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仰望

史實(shí)、傳說和詩歌，像三雙有力的大手，拽著我走向鳳家城。

虔誠地捧著一顆心，我一路仰望。景物變化無窮，心緒隨景遷移。喜怒哀樂，酸甜苦辣，應(yīng)有盡有。

走向鳳家城

2013年6月30日，正逢端午。午后的天空澄碧如洗，陽光格外耀眼，菖蒲、雄黃的氣味彌漫著小城。扯著陽光的金線，我們走向鳳家城。

鳳家城，很早就吸引著我，但真正出行，心情卻復(fù)雜無比。史實(shí)、詩歌和傳說，在腦海里如跳蛙一般蹦來蹦去，攪得我心緒不寧。

羅婺大地長大的人，誰沒聽過鳳家城的故事呢？可知之甚多者寥寥無幾。一上車，大家就七嘴八舌，問這問那，話題離不開鳳家城。堂妹夫去過鳳家城，簡單介紹了石大人的猙獰可怖、鳳家城的斷壁殘?jiān)Ｎ覜]去過，但查過資料，聽過傳說，讀過詩歌，正好可以賣弄，便緩緩地復(fù)述著《鳳家城遺址簡介》：

羅婺部鳳家城遺址，位于祿勸縣屏山鎮(zhèn)克梯辦事處密打拉村北側(cè)的三臺山頂，現(xiàn)已坍塌，但輪廓尚可辨。鳳家城建于宋（大理國）時期至明代早期。明萬歷、天啟年間剿滅鳳阿歹之亂時，毀于戰(zhàn)火。整個遺址坐西向東，地形呈三級臺階狀，中軸線上依次有前院、中院和后院等房屋建筑遺址。現(xiàn)存的內(nèi)外城遺址占地面積約18000平方米，內(nèi)城墻周長360米，面積8000平方米。保存有雕刻精美的石鼓、柱基等建筑構(gòu)件。遺址遺存較為明顯的有后院五間正房，由規(guī)則的石板與條石漿砌而成的厚1.5米，高2米，長46米的殘墻。遺址邊緣東、西、南、北方向均有用不規(guī)則的石塊壘砌的外城墻基。該遺址是研究宋（大理國）至明代彝族政治、經(jīng)濟(jì)、歷史文化的珍貴實(shí)物。1986年公布為縣級文物保護(hù)單位，2011年公布為市級文物保護(hù)單位。

……

我想隨著簡介的指引，尋找祖先的輝煌，尋找一個民族偉大的靈魂。

支離破碎的史實(shí)，紛紜雜沓的傳說，縈繞腦際。許多許多的話，卡得我的喉嚨生痛，卻出不了聲。心，酸酸澀澀；眼，朦朦朧朧。我用心靈的隔音墻，隔斷掌鳩河的流響和車內(nèi)的聊天聲，遙望鳳家城方向，在心底一遍遍朗誦彝族詩人普馳達(dá)嶺的詩句：“今天我以一個彝人頂天的身影，讓風(fēng)線裝著走近這座倒塌的城堡。鳳家城啊，我該以怎樣的頭顱靠近你？我該用怎樣的眼神審視那段被燒焦的歷史？”

清風(fēng)麗日，群山無語。車子拐了一個“丁”字，由祿撒路進(jìn)入鄉(xiāng)村公路。靜靜悠悠的流水，在田邊地頭縈繞；郁郁蔥蔥的秧苗，在陽光下拔節(jié)。傳說鳳家的兵丁不少于一個師團(tuán)，家奴有“三斗三升芝麻”之多，田地寬闊無邊。在祿勸団街，有鳳家的一半稻田。栽秧時候，鳳家的奴仆手拉手，從武定壩子他家的田邊一直連接到相隔八十里的団街秧田壩傳遞小秧。收谷子時，谷把用人排成隊(duì)從武定田壩傳遞到鳳家城。鳳家的金銀多得數(shù)不清，據(jù)說鳳家在祿勸鏨子巖藏了一巖銀子，茂山打馬坎也藏了一巖銀子，其他不知地點(diǎn)的還有多處。又說，三臺山頂建鳳家城的材料，不是人背馬馱，而是從山腳排好隊(duì)遞送上去。……

巍巍三臺山，煌煌部落史。隋唐時期，羅婺部落逐漸興起，以強(qiáng)大的政治實(shí)力和經(jīng)濟(jì)實(shí)力“雄冠三十七部”。有明確的世系記載則從阿而為羅婺酋長起。自羅婺四世土官矣格至明嘉靖十二年（1533）的281年間，中央王朝屢封鳳氏官爵名號，鳳氏朝覲不絕，貢使往返不斷。元朝封的有北路土官總管、羅武（羅婺）路土官總軍、亞中大夫；明朝封的有武定軍民府土官知府、云南布政司右參政、中順大夫、中憲大夫等。其間，賜十六世阿英（鳳英）姓鳳（鳳土司之稱由此而得）。“羅婺雄冠婺七部，勢震明廷鳳家城。”在西南地區(qū)輝煌近千年的鳳氏家族，在最鼎盛時期，選址三臺山修筑了城堡，成了羅婺部鳳氏土司所轄疆域的大本營。……

