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摸繾綣容顏
抬頭望著頭頂蒼天的時候,不知怎么會生出一種莫名感覺,我知道,滴水巖冥冥中已成為我宿命的開始、生命的皈依。
哲學家德謨赫利特曾說:“一個人有美麗的故鄉,就等于擁有整個世界。”客觀地講,滴水巖在我原初的記憶里,只是一種符號。從父輩口述中得知,我們家族在舊稱“小荊州”的威寧猴場,在咸豐年間的戰爭殃及后,“開”字輩兩位故祖放棄家傳染坊技藝,來到群山環繞中的滴水巖購置田地,過起了坐地收租的日子。而我們這一支,因祖父祖母不安于偏僻大山里的那種清寂生活,不久就變賣了屬于自己的那份良田好土,舉家搬到廳城所屬場壩重操舊業,因此,滴水巖在我印象中只是我們這一支人短暫停留的驛站,或且為“故鄉”。相反,對一直留在滴水巖的那支族人來說,那里卻變成故鄉了。如今,我們兩支族人之間的城鄉之別,隨著城市化進程加快越來越明顯,而身居城市的我,心靈時常處在一種空虛之中。每逢此刻,我就像一只孤鳥在天空流浪,找不到歸宿?!肮枢l”的滴水巖于我只是一個幻影,我無法真正擁有它給我的那個完整美麗的世界。
親臨若遠若近的滴水巖故鄉,也同樣是一種宿命。在城市化進程中將外婆、曾祖母、祖父、祖母遺骸遷回滴水巖,實在是一種被迫、無奈的選擇??蛇@種選擇卻也讓我感受到了家族的溫暖,讓我趁機親近和觸摸了內心中這若即若離的家園。
滴水巖系由一字河山谷白馬洞水缸粗的奔流出水,連綿十余里后,于三四十米高的斷崖跌落而得名。瀑流順山勢逶迤而下約150米后,流出十余里匯入奢渡河,經天生橋與加開營水庫相連,再由法那、蟠龍匯入北盤江。在此值得一提的是:當年的斷崖跌水,并非從現今位置飛身直下,水黃高等級公路的修建使其改變了原狀。而過往年月瀑流形成的勝景,每每牽引著往來者目光,引來了文人騷客吟詠。已故詩人陳月樞在《以朵滴水巖瀑布》一詩里寫道:
荷城東去景清幽,
十里雪濤一字流。
畢竟白云拴不住,
飛身直下送行舟。
這為后來者想象當年的如棉瀑布,提供了空間。我來到這里,從已改道的瀑流邊經過時,但見水珠或飛花碎玉,或跌宕噴射,瀑流或酷似白練飛舞,或恍如銀龍下崖,在陽光下發出炫目光彩;白云般的水流,在蜿蜒峽谷中或浪花簇簇,或漣漪瀲滟,恍若群山飄逸腰帶。我就這樣在溫山軟水、嵐霓滋生中,伴著瀑聲回響的轟鳴,伴著鳥聲,伴著寨子雞鳴狗吠、牛哞馬嘶羊咩聲于一川峽谷里穿行,在處置家事里一邊偷享城市感覺不到的幸福,一邊于閑暇中悄悄掀開大山神秘衣袂,去了解、觀察峽谷花開水流般的自然和人文景觀。
外婆的安置地在滴水巖一個叫半坡的地方。據說,翻過高山山的那面就是濫壩。當年去濫壩必經木場溝。雨季從山上咆哮而來的水流,在溝谷中日積月累地激蕩出一個又一個水凼。這里山高谷深,春來時節,杜鵑花和映山紅沿溝兩旁向遠方綿延,映紅了溝壑里的溪水,孩童就在這山里風聲、水聲、鳥聲中翻山越嶺,到山的那面去吸取知識的營養。夏天放學回來時,谷中水凼成了他們的天然浴盆,戲水、捉鳥、攀爬成了他們課余最美好的時光。秋來萬山紅遍,在滿目衰草叢中坐看落日,晚風清涼似水,盼大的愿望豐盈而飽滿,成熟在他們的心間。銀裝素裹的冬日,冰刀般的寒風,在他們臉上留下一條條紫色印痕,樹枝和草葉上晶瑩剔透的冰凝,縱然能困住植物的生長,卻控制不住他們對春天的渴望和向往。那樣的日子,那樣的時光,那樣的山野,現今已被擁擠的時間和光禿禿的山嶺取代,水流何處已無蹤影,不知這是時代的不幸還是人自找的不幸。傷心是一彎新月,星星是它流下的淚滴。幸而退耕還林已使點點綠意重現山嶺和枝頭,這卻成了我在半坡找到的那一絲甘甜慰藉所在。
