型魏碑重品之法,可以是一條明路。
在這類北朝刻石中尤以《姚伯多兄弟造像記》特點最為突出,《姚》以質樸無華的風貌獨標于北朝刻石之林,它的氣勢神韻高古而別致,原本有界格,卻書寫得錯落天真、活潑可愛,用筆時出隸法,或圓或方,造就一種曠達而玄秘的感覺,我非常喜歡,常置案頭朝讀暮寫。然我性格粗率調皮,似不認真臨寫,雖是面對范本,腦中欲因它而產生想象,故而臨的不像,我有時又想學習古人是為了豐富自己,何必太像,不如取己所需,充盈自己。借助古人逐漸把個性錘煉成為風格豈不更好,就這樣一寫就是二十年,如今我的書法已成為這個模樣,也似乎可以說初具個人風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