車輪搖動萬花筒，把秀麗婉約的景致?lián)u進(jìn)車窗。充滿詩意的田野，竹林掩映的村莊，露出迷人的笑容，歡迎我們的到來。心，甜甜蜜蜜；情，癡癡迷迷。祖先的輝煌，像一幅幅畫面，展現(xiàn)在我的腦際。

水泥路面消失在村頭，車子出克梯村上坡。狹窄而坑洼的黃土路面，陡斜斜的坡度。坐在副駕駛座的我，膽戰(zhàn)心驚，雙手摁緊胸口，生怕稍不留神，心會跳出喉嚨。驚悸充塞著每一個毛孔，心蜷縮成一團(tuán)。

蛇樣爬行了一陣，汽車?yán)@過一個山坳，路面較為平坦，懸著的心稍稍放松。突然一堵懸崖從對面撲入眼簾，崖頂樹木蔥綠，平坦開闊。千仞的峭壁，壯觀、霸氣、有王者之風(fēng)。我臆斷，這就是耳聞中海拔兩千多米的三臺山了。我思索著，傳說中被挖斷的龍脈在哪里。據(jù)武定作家楊繼淵《拜謁鳳家城》說，羅婺部筑城三臺山，是請一個風(fēng)水先生看地脈，說：此山隱為龍形，會出大貴人。于是在這懸崖峭壁之上建城。嘉慶年間，羅婺部世襲土官鳳思堯朝覲回來，很是窩火。他認(rèn)為，彝人的膝蓋骨從來不興落地，去京城金鑾殿三呼九叩上朝禮儀，步步下跪，跪來跪去跪得他心煩，不想再朝龍駕。又逢尋甸土司安銓舉事，就一同舉反旗。明軍殺了三臺山鳳思堯家眷，放火燒了鳳家城。再看看三臺山，山勢形隱藏龍，后人必發(fā)，就派部將攔腰挖斷山的地脈。

祿勸民間故事說，一位高明的地理師為鳳繼祖的父親選了一塊墳地。地理師知道，鳳家如葬了這塊萬盞明燈之上的墳地，自己將雙目失明，就對鳳土司說：“此地大有來龍去脈，你看它：左邊青龍高萬丈，右邊白虎回頭望。你家葬了這墳地，在你手上出宰相。但是，當(dāng)你家老爺下葬以后，我必定雙目失明，本人是光棍一個，無依無靠，如何是好？”鳳家人承諾，擇地之后，會將風(fēng)水先生好吃好喝供養(yǎng)起來。開頭，鳳家對他不錯，時間一長，逐漸冷淡。他們將先生安排在磨房沒日沒夜磨面，吃粗茶淡飯，穿破衣爛衫。后來，先生的徒弟云游到此。先生將鳳家龍脈的秘密告訴徒弟，并說：“只要挖斷龍脈，鳳家必起蕭墻之爭。”徒弟按照師傅的吩咐，挖斷鳳家龍脈，毀了鳳家根基。

羅婺的天空，陽光依舊燦爛，可先祖的靈魂再也無法保佑子孫，庇護(hù)不了故園家土，鳳氏家族衰落了。無論傳說的版本多么不同，被人挖斷龍脈的說法驚人的相似。龍脈確實(shí)是被人挖斷了，可挖斷的龍脈在哪里？

車子又一次上山，慢得如蝸牛在爬。懸崖巋然不動，專注地望著我們圍著它轉(zhuǎn)了一個半圓。紫色、白色、紅色的洋芋花，在山半腰燦然地綻放，壯觀而凄美。密打拉村，稀稀拉拉的肆意散落。土房青瓦的農(nóng)家小院，遺留著古風(fēng)民情。牧羊老人幾聲長長的吆喝，喚起懸崖一連串的回音。那震耳欲聾的聲響，似悲似切，似怒似怨，似聲聲含淚的傾訴……我的心，苦苦澀澀。

物換星移，滄桑巨變，昨日的興衰已成歷史。只留給多愁善感的人，無盡的遺憾和傷感。

“鳳家城在巖子對面。”

堂妹夫隨口一出，嚇了我一跳。那樣雄壯的山不是三臺山。三臺山該是怎樣的氣勢？

仲夏馬櫻紅

目光移向三臺山。群山環(huán)抱中的三臺山，巍然屹立，高高在上，有鶴立雞群之勢。遠(yuǎn)遠(yuǎn)望去，只見樹木蔥蔥，芳草萋萋。一個部族的輝煌，被歷史的土層無情地淹沒。遺憾、傷感一起襲來，我的心無比疼痛。