滴水巖峽谷營盤山上,生長著一棵周長6.1米的大樹。盤根錯節的根須在巨石上如大蟒向四周伸展,年輪幾何,沒有人能說得清,當地人稱其為苦楝樹或辣子樹。經植物學家考察研究,該樹的植物學名為黃連木,別名黃楝樹、惜木、楷木、雞冠木,屬漆樹科;因其有重要科研價值,如今已成國家重點保護對象,編號20110004。在當地人眼里,它是一棵神奇的風信樹,每年正月半始開粉紅花,葉子隨之轉紅;二月初花兒再開,樹巔葉子隨發,然后轉紅。此次轉紅系谷雨前后,鄉里人知道:種包谷的時間到了。同時,它還是一棵神樹。居住在小山旁的徐國美老人說:自降生以來他就拜樹祈福,至今長命富貴,無災無難。七十有余的他,在我眼里硬朗得就像不到六十歲的樣子,他說這要感謝長期的鄉居生活與勞動,也要感謝黃楝樹賜予他一生的福佑。說到此,他補充道:每年都有從福建、廣東來的人祭樹,小車、人群、香蠟紙燭、紅繩、紅布、紅布條、鞭炮等每每會讓小山村如同過年;外地人的虔誠,感染著世居村民,他們更加珍惜這棵樹了,這也是這棵樹的幸運!
營盤小山南側,舊時通往阿嘎的石板路在衰草中蜿蜒著向遠方延伸。此路與滴水巖流落之水相伴,于隱沒溝壑里發出叮叮咚咚的回響,行走在平平仄仄的山路上,人的心情在放飛中就像滑行于琴鍵發出的樂聲里,疲勞、煩惱、憂傷隨風飄散,融身大自然的恬靜、欣悅填滿心間。水流與通仲河匯合后,形成奢渡河,繼而流向下游天生橋。天生橋是一座天然石橋,水從連體兩山下腹穴孔穿過,注入加開營水庫,下接法那河。因有天生橋堵隔,“橋”兩端自然形成風平浪靜、大小不同的深水面,河流的蜿蜒于此充分展示著女性曼妙的形態,在兩岸林木和葦草襯托下盡顯風雅,尤其是在加開營下游峽谷地段,地熱、溫泉散發出的絲絲水汽,使這里恍若江南水鄉,旖旎風光常令人流連忘返……
流水下山非有意,片云歸谷本無心。
沿滴水巖瀑流到加開營下游而行,山在含笑、水在含情,那些令人陶醉的人文符號,像天空時隱時現的星星訴說著“鄉土有界,文化無疆”的內涵,思古之幽情與感嘆歲月光芒像野花般絢麗而燦爛同在……
從滴水巖往阿嘎舊路東去,離云盤數里小山之下,原有的觀音廟現已損毀。舊址巖壁上的攀巖藤蔓,屋舍石坎上的兩塊殘留石碑見證著其今昔演變;只有石階下的古道恍如一個埋頭行走的旅者,正漫不經心地貫穿古今。我來到這里時,從光緒十年和民國三十五年所立功德碑上追尋著該廟的修建歷史,從那些捐獻人姓氏和人數上推測當年居住在這一帶的人戶數量。碑上幾十個姓氏透露了滴水巖當年的人口信息,這足以證明他們完全有能力供養這座精神殿堂。老人們口述說,自廟興建后,每逢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附近村民或途經者燒香化紙時絡繹不絕,交通大變樣后,古道荒廢幾乎沒人行走了,燒紙拜香者除善男信女外,已無他人。緊依觀音廟右面小山之頂,不知何時何人用石塊壘起了一座數米高的小石塔,人稱“東塔山”,它與滴水巖旁邊天然形成的山頂石塔遙相呼應,點綴著此處風水。西塔山于近處不易看出其形,我是有一次從拉沙口俯觀時,才看出其塔形真章的。行走中腦海閃現 “猶聆梵唄飄然降,因是游僧踏月歸”的詩意時,我想象著這一帶信徒、僧侶當年花開花落般閑適、自由的生活情境,修仙、補道、吃素成了他們生活的必修課,他們也從中尋找到了自己的生命依托,這是一件看似簡單,卻行之不易的事,但他們做到了,所以他們才簡單著、幸福著……
