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花絮》二則

張伯駒的鑒賞和珍藏

河南項城張伯駒，號叢碧，為袁寒云的表弟，鑒藏之精富， 海內堪稱巨擘，有人比諸項子京、安儀周，的確有相似之處。但項子京、安儀周所藏，奉為秘寶，傳給子孫。伯駒卻不據為私有，捐獻公家，俾人民大眾得認識研究祖國書畫傳統的遺產，他引為無比的快慰，那就較項、安二氏要高出多多了。他所捐獻的東西，一度在故宮博物院的繪畫館展出，邀他親去參觀，更使他內心有說不盡的喜悅，寫了一篇《把個人收藏化私為公》來勉勵國人，語重心長，讀了沒有個不感動的。

伯駒所有文物，實在太多，不勝縷紀。最珍貴的，當然要推晉代陸機的《平復帖》和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圖》，一為我國書幅留傳至今最古的手跡，一為我國畫留傳至今最古的希品，成為書畫藝術上兩大瑰寶。《平復帖》共八十四字，書法奇古，為由隸變草之體，原藏清恭王府，恭王后人溥心畬（儒）遭母喪，需款甚急，以四萬元出讓，伯駒深恐此帖外流，摒擋如數，購歸收藏。抗戰時，伯駒把此帖縫入被絮中，攜往西秦，亂離跋涉，未嘗去身，幸得保存下來。《游春圖》也屬宮廷之物，經亂散出，輾轉落于琉璃廠商人之手，居為奇貨，行將出境，伯駒委人向之商讓，商人雖抑價為黃金二百二十兩，奈伯駒沒有這筆巨款，然又非買不可，不得已，乃售掉房產，把這圖收歸，因榜其居為展春園，自號春游主人。

展春園中其他的珍品，如唐杜牧《書贈張好好詩》，書作右軍體，共四十八行，宋徽宗親題標簽，且加宣和印璽。又有賈似道秋壑圖章，經項子京、梁清標先后收藏，各鈐收藏印，及年羹堯觀款，乃末代皇帝溥儀攜帶出京，倉惶間散失于長春，由伯駒斥五千數百金購得，因此自署好好先生。又宋范仲淹的《道服贊》，楷書，跋識累累，都出名手，也是溥儀散出在長春的。又宋蔡襄自書詩，行書，詩十一首，有歐陽修批語。又黃庭堅《諸上座帖》，草書師懷素，有宋內府印，歷經賈似道、嚴嵩、梁清標收藏。至于宋徽宗的《雪江歸棹卷》、曹雪芹祖父曹寅的《楝亭夜話圖》、陳其年的《紫云出浴圖》、錢牧齋、柳如是夫婦雙硯， 都是他收藏的長物。外傳李香君的這把《桃花扇》在伯駒家，實則伯駒見有此物，一面為楊文驄就血跡繪成的折枝桃花；一面題識殆滿，都出有清一代名人的手。可惜失諸交臂，沒有購得。凡研究紅學的，都以脂研齋本為最珍貴，這方脂硯，為薛素素物，曾經伯駒賞鑒，歸吉林省博物館，硯質地細膩，微有脂暈及魚腦紋，裝有珊瑚紅漆厘，厘蓋刻薛素素憑欄小立像，風致嫣然，篆有“紅顏素心”四字，硯背刻王伯榖行草書五絕。

伯駒多才多藝，鑒賞外，又能畫花卉，他的夫人潘素，固丹青能手，伯駒特用《論語》“繪事后素”句刻一印章，自謙畫在潘素之后。又工詞，刊有《叢碧詞》。又擅詩鐘，往往別具巧思， 為他人所不及，如分詠醫生及八字，集唐人句為之：“新鬼煩冤舊鬼哭，他生未卜此生休。”又分詠楊貴妃及近視眼，集白樂天、 李義山句：“承歡侍宴無閑暇，對影聞聲已可憐。”又分詠廢園及月份牌：“主人不在花尚在，世事何時是了時。”又分詠科甲翰林及聾子：“一朝選在君王側，終歲不聞絲竹聲。”集《長恨歌》和《琵琶行》，何等渾成自然啊！又分詠歌妓及髑髏：“十二珠簾金縷曲，三千紅粉玉鉤斜。”他對于京劇又有高度的修養，著有《紅氍迴想錄》，上海京劇女演員張文涓，擅唱須生，慕伯駒的名，一度專誠北上，拜他為師。

伯駒在長春主持博物館時，和羅繼祖、于思泊、裘伯弓、惲公孚、阮威伯諸子常相往還，集議每周一會，談笑外，無論金石、書畫、考據、詞章、掌故、軼聞、風俗、游覽等，各隨書一則，由伯駒整理，積數十篇，付諸油印。間亦向他處征稿的，如我和陸丹林，也有稿刊入，先后裝成六集，及第七集裒成，而“文革”運動起，即作罷。內容每則少者數十字，多者數百乃至千字， 頗多史料。聞中州書畫社，擬印匯刊本，可是伯駒于壬戌二月二十五日病逝北京，不及目覩了。