一棵燦然綻放的紅馬櫻，擦車窗而過，我興奮得眼珠都要躍出眼眶，大叫“停車”。彝族人自古喜愛馬櫻花、崇拜馬櫻花，把馬櫻花視為吉祥物，有些地方的彝族還把馬櫻花作為圖騰。無論是娶親嫁女、打柴狩獵、走親訪友、出外買賣，只要碰到馬櫻花，彝家人都認(rèn)為是吉利的，都要祈求它保佑。馬櫻花在貧瘠的彝山隨處可見。她不嫌貧窮，不畏嚴(yán)寒、迎風(fēng)傲霜的頑強(qiáng)精神，宛然象征了彝家人。她艷而不俗，妖而不媚的品質(zhì)，確實(shí)象征扎根彝山的彝家姑娘。

人們都贊美春寒料峭中，顯示出旺盛生命的馬櫻花。可有誰知道，馬櫻花還有不怕酷熱的精神呢。今天，我們的的確確見證了開在仲夏的馬櫻花。烈日烘烤，暑氣蒸騰，許多樹葉打著卷躲在枝子下，可幾株馬櫻花神采奕奕，精神抖擻地和酷暑對抗，展示出她特有的風(fēng)采。她像熊熊燃燒的火把樹，照亮了寂寞的山野，鍍亮了我的目光，鍍亮了我的心情。不是神話，不是傳說，一種夢幻般的美麗籠罩著我，神秘的氛圍撲面而來。我懷著無比崇敬的心情，走向花樹。一棵翠綠的嗑松樹和一樹彤紅的馬櫻花并肩站立，枝葉交錯，像極了相依相偎的夫妻。紅花綠葉間，綴著成雙成對菠蘿樣的綠色松果，紅的紅得絢爛，綠的綠得深沉。紅艷艷的花朵，沉甸甸的果實(shí)，共處一處，把春和秋完美地結(jié)合在一起。那燦爛輝煌的氣勢，那生機(jī)盎然的景致，難道想暗示我，季節(jié)可以濃縮，時空可以穿越？

如蒼鷹劃過陽光的蔚藍(lán)，像飛天做穿越時空的展翅，我想遙感這里曾經(jīng)有過的輝煌。

商勝、薩周、商智、瞿氏、索林……羅婺歷史上的女土官，像幾朵艷麗的馬櫻花，曾經(jīng)燦爛地開在羅婺大地上。商勝是最艷麗的那朵紅馬櫻，映紅了羅婺的天空，永遠(yuǎn)開放在子孫心田。在鳳氏家族眾多的土官中，影響較大的首推商勝和鳳英，他倆是羅婺歷史上除了阿而最有名的部落酋長，也是羅婺地區(qū)最著名的歷史人物。商勝是弄積的妻子，1380年襲夫職，為羅婺部繼阿而以后的第九任部落酋長，也是武定軍民府第一任女土官知府。

這位英姿勃勃地走進(jìn)《云南志》和《明實(shí)錄》的羅婺女子，和其他彝家女子一樣，美麗端莊、落落大方，心靈手巧、賢淑善良。她以相夫教子、侍候公婆為己任，以挑花繡朵、織布做衣為天職。丈夫弄積光彩照人、智慧超群、大有作為，世襲了土官總管之職，而且“以功升兼管八百司元帥，加升亞中大夫”。至此，鳳氏勢力擴(kuò)展到八百司（今泰國清邁、清萊一帶），官至亞中大夫（從三品）。《武定鳳氏本末》這樣說：“至是，鳳氏且兼制全滇，勢愈大。”商勝以丈夫?yàn)闃s，滿足于做好賢內(nèi)助，幸福染紅了她的雙腮，她像紅馬櫻一樣美麗耀眼。

“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元朝末年，丈夫弄積的華麗桂冠被明軍的鋒鏑粉碎，積勞成疾的弄積，拋下商勝和幼子，撒手人寰。

一個乳臭未干、鼻涕拖地的十歲兒童，怎能擔(dān)當(dāng)坐鎮(zhèn)一方的重任？

依彝俗，遵“如酋長無嗣，則立妻女為繼”的祖訓(xùn)，商勝眾望所歸，繼承了其夫職位。面對突如其來的大任，商勝措手不及。但商勝就是商勝，她擦掉腮邊的淚滴，拋下繡花針，毅然接過大印，用軟弱的肩膀挑起千鈞重?fù)?dān)。誰也不會想到，像馬櫻花一樣漂亮嬌艷的商勝，有著男子漢無法比擬的剛強(qiáng)，繡口一吐，便輝煌了西南半壁江山。她的風(fēng)范，讓堂堂須眉汗顏。她智慧超群，深明大義，深謀遠(yuǎn)慮，為羅婺部立下了赫赫功勛。