滴水巖峽谷往下,加開營一帶的人文符號有嚴氏營盤,以及“香石泉”和“送往迎來”石刻。嚴氏營盤系當地豪強嚴祝軒于民國年間所建,因為有錢有勢,為防匪盜,嚴祝軒才在一座三面絕壁,獨道貫頂之處修筑堡壘擁槍自守,如今的碎片殘石,依舊能見證嚴氏往昔的輝煌;而民國以來,有關嚴家的故事,在此世代相傳,成了當地人茶余飯后津津樂道的話題。“香石泉”位于嚴氏營盤之側一方峭壁上,壁下有一眼溫泉出口。當年滴水巖一帶的人到法那趕集,必經此地;在泉眼煮雞蛋,權作途中充饑之用成了許多人的選擇。嚴家營盤下筑起攔水大壩,水位上漲后,湖水通過山體與地下溫泉滲透交融,熱泉從此消失。“香石泉”下游的“送往迎來”石刻,與吳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吳氏在此根深蒂固,家大業大,曾于河邊修房建屋開馬店、旅舍,供這一帶運送鉛鋅等的馬幫打尖駐足,“送往迎來”成了日常之事,當然,于此鐫刻這些文字自然也帶有炫耀色彩。
在滴水巖為遷移亡靈尋找安置地的日子里,在感受家族溫暖的光暈中,觸摸祖輩生活過的這片土地之繾綣容顏時,我心有著惆悵,有著茫然,也有著欣喜。在回城的日子里,滴水巖以及加開營空谷中的那些自然、人文景觀,曾不止一次地在我大腦里一遍遍地過濾,又一遍遍地浮現;我知道,在那山水林木交織的一個個空谷里,在那瀑流聲中,在那鳥聲劃過的地方,都會有我身心的棲息之所,縱然歷盡千辛萬苦,只要回到這片且為“故鄉”之土,我的靈魂永遠都不會流浪、空虛……
滴水天香
安葬外婆的日子選定后,動土時間為葬期之前一天夜里的十一至十二點,這就意味著我們要在這晚十點左右上山,畢竟,從谷底到半山的途程還真是有些遠。
仲春的黃昏像自遠方而來的潮水,在眼前漸漸地彌漫開來,幾顆疏星在薄暮中似醒非醒地眨著眼,春困般地在蠶絲被似的天宇浮游,趁著暮色趕到滴水巖的時候已是初夜,星星猶如趕集越來越多。
燈火輝煌的都市,聲光污染很嚴重,一年之中是見不到繁星閃爍景象的。此刻,坐在鄉村小院里,沐浴著春季溫暖的夜風,凝視遠處群山,我在靜默里想著心事。其中,最讓我糾結的是夜間爬山,在心理和生理上給我造成的壓力;長期的伏案工作,不論我自己是否情愿,已經把我變成了一條寄生蟲。盡管我也知道人要頭頂天、腳踩地才能吸納天地靈氣,才可能活得新鮮光彩,可自己就是無法改變現實,只得蜷縮著身子,為生存委屈著自己心向自然的靈魂。
應時沿著山間羊腸小道,在礦燈牽引下一路氣喘吁吁地爬向目的地時,小道兩旁灌木、野草在夜間散發出春天的芳香,時隱時現的山石,在路邊捉迷藏似的讓人感受到夜間特有的野趣。暖風中,滴水巖鳴佩般的石上泉聲,靜里聽來,恍若乾坤之最上文章;此刻,不再去想往昔時光里的林間松韻、草際煙光、水心云影、鳥語悠揚了,拋卻塵俗的煩惱,我心似乎瞬間泊夢在一片真空里。
子夜時分,山后朦朧月色在夜風中伴著陣陣沁人心脾的馨香悄悄漂浮,婉約得如同一段夢,而山野就像一座泊夢坊,我真想把心與夢囚在這個芬芳的氣坊里,使之永恒?;厣窬徒跓艄饫飳ひ挿枷銇硖帟r,但見有淡黃小花在須藤陪襯下輕輕地搖擺。族侄說是金銀花。是的,這的確是金銀花。我瀏覽過植物學方面的知識,對一些常見植物性狀頗為用功。從中知道,金銀花草名忍冬,亦稱鷺鷥藤、左纏藤、金釵股、老翁須,或忍冬藤,因花朵初開時白如銀,經二三日后色黃似金而得名。至于鷺鷥藤和左纏藤之謂,系由其有順時針方向纏繞他物盤旋而上的特性而來。