書畫潤例漫談

歷來書畫家鬻藝，大都訂有潤例，無非藉此為生活之計，也有因求者太多，普遍應酬，精力不濟，有了潤例，聊以限制，而潤例的方式有若干種，茲臚列于左。

一 、自訂的最為直截痛快。如李瑞清的玉梅花盒清道人直例、程子大的十發居士筆例、胡士瑩的霜紅龕潤例、謝閑鷗的海上閑鷗畫例、吳青霞的篆香閣主書畫潤例、鄧糞翁的廁間褸書刻詩文直例、袁希濂的江南書丐書例、王師子的墨稼廬書畫潤例、 蔡震淵的玉輝現齋主書畫例、夏敬觀的咲庵潤例、王勝之的栩緣老人書畫潤例、吳待秋的裒銷廬書畫例、袁夢白的八百里湖荷花詞館畫例、顧鼎梅的非儒非俠齋驚文書畫潤例、馬一浮的鐵戲齋驚字潤例、細陶的趣軒輸、艦云純關側等。也有幾位翰苑人物，鬻書自標太史的，如章一山、李臣、劉未林、商衍瀛、張豫泉、藍石屏等。最滑稽的要推汪國垣，潤例鈐印“己未翰林”，人們遍查己未那年沒有朝考，哪里有翰林，詰問他， 他說：“我從沒有自居翰林，所謂‘己未翰林”，無非說明我自己‘并未點翰林’。也有在潤例上標以官職的，如金息侯稱少保、陳蒸汀、王幼棠稱觀察、陳無咎稱參軍、徐花湘稱部郎、孫滄叟稱議長等。也有不具齋名，不加頭銜，逕以姓名訂潤例，如章太炎、 曾農髯、朱強村、褚禮堂、吳湖帆、葉遐庵、高野侯、俞劍華、 蔣吟秋、沈尹默、張善孖、馬企周、胡石予、錢劍秋、柳亞子、 費龍丁、江南劉三等。也有自訂潤例而綴以小引或詩的，如高吹萬云：“學書卅年，老而愈劣，嗜痂者多，腕幾欲脫，靦顏訂此， 意圖在卻，既不能卻，亦期稍節。役使太勞，惟有謝值。書以市 道，其書可知。取非得已，索者鑒之。” 丁輔之云：“寒暑頻更筆未停，多蒙識者眼垂青。田園自是荒涼后，辛苦生涯愧老丁。” “論交話舊樂陶陶，故事敢師鄭板橋。我寫松梅他寫竹，卻因生計太飄蕭。”原來板橋潤格最為爽率，如云：“大幅六兩，中幅四兩，小幅二兩，條幅對聯一兩，扇子斗方五錢。凡送禮物食 物，總不如白銀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現銀則中心喜樂，書畫皆佳。禮物既屬糾纏，賒欠尤為賴帳。年老體倦，亦不能陪諸君子作無益語言也。畫竹多于買竹錢，紙高六尺價二千。 任渠話舊論交接，只當秋風過耳邊。”吳子深云：“橐筆何須計毀譽，卅年結習未全除。高情敢比王摩詰，心似嚴寒自卷舒。” 王莼農云：“短墨磨人不自聊，秋心卷盡雪中蕉。家風慚愧紅鵝換，潤格親題學板橋。”

二 、由友好代訂的。如王一亭的白龍山人潤例，乃吳昌碩代訂。龐蘅棠的莪暗潤例，乃陳夔龍代訂。陳平齋的默翁潤例，乃趙叔孺代訂。徐孝穆的潤例，乃容庚、王欣夫代訂。劉麟生的宣閣潤例，乃瞿兌之代訂。因為代訂，也就由代訂者加以稱譽，如曾農髯訂群碧樓潤例有云：“江寧鄧孝先先生，以洪容齋之博綜， 兼陸渭南之老學，既謝塵鞅，頗肆力于書畫，鑒藏夙富，濡染彌工，小楷入晉賢堂奧，復擅大小篆，精模周秦文字，出以方渾。書則取徑香光，上窺元四家，高秀溫純，不隨時尚。淵然雷聲， 求者穿限，同人為定潤例如左。”葉遐庵為武進謝月眉女士訂畫例云：“珍重江南謝月眉，春風筆底斗燕支。瓣香合奉甌香好， 五葉傳燈得太師。”也有出門下士代訂的，如龔瞻麓的書例，訂者為其弟子錢崇威、高振霄、宋育德、朱元樹等，這些弟子都是 一時有名的太史公。

三、集體訂潤的。如羅振玉的鬻書，和他的兒子羅子期刻印合在一起。有昆仲合訂的，如馬孟容、馬公愚書畫金石潤例。吳待秋的兒子吳彭、吳宏、吳偉三昆仲訂三吳潤例。有父女合訂的，如孫智敏的知足居潤例，他自己鬻文鬻書，把其女侔鶴的花卉畫例附在后面。有夫婦合訂的，如鄭石橋、馮紉秋夫婦山水畫潤例，陶壽伯、強淑萍夫婦合刻鴛鴦印特例。

四、為特殊事而訂潤的。如袁希洛為捐修海塘鬻書。唐駝為建唐孝子祠堂寫聯。金免癡為賑災而鬻畫，鬻畫賑災，金為首創者。

其他種種，如蔡寒瓊書畫，收件處多至數十處。范君博書 例，介紹者列名數十人。鄭蘇堪書例，上加一印：“精印海藏樓詩每部八元。”康有為書例附錄：“壽屏壽文，不撰不書，墨濃淡或墨跡不再寫，紙破不賠。”尹笛云的漢瓦樓潤格，分大金榜、二金榜、三金榜、大宣、二宣、三宣計潤。潘蘭史鬻書，稱潘老蘭酒例。馮君木所用名片，反面為其潤例。李釋堪訂有書例，求 者寥寥，因于書例上鈐一印“不值錢”。陶冷月與朱孔陽于某夏合作扇頁，潤例登在報上，標題為“陶朱公賣扇。”陳巨來的篆刻例，刻在石碑上，然后拓印的。沈淇泉鬻書，于扇頁方面，累贅地加上這么幾行：“百字以下十二元，百字至百五十字十六元， 百五十字至二百字二十四元，二百至二百五十宇三十元，二百五十字至三百字四十元。”未免太較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