商勝從小在兵荒馬亂中長大，深知戰(zhàn)爭帶給人民的災(zāi)難。她不愿烽火在羅婺大地燃燒，她不想看到生靈涂炭。一番審時度勢后，她做出英明的決策。據(jù)《明史·土司傳》、《武定府志》等記載，明洪武十四年正月，傅有德、沐英攻云南，商勝把元朝授予的金牌及土官金印交給武定千戶長徐某，備糧千石，親自翻山越嶺，不辭辛勞，到昆明金馬山接濟(jì)明朝大軍。傳說，商勝率部迎接沐英大軍時，以彝族最高禮儀，搭數(shù)里青棚，殺豬宰牛，大擺宴席，敬攔門酒，唱敬酒歌。三日三夜，燈火通明，歌舞不絕。

明軍統(tǒng)帥沐英大喜過望，上奏朝廷請求給予商勝封賞。洪武皇帝朱元璋特賜商勝“金帶一條，授中順大夫、武定軍民府土官知府”。商勝帶著封賞，回到武定，詔諭人民歸附明朝。羅婺部避免了戰(zhàn)火摧殘之苦，境內(nèi)民眾安居樂業(yè)，秩序井然。《鐫字巖石刻·鳳英自題世系碑》載曰：“洪武十五年內(nèi)，奉鈞旨差徐千戶領(lǐng)軍赍榜到府守御，彼時曾祖婆（商勝）令把事阿也等，將元所授金牌及本府印信，送付徐千戶處繳納，后自備米一千石，帶領(lǐng)把通（通彝、漢語者）接濟(jì)大軍，開通道路。前赴金馬山投拜歸附。蒙總兵官鈞旨，委任本府，詔諭人民。”

高瞻遠(yuǎn)矚的商勝，進(jìn)一步和朝廷搞好關(guān)系。迎接明軍回府后，她于洪武十六年派遣親叔父阿額率領(lǐng)通曉彝、漢語言的黑次、曲里、使迷、趙寺等貢馬二十匹，赴京朝覲。《太祖洪武實(shí)錄》載曰：“洪武十六年（1383）六月……武定府女知府商勝叔阿額來朝，貢馬。詔賜勝錦二匹，阿額錦一批，及襲衣鈔錠。”商勝沒等阿額等回來，又于同年七月，自備馬匹，親自赴京朝覲。行至四川瀘州納溪，遇朝廷差官馮執(zhí)中同阿額一起奉旨帶印信金帶到此。商勝自然歡喜，但她一不做二不休，風(fēng)餐露宿，馬不停蹄地趕往京城謝恩，九月二十五抵京，十一月初一，皇上授甲字八十一號世襲誥命一道，授商勝為中順大夫（正四品）、武定軍民府土官知府，差宮廷馬景先伴送回還。《太祖洪武實(shí)錄》針對商勝，說了這樣一段話：“洪武十六年冬月辛未朔……詔授武定軍民府女知府商勝誥曰：朝廷致治，遐邇弗殊，德在安民，宜從舊俗，唯爾黔中之地，官皆世襲，間有婦承夫位者，民亦信服焉。前武定府土官法叔之妻商勝，質(zhì)雖柔淑，志尚剛貞，萬里來歸，誠可嘉尚，是用錫之以衣冠，表之以顯爵，仍撫其民，以遭聲教。可特授中順大夫、武定軍民府知府。爾其小心事上，保境安民，以稱朕一視同仁之意。”

朝廷一句“質(zhì)雖柔淑，志尚剛貞”，讓我們看到這位風(fēng)華絕代，美麗善良的彝家女子的智勇和仁厚。雖然滇中、滇東北地區(qū)土官叛服無常，但商勝始終與明朝一心，致力于保境安民，發(fā)展經(jīng)濟(jì)，使地方夷民安居樂業(yè)，得到朝廷的嘉獎和人民的愛戴。正德《云南志》卷十九《商勝傳》末尾有一句評價：“勝雖女流，然質(zhì)直慈愛，夷民安之。”

有時我憨憨地想，這位一呼百應(yīng)，讓羅婺部族大呼大吸的商勝，美貌和風(fēng)姿、謀略和智慧，肯定讓無數(shù)男人傾倒，俯首聽命。大概是因?yàn)殚W閃發(fā)光的智慧光環(huán)，掩蓋了美貌吧？我沒有找到描寫商勝外貌的句子。但我們不妨從她之后的第四位女土官瞿氏身上，找點(diǎn)影子！明代文人顧起綸來滇，曾在安寧遇到去省城的瞿氏，大加贊嘆，寫了一首《武定歌》：