這種忍冬科多年生半常綠纏繞木質藤本植物具有枝細、中空、藤褐的特性,其枝葉均密生柔毛和腺毛,卵形葉子似薜荔對生,其花呈一蒂兩花二瓣,長瓣垂須,初綻“黃白花對開”,如飛鳥對翔,三四月不絕。事實上,金銀花是中藥材和植物的統稱。作為藥材,明·李時珍《本草綱目》記載說:“忍冬莖葉及花功用皆同,昔人稱其治風除脹、解痢逐尸為要藥,而后世不復知用;后世稱其消腫散毒治瘡為要藥,而昔人并未言及。乃知古今之理,萬變不同,未可一轍論也?!倍脑虏苫ǎ幐桑偃~可不拘季節采集則是收藏它的方法。作為植物,苞片葉狀的金銀花,因其唇形花外有柔毛和腺毛,雄蕊和花柱均伸出花冠,故 “其香輕遠”,“人呼為五里香”(朱弁《曲洧舊聞》)。眼前氣甚清芬的金銀花,讓我感受到它與白日不同的幽韻,畢竟白天塵世煩囂,人心易亂;夜晚神思守靜,花香之絕宜于獨享。
“清香傳得天心在,未許尋常草木知?!?/p>
當黑夜用黑色篩網,過濾白晝污濁和煩躁之后,夜空深廣而含蓄。靜穆里,滴水巖的斷壁飛泉聲,從遠處梵唄般地傳來,金銀花的芳香,于身畔化成了七弦琴的舞蹈,兩者在隨風而至、隨風而散中猶似滿天花雨,與幽渺漂浮的月光凝為潤澤天香,古典成婉約美麗,吹靚了歲月容顏,讓我仿佛聽到了血液夢幻般地流淌,感受到心如懷抱宋詞夢幻般地跳動。我相信這絕美天香能像風一樣將我肌膚撕裂,能讓我鮮血一滴滴落入塵土,于紅塵獨醉不醒中,我愿生命像桃花一樣在春風中招搖和綻放,更愿意把夢的悠長跌入和囚在這清絕的芳香里……
滴水天香,不需鼻嗅,不需耳聞,只需用心聽,用心感受,便能領悟村野趣美之神妙,當然,這要結緣。
空山蹄音
歲月就像一頁泛黃的古書,蒼茫而悠長,在荒草掩映里蜿蜒伸向遠方,撩撥著尋訪者思古之幽情。作為此中一員,我對滴水巖古道情有獨鐘,曾多次行走其上;而每一次行走,我都會不時停留,去想一想舊籍里關于鉛鋅開采的記載,想一想山間鈴響時,空谷蛇形道上趕馬漢蒼涼的山歌或吆喝聲,只有在這樣的時候,時光才會在我心中得到短暫拉近,我心才會像自由行走的風,得到片刻安寧。
古道大多與行政、軍事、交通、郵政有關;在此基礎上,驛站的出現,已勢為必然。《說文》曰:“置騎以傳曰驛?!边@說明驛站除了以上功能,還具有政府招待功能。在驛道上行走的公門中人,需要朝廷頒發給官員用的“勘合”、給兵役馳驛用的“火牌”證明身份,在時效上清代還有嚴格的“程限”規定。
滴水巖一帶古道,顯然與古驛道大多數功能搭不上邊,其交通功能也只因清代和民國年間,此處開采鉛鋅礦才發生關系。歷史上,水城廳的設立,既與“未建城時,僅設一訊,駐草蓋瓦。懷珠下人,在老兔場毆斃訊官,因移駐大定通判,而拔永常二里屬焉”(《水城縣志稿》)的歷史背景有關,更與清朝經濟社會對鉛鋅的巨大需求相連。清·謝圣綸《滇黔志略》曾說:“黔中產鉛最富,歲運京局數百萬以資鼓鑄,與滇南銅廠均為國計民生所利賴,亦所謂地不愛寶也?!鼻∷氖荒炅鲁醵?776年7月16日),吏部議準裴宗錫的上奏時亦稱:“大定府屬水城通判官吏萬福廠鉛運,每年解額二百二十萬斤,該廳管轄地方僅常平、永順二里,本處夫馬不敷,請將平遠州之時豐、歲稔、崇信三里就近撥歸水城通判管轄?!笔份d:“畢節設局在廠(福集廠)收鉛,每年奉撥運京一百五十萬斤。自廠起運,由赤水魚塘河轉運至重慶府兌交,委員接收熔化運赴京局供鑄?!倍吂潓毲帧懊磕暧勉U四十萬斤,自水城之福集廠撥運供鑄”。 (《畢節縣志稿》卷之六“鼓鑄”)正是在此背景下,水城的鉛鋅開采才得到大規模發展。