“碧雞關(guān)下鳳君過，白頭紫綬錦闌那，

毗盧冠子犀皮鞋，小蠻細(xì)馬雕鞍馱。

青鵲窠、白鵲窠，毳髻半額交雙娥。

前軍后軍齊踏歌，帳里幣麻呼叵羅。

金叵羅，銀叵羅，憑陵博具朱顏酡。

夜來野宿空山阿，月落吹蘆渡黑水，

客子聽之淚如何！”

從瞿氏威風(fēng)凜凜，風(fēng)華絕代的英姿，我們不難想象商勝的風(fēng)采。我仿佛看到，商勝騎著裝飾著金馬鞍的棗紅馬，穿著紫色繡花錦緞衣服，腳踏昂貴的皮鞋，頭戴色彩艷麗的鸚鵡帽……她輕啟朱唇，指點(diǎn)江山。羅婺大地，一片燦爛。

一個喜歡繡花、唱調(diào)、講故事的彝家婦女，就這樣輝煌了羅婺大地。她就像路邊這棵馬櫻花，在百花凋零的仲夏，也能紅紅火火地開放。這是何等的氣度啊！

目光移向路那面，也有三棵開得正艷的馬櫻花，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動，和這面的馬櫻花樹打著招呼，或許是跟我們打著招呼。細(xì)看整面山坡，馬櫻花樹不少，但花朵早已零落成泥。

這四棵反季開放的馬櫻花，顯得神秘?zé)o比。彝家有姑娘死后變成花樹的傳說，我又一次想到羅婺鳳氏女土司：商勝、薩周、商智、瞿氏、索林……羅婺部族《指路經(jīng)》中，還有用馬櫻花尋親的說法。難道冥冥中，真有神靈？

拜謁石大人

山路更加崎嶇狹窄，只好下車徒步。蛇行于羊腸小道，不到一里就有石階。拾級而上，山勢越來越陡峭，怪石嶙峋，奇草異木，藤蘿古樹。陽光被擋在山外，酷暑被陰涼隔斷，如六月里喝了涼水，周身舒泰。三步一景，五步一色。有巨石形成的關(guān)隘，有“石上生樹、樹上長石”的天然屏障，有苔痕斑斑、樹上長樹的奇觀，有草叢間知名不知名的菌子……幽深、神秘的氣息，迎面撲來，一行人不約而同地放低聲音。是怕打破大自然的寧靜，還是怕驚擾了祖先的魂靈？說不清，也不想說清。抬頭仰望，麗日當(dāng)空，林木蒼翠，芳草鮮美。俯瞰山下，克梯壩子一片蔥綠，良田千頃。不得不贊嘆，當(dāng)年鳳氏選擇在此山頂筑城的高明。傳說，鳳英當(dāng)年選址于此，意圖在于“南昆明，北成都”。鳳家城正處管轄地盤的制高點(diǎn)上。我私下認(rèn)為，鳳氏建城于懸崖峭壁之上的三臺山，除了聽信風(fēng)水先生的說法，也看中其“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的地理位置，建立起他的政治中心和屯兵基地。他想憑借地理優(yōu)勢，防御外族入侵，也想防御上國兵馬，足見當(dāng)時形勢嚴(yán)酷。

正想就著石階歇口氣，赫然看到通往山頂?shù)氖A道旁巨石上，兩尊摩崖造像刻于高十米的峭壁上。這就是把守鳳家城寨門的不累將軍，俗稱“石大人”。左右兩尊石像，一大一小，一粗一細(xì)，都兇神惡煞，一臉怪氣。我自認(rèn)為膽大，卻還是被嚇得膽戰(zhàn)心驚，魂飛魄散。手摁胸口，閉目靜心，許久許久，才敢抬頭細(xì)視。

摩崖總面積約24平方米，共造像兩軀，刻于峭壁上，表面施彩，已剝落。大石像高4.52米，寬有2.4米；身材魁梧，頂盔貫甲，衣褶飄揚(yáng)，腹前作結(jié)；濃眉怒目，虬髯四臂，佩骷髏瓔珞，露腿跣足；肩伸四臂，右前手持戟，右后手垂握佛珠，左前手屈肘于胸前，左后手托塔。其右上方刻有楷書“大圣摩訶迦羅大黑天神”字樣。小石雕，高3.06米，寬有1.4米；雙目圓睜斜上，高鼻闊嘴，寶冠戎裝；右手持戟，左手叉腰，右足踏獅頭牛角怪獸，兩角之間及項(xiàng)下各佩一骷髏。其右上方刻有楷書“大圣北方多聞天王”八字。兩個造像互相關(guān)聯(lián)，高浮雕和淺浮雕配合運(yùn)用，構(gòu)圖飽滿嚴(yán)謹(jǐn)，疏密有致。氣勢雄偉的懸崖，雕琢精湛的造像，反映了往昔羅婺部的強(qiáng)盛。摩崖造像的確切創(chuàng)作時代尚無定論，根據(jù)銘文題記、造像風(fēng)格及其他史料，初步斷定為南詔政權(quán)時期所刻。

石大人身旁的巨石上，還刻著密密麻麻的蝌蚪樣一般人看不懂的彝文，百位畢摩可以讀出百般內(nèi)容。這就使石像更加神秘莫測。可惜經(jīng)上千年的風(fēng)吹雨打，已經(jīng)剝落得看不清了。

這殺氣騰騰、威風(fēng)凜凜的石像，似妖非妖，似怪非怪，更非神仙。它的猙獰面目，據(jù)說來自異域。有史料載，當(dāng)年印度高僧來云南，羅婺部族引為座上客，高僧留下兩個異族神仙。傳說，當(dāng)年羅婺部是用石像來鎮(zhèn)三臺山的，石像背后還埋著大量的金銀珠寶。鳳氏土司世代把石大人敬為山神，常年祭祀，祈求保佑。香煙裊裊中，祭祀牲畜的血跡，讓巖壁絢麗多彩。石大人忠心耿耿地守護(hù)著羅婺鳳家城，守護(hù)著羅婺的一方山水。羅婺部在此擇山筑寨，席卷半壁江山，領(lǐng)地夾大小涼山、金沙江長水、滇中、滇東，成就了一方霸業(yè)，譜寫了一段耀眼的部落史。

如果不是憑著羅婺部強(qiáng)大的實(shí)力和“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的自然優(yōu)勢，異域的神仙能守住彝族的關(guān)隘嗎？莫非祖先是想告訴后人，如果寬厚仁慈解決不了問題，最好以惡治惡，以暴治暴？還是想說，只有海納百川，取人之長為己所用，才能立足亂世？兩尊石像，殺氣騰騰，骷髏項(xiàng)鏈令人恐怖，前人是要后輩記住，“雄冠三十七部”的輝煌，是用白骨成就的？還是想告誡子孫，處于亂世，必須遵循弱肉強(qiáng)食、適者生存的自然法則？

幾絲金線穿進(jìn)樹縫，石大人眼里噴出火花。史料記載，明嘉靖四十五年，經(jīng)過一個月大火的焚燒，作為鳳氏統(tǒng)治中心的鳳家城變成一片廢墟。那把火將宋代大理國時期直至明末改土歸流，一直“雄冠三十七部”的鳳氏統(tǒng)治中心灰飛煙滅。那熊熊燃燒的火焰，定然深深地烙進(jìn)石大人的眼眸。石大人守住了這堵峭壁，或許還守住了傳說中的金銀，卻無法化解家族內(nèi)部為承襲官職的仇殺，更無法阻擋大明朝“改土歸流”的腳步。

明朝末年，鳳氏與周圍其他土司征戰(zhàn)不息，家族內(nèi)部為承襲官職的仇殺不休，為維護(hù)領(lǐng)土特權(quán)，不得不七次反抗明朝將實(shí)行的“改土歸流”。大明王朝以武力平息，繼而實(shí)行“改土歸流”，降鳳思堯?yàn)槲涠ㄜ娒窀?jīng)歷，以承其祠，不久也被革除，鳳氏自此停襲。大明王朝在鳳氏統(tǒng)治區(qū)實(shí)行“改土歸流”，采取“剿”、 “撫”結(jié)合的辦法，鎮(zhèn)壓反叛的同時，從鳳氏家族中尋找聽命朝廷的來管理，實(shí)行“以夷制夷”的政策。我認(rèn)為家族內(nèi)訌和明朝平叛就像一個人的左右手，兩只手一起用力，輕松自如地點(diǎn)燃了那把火。

仰望石大人，我沉默許久。心緒像奔騰的駿馬，馳騁進(jìn)歷史的斷層。鳳氏土司認(rèn)為，只要守住關(guān)隘，不能說高枕無憂，至少也可稍作喘息。殊不知，天衣無縫的里應(yīng)外合，鳳家城倒坍在無情的篝火里。

石像兩面懸崖邊，各有兩株馬櫻花樹。它們一律舉著蒼老的葉片，在風(fēng)中簌簌作響。是想告訴我們它們曾經(jīng)的燦爛，還是想說，絢爛過后的冷落更加難耐？馬櫻花啊！不管你寂寞了幾個世紀(jì)，不管你埋沒了多少年頭，春天來了，你一定會綻放出美麗的花朵。那時，石大人眼中的火，會熄滅吧？難說兇神惡煞的石大人，也會變得慈眉善目呢。