水城鉛鋅開采歷史較為久遠。明朝時,野鐘一帶的猴子廠(二猴洞、三猴洞)、黑風洞、藤橋洞就已經有了開采規模,清朝時穿巖洞、落銀洞(馬鬃嶺)、福集廠、人和洞(倮木底)、萬福廠等新礦點導致水城“未遭變以前,廳屬各鉛廠,多以此發跡,富至數十萬”的階段性繁榮。民國時城東“觀音廠”上演了“觀音賣仙桃”傳說,被志書記載;而鋅鹽廠這個露天采礦點的出現,與一個叫羅云的人發生了剪不斷的關聯。據說,他在城東二塘一帶找礦時,從農戶翻出的泥土中發現了兩塊閃著白光的礦石,經化驗系硫化鋅。二塘鋅鹽廠是一個露天礦,原始開采導致后來積水,直到湘黔鐵路修建,這個礦點才被東站拉來的土石方填埋。由此引發的耳濡目染記憶,至今讓我仍未忘卻。
在開采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冶煉,在水城同樣大有歷史。野鐘鉛鋅冶煉的遺渣,在水盤東線公路修建時,還一度被當作材料使用。廳城城東頭塘形成了以黃家巖萬福廠為次采礦中心,以小河大福集廠為冶煉中心的格局。據記載,乾隆三十九年(1774),水城馬壩參與開采和冶煉的苗人達四五千人之多,以致后來志書出現了福集廠“兼有鑄錢職能”、福集廠街上鑄錢廠的遺址系“貴州為數不多的鑄錢遺址之一”、“道光間,邑人雷禮祿由道屬承領國幣開辦,獲利頗巨”等記載,盡管這些記錄在學術上存在爭議,可它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水城鉛鋅產業明清以來發展的某些側影。
在鄉人們的口述里,今天雙水縣醫院一帶,在民國至建國初期建有冶煉鉛鋅的巨大爬坡爐,滾滾濃煙曾使這里飛鳥不渡,植被枯槁。清末與民國年間,敞衣露背者冒著身心遭受摧殘的危險,于此換來生存的基本物質條件。奢渡河、青山、二塘、觀音廠、鋅鹽廠等地鉛鋅礦從馬幫敲碎的空山里,源源不斷地被運送到此,冶煉成鋅塊后,才被外運出去……
滴水巖峽谷一度也是開采鉛鋅的重要地點。我在《奢渡河畔的家園》一文里,講述了夾巖夏家銀洞開采的故事,我替且為“故鄉”而出的美女而自豪,也曾迷醉在她們舉手投足間的大方樸素,言談笑語不失山里人的豪爽和江南少女的純情溫柔里,更為外來者領辦夏家銀洞的色魔本性而氣憤填膺,血染奢渡河、尸橫遍野是他們在自食其果,“頭在觀音山,腳在奢渡河;誰人識得破,金銀用馬馱”之謎,為這一方土地鉛鋅開采歷史提供了飯后談資。也正因如此,當年滴水巖山谷馬道,才活躍著馬幫身影,繁忙運輸曾使這里成為重要的交通要道。
奢渡河、加開營一帶礦點的鉛鋅,通過滴水巖古道源源不斷地運送到頭塘冶煉的過程,其實是一部充滿艱辛的馱運史。那些年月,馬幫披星戴月,趕早摸黑,在你來我往中行進在這條峽谷小道上。趕馬漢在曙色或暮色里,提著昏黃油燈,搖醒了一個個黎明或夜晚?!扒掖股蠲髟氯ァ睍r,他們在人跡稀疏的奢渡河畔顧不上去領略“試看涵泳幾多星”的意韻;“月點波心一顆珠”的意境近在眼前后,他們卻感到相距那么遙遠。置身“松排山面千重翠”里,一任山風吹拂他們敞開的汗巾,成了他們最愜意的享受;在拱月般石橋上憩息的片刻,他們的生命就恍若走進了一道門。聽聽逐水的清響,與山風野草為伴,與煙云絮雨纏綿,歲月空靈簾子后藏著的那份不眠幽怨遠遠離去,心事于古老石階上長成音容。流放輾轉的相思,盛開水墨般彌漫的孤獨,小城百代繁華不需他們再去追問,一任千年風雨送往迎來。哲學家康德曾說:“有三樣東西有助于緩解生命的辛勞:希望、睡眠和笑。”而在這條崎嶇古道上,為了生存睡眠離他們有些遙遠,只有養家糊口的愿望和解乏的狂歌伴著他們,成為他們毫不厭倦的渴盼!