我轉(zhuǎn)身望去，對面那堵霸氣十足的懸崖，似乎警惕地打量著我們。峭壁間肯定隱藏著許多秘密。如果我報清家門，它會悄悄向我展開珍藏嗎？也許有比金銀珠寶更重要的東西。

佇立廢墟旁

我以一個彝人的虔誠，佇立在鳳家城的斷壁殘?jiān)啊M目亂石累累，樹木參天，芳草萋萋；昔日的顯赫和輝煌，隨風(fēng)而散。只有兩米高的斷墻上，當(dāng)風(fēng)勁草簌簌作響，似乎在訴說凄清哀怨的故事。應(yīng)該怎么面對這段歷史？我很糾結(jié)，思緒起伏不定。

鳳家城遺址在三臺山頂，相傳建文皇帝曾三次于此避難藏身，故民間稱“龍三藏”。古城堡為粗條石壘砌，城墻的石塊打磨成六面狀，石塊與石塊之間用石灰加紅土加固。城墻厚1.5米，殘留段最高2米，周長360米，內(nèi)徑南北向118米，東西向102米，為坐北向南并呈臺降的四重院。正堂后墻與左右山墻，為精工細(xì)條石石灰漿砌，墻厚1米，條石長1米，厚0.2米，寬0.3米；殘留山墻最高為19層石灰漿砌條石，高4米；正堂格式為5開間6架9梁無柱的彝族古式居宅建筑。城堡的四周，分別建置有曬場、糧倉、兵營、監(jiān)獄、引水設(shè)施等，與主建筑一同構(gòu)成一個完整的生產(chǎn)、生活體系。據(jù)史料記載，1968年在遺址內(nèi)試掘，發(fā)現(xiàn)有大量的木炭，出土的遺物有飛龍紋、蓮花紋、靈芝紋瓦當(dāng)及刀劍、箭簇等。古城堡遺址，殘磚碎瓦散落于荒草中，許多條石上刻有精美的浮雕花紋圖案。石墻入口處，有兩面直徑1米、高1.5米左右的石鼓，一面保持著原來的挺拔形態(tài)，一面橫躺在灌木叢中。不遠(yuǎn)處，一只石制水槽靜靜臥于草叢中。整個城堡結(jié)構(gòu)嚴(yán)密，布局得當(dāng)，反映了當(dāng)時彝族的建筑工藝水平。

佇立廢墟旁，自豪、憂傷一并涌上心頭。斷墻殘壁間，能翻出羅婺部歷史的輝煌、勢力的強(qiáng)大、生活的富足，感受到羅婺人超人的智慧和創(chuàng)造力。又不得不想起，鳳家城金碧輝煌的千間廣廈，在熊熊燃燒的大火中倒塌，化為灰燼，淹沒在歷史的斷層里。那展示彝族精湛工藝的精雕細(xì)琢的萬字不到頭如意圖案；雕鷹畫虎的石欄，花紋精致的瓦當(dāng)……都灰飛煙滅，復(fù)歸于土。

陽光被樹木擋住，幾聲清脆的鳥鳴，增添了寂靜。透過樹縫，環(huán)顧四周，一架連一架的山，郁郁蔥蔥，參差錯落，與三臺山遙相呼應(yīng)。東有轎子山，西有獅子山，南有西山，北有火期山（彝語：洛尼白）。東西南北四座大山，像擎天四柱，撐起藍(lán)天，把鳳家城安放在正中。其意圖“南昆明、北成都”，不該只是幻想。在地圖上看，鳳家城就像一個人的鼻尖，占領(lǐng)著整個地域的制高點(diǎn)，武定、祿勸就是呼吸的鼻孔，距離近，便于提供給養(yǎng)。城郭四周懸崖峭壁，只有一條羊腸小道通到山頂，有“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之勢。地勢的優(yōu)越，風(fēng)水說的影響，讓鳳英決定在此建造統(tǒng)治中心和養(yǎng)兵基地鳳家城。我驚嘆于羅婺鳳氏先祖選址的精妙。

天靜靜地藍(lán)著，云白白地飄著，寂靜中有神秘的肅穆。我屏住呼吸，感受著羅婺遠(yuǎn)祖低沉的呼吸，似乎感覺到他們的靈魂在樹林間、芳草中注視著我，與我會心地交談。儀表堂堂、雄才大略的鳳英，清晰地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楊繼淵在《羅婺甸那一家人》中說：弘治三年（1490），鳳英進(jìn)京獻(xiàn)貢，孝宗看見跪拜在長殿里朝會時的鳳英，身著翡翠羽衣，英姿颯爽，便不禁失聲贊嘆阿英朝拜的威儀，說：“鳳朝天子，太平盛世。”精通漢語的鳳英連連磕頭：“謝萬歲隆恩，賜草民鳳姓。”于是，彝族羅婺部鳳姓自此始。鳳英是如此的器宇軒昂，令大明皇帝都贊嘆不已，我的心中充滿驕傲和自豪。