那些年月,奢渡河夾巖中10余米長的弓橋上,冬春秋三季穿梭著馬幫忙碌身影,夏季洪水來臨,擺渡小船如汪洋中的一片葉子,出沒在飄搖之中,待渡的趕馬漢與馬匹在兩岸彼此聲起潮落;途中觀音廟成了他們頂禮膜拜的心靈圣地,每次于此點三炷香,化一沓紙錢,燃兩支蠟燭,祈求菩薩保佑,成了趕馬漢人生的寄托,而“天橋吳家”在“馬過河”處領辦的“銀廠坡”,于“送往迎來”里變成了他們的打尖之地。山谷氣候濕熱,縱然植被色彩明滅多變,卻洗滌不去他們常年在這條古道上的寂寞與塵埃。心靈陣攣的瞬間,在毛孔收縮時愜意地吆喝一聲,千巖響應;四野無人,被聲音驚飛的山雀離梢時發出撲撲聲響。午后空茫中,吼幾句山歌成了他們釋放生命壓力的選擇。
久不上山怕山高!
久不上樹怕樹搖!
久不見妹難開口!
石板剁魚難下刀!
天上只有月亮明!
地下只有湖水平!
堂上只有燈盞亮!
世上只有妹出名!
小小蜜蜂翅膀多!
一飛飛到妹心窩!
不輕不重咬一口!
記住蜜蜂記住哥!
送妹送到五里坡,
風吹木葉對對落。
今晚與妹隔層紙,
明晚隔妹幾層坡。
這是一種釋放生命原始意味的咆哮,充滿著曠古的荒涼與被壓抑的苦痛,它在空谷中回旋著,其音縷縷,不絕于耳;山溪的叮咚與小鳥的鳴叫聲,在這沉雄的聲音里收斂了歡唱,像小蟲似的悄悄鉆入了草叢……
“落花馬蹄聲遠,萬種風情流漾?”
識途老馬保持著靜默,于高一腳、低一腳里搖響鈴鐺,鐵掌在石板上不知疲倦地踏出清脆的鳴響,用蹄印刻畫著世事滄桑,訴說時間與荒草的故事,連接今古。
如今,當年水澤之上的滄桑往事,及像陰云一樣蔓延的沒落古道,在水繞山環中伴著鳥弄余音,雞鳴狗吠和馬嘶之聲已遠遠逝去。沿著古道第一次行進在那些布滿蹄窩和飄散沉香般汗味的石塊上,我就仿佛走在時間的肌膚上。加開營水庫、天生橋、奢渡河沿岸纖秀、飄逸的蘆葦,在秋水清影里隨風搖曳,恍如幾處笙簫似有若無地從遠處傳來,蒼蒼蒹葭在白露飄零里似竹搖青佩、花飛絮語,伴著沿岸村寨的閃爍燈火,于下弦月中若明若暗。而此岸之生滅與彼岸之不生不滅,讓我這個凡夫俗子在“轉目已成昨,累名俱是空。一樽林下醉,此興與誰同?”里,在“千載儒道釋,萬古山水茶”中,知道了人世間的一切,終歸就像抹去脂粉的秋天容顏,也知道了暗夜里的幸福從此與心靈相關。輕吟“猶羨青山歸隱久,千年閱盡一窗藍”的詩句,將過往時間、人事拉回來停留、暫駐,空谷蹄音讓我體悟了人間“大道”存在于俗世,可見紅塵之內,處處禪機,亦處處玄理。
選自《新都市文學》2014年1期(作者地址:553001 貴州六盤水市明湖濕地公園美術館六盤水文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