鳳英彝名普嘎阿杜，又名阿英，字時杰，別字世守，是鏨子巖石刻記載的第十二位土官。世襲土官后的鳳英，治理有方，舉止得體，深受明朝廷賞識。他意氣風(fēng)發(fā)、戰(zhàn)果累累。朱孝宗又晉升鳳英為中憲大夫，贈其母索則妻索國為恭人。弘治十一年（1498），大明朝命鳳英征竹子箐梁王山，以功進(jìn)亞中大夫；弘治十五年（1502），命鳳英征貴州普安，以功進(jìn)云南布政司右參政，持授“盡忠報國”金帶一條。憑著大明王朝稍微寬松的政策和鳳英的韜略雄才，羅婺部族堂而皇之地走進(jìn)了大明歷史。《明實(shí)錄》載：“正德二年五月甲辰（公元1507年6月11日），云南武定軍民府知府土官鳳英，以有軍功，升布政司右參政，仍知本府事。至是請乞金帶，禮部查無例，上以英累有軍功，準(zhǔn)賞級花金帶一束，不為例。”

大清乾隆年間的祿勸知縣檀萃所著的《農(nóng)部瑣錄·武定鳳氏本末》更有生動形象的詩文記載：英之在官也，正己愛民，勤于政務(wù)；四禮正家，一經(jīng)教子；開辟四野，教民稼穡；歷練武勇，弓馬嫻習(xí)；當(dāng)?shù)澜凰]，故所有功。又知人善任，麾下樂為用命。既已功高，中涓廁養(yǎng)，皆被爵寵。其自梁王山歸也，偕賓佐泛舟掌鳩河，勒功石壁。其徒為之，歌曰：

天生世守身堂堂，文謀武略真殊常。

臂力過人善騎射，胸中籌策更無雙。

帳下相隨多才俊，一心一德以身殉。

俠肝義膽俱凜然，田文多土疇堪并。

左右贊襄不辟難，奮身掠敵取當(dāng)前。

折馘執(zhí)俘風(fēng)煙熄，邊疆安靖人民安。

九重圣主驗(yàn)功賞，升爵加官金萬兩。

海內(nèi)爭馳赫赫名，殊勛顯著堅(jiān)珉上。

管家義官吳者二，勤干操持有才技。

傳名普得及鳳儀，更有鳳倫同者尼。

四子有功俱受賞，冠帶帶身耀里閭。

瓦祿勤干稱總率，阿白阿而俱曲覺。

幾度捐軀鋒鎬中，將斬賊兵心膽落。

把事董傅趙文衡，亦榮冠帶以功升。

世守親之如手足，勒石應(yīng)垂萬古名。

鳳英憑著超人的智謀，在政壇殘酷的權(quán)力斗爭中左右逢源，如魚得水，立下不朽功勛。他懷著對部族未來美好的憧憬，于明正德六年（1511），在盛名赫赫中，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站立，他是一座挺拔的大山，撐起羅婺部族藍(lán)瑩瑩的天；倒下，他是一條筆直的河流、指引子孫后代的路標(biāo)。

時過境遷，滄桑巨變，鳳英怎么也不會想到，他的后裔在更為復(fù)雜的政治斗爭和家族的權(quán)力斗爭中中箭落馬。一把火，一把彝人崇拜的火，連續(xù)一個月的焚燒，一切化為灰燼。我仿佛看到，殷紅殷紅的血，在大火中綻放成鮮艷的花朵，那是癡情的愛嗎？我仿佛聽到，唏噓的淚，在大火里流淌成小溪，那是不屈的魂靈嗎？樹梢頭眼波樣時隱時現(xiàn)，發(fā)著亮光的，是祖先的靈魂嗎？歷史已遠(yuǎn)，只有廢墟在風(fēng)中站立了一個又一個世紀(jì)。

我吐一口沉郁之氣，壓低聲音吟誦普馳達(dá)嶺的詩句：

“今天，就在我站立于被歷史燒焦的城池之一刻。

在我石質(zhì)的呼吸里，我期望我的痛苦，在廢墟里被即將到來的黎明一口吐出。從此，也讓我的傷口像這座城堡，在南高原這片紅土地上，一站又是一個一千年！”

穿過樹縫，我望向山腳，掌鳩河岸稻田蔥綠，祿大公路車如流水。有著千年輝煌歷史的羅婺部落，像展翅的雄鷹，正在飛向趕超先進(jìn)民族的行列。天藍(lán)地寬，陽光明媚，我不該被歷史的網(wǎng)眼纏住。

選自《邊疆文學(xué)》2013年第11期（作者地址：651500 云南昆明祿勸屏山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