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之行
一 桃園村
早上九點,我騎著二輪摩托車帶著林畫家從縣城出發,到桃園村。桃園村,是博南古道經過的村莊。上個世紀的七八十年代,我去過幾次,那時,路還是千年的古道,古道兩邊都有民居,民居主要有瓦房,有少量的茅草房。古道的樣子我依稀記得,路是上坡的,路是由青石鋪就而成的,高高低低,坑坑洼洼,留下了多少馬蹄的深淺印跡。那時,我還小,對此沒有思考,也不感興趣。雖然走過這一段古道,留下了腳印,卻很淺,淡淡的。
如今,我倆一進入桃園村,進入視野的路,不是我那時印象中的古道,而是新農村建設的現代農村水泥路。我一路仔細看,沒有看見一個古道之石,內心惆悵,心想,新農村建設是大好事,將給村民帶來許多方便、許多實惠,但不能像滔天巨浪把千年古道淹沒,淹沒了古道就是淹沒了燦爛歷史,就是淹沒了輝煌文化。如果一個自然村落,沒有一點古老的歷史文化的痕跡,哪怕一點點,那么,這樣的村落,就是沒有歷史的現代的村落。
來到村尾,我把摩托車停在路邊。走上一條砂石路,路兩邊是密不透風的灌木叢,雖然是秋天,卻生機盎然。看來,路是很少有人走。沙與石都是新的,沒有任何印記,好像是昨夜下了一場大雨,這些沙石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走幾步,前面就是進山的岔路,兩條,哪一條是博南古道?我不知道。
正無奈時,我倆后面來了一個趕馬人,趕馬人騎著馬,慢慢地走來,仿佛是一道亮麗的風景。我倆在下山路,他在上山路。我轉身,趕緊走過去,問他,“博南古道是哪一條?”他說,“就是你走的這一條,你們從這條路走,前面就是石子坡。”我說,“謝謝!”我又說,“請你下來,我給這匹馬照相,也給你照一張,你牽著馬,慢慢地走。”照完相,我對林畫家說,“今天運氣真好,遇到一個砍柴的趕馬人,一是他給我倆指明了古道,二是在這寂靜的山里,我倆難得一見趕馬人騎著馬在古道上行走的情景,雖然趕馬人是現代的,雖然馬也是現代的馬,但這情景引起我很多的想象:過去,行走在博南古道上趕馬人趕著馬,馱著日月,艱難行走的歲月,一月,一年,千年……”
我倆興奮地走在古道上,古道在芳草萋萋中向前延伸,順著一條彎彎曲曲的干溝延伸,我倆尋找古跡的眼神向山間延伸。山,雖然沒有什么大樹,但蒼翠茂密,點燃了我向前快速行走的激情。因為,多年來,這樣的山景,我幾乎無緣領略,天天,月月,年年,都行走在城市里,都奔忙在生活中,都是車出車進,時間一長,腳都軟了。
二 石子坡
天空下起雨來,不大,毛毛細雨,遠視層巒疊嶂,煙雨迷蒙。我突然想起我帶來的一把雨傘,放在摩托車上,忘記隨身帶,也不后悔,如果雨再大,也不能阻擋我倆探索古道遺跡的腳步。
腳步,在長長的石子坡上,一前一后,左拐右踏,體驗石頭的硬度,感覺古道的蒼涼,丈量石子坡的長度;內心,思量石子坡的歷史厚度;雙眼,仰望石子坡的高度。
我小時候就聽趕馬人說過石子坡,他們說,石子坡既長又陡又彎又高,還十分狹窄。狹窄的山路,都是石子路,大大小小的石子,接二連三,數也數不清,名不虛傳。你會問,路兩邊有石子嗎?沒有。那么,如果千軍萬馬的趕馬人,每一次,每一個人撿丟一個石子,路上就沒有石子了,路就好走了,不行,嘗試過,撿丟一個石子,又長出一個石子,很奇怪,很神秘。石子沒有固定,可以想象,以前的趕馬人和馬從中過,要特別小心,人背著貨物,踏一步看一步,踏穩一腳才換另一腳,想快,快不成,想慢,也慢不成,因為經過這里的馬幫都是成群的,接二連三的,所以慢不下來。那么,那時的趕馬,為什么要成群結隊,而不是單人單馬?因為那時的情況非常復雜,一是山路長,大樹多,禽獸多,如果出現兇猛的禽獸襲擊,一個人難以抵御,很危險;二是土匪多,土匪埋伏在石子坡的路邊森林里,一見一個趕馬人來,就搶,搶物搶錢,甚至殺人搶馬。
向上走著,我回頭無意識地一看,看見一個背著籃子的山區男子,他爬坡很快,一眨眼的工夫就追上我倆。我把我同林畫家走博南古道的緣由告訴他,我是寫作的,他是畫畫的,想寫想畫博南古道,不走不行啊。我問他,你是哪里人?他說,是鐵廠村的。鐵廠是博南古道經過的一個自然村。我說,你背著籃子是做生意的吧?他說,我今早去曲硐村賣菌子,是坐車去的,回來就不坐車了,想走走路,碰碰運氣,是否會碰到菌子。這條路,我很熟,我年輕的時候,是趕馬的,經常往返這條博南古道,這條古道最難走的就是石子坡,坡在一座又一座的山脊上繞來繞去,人流汗,馬也冒汗,馬蹄聲聲讓人愁,如果在夜間,馬蹄踏石子,將踏出閃爍的火花來。如果是一個人,繞得你眼花繚亂,汗流浹背;如果是幾個人,說說笑笑,也不感覺多難走。不過,我走習慣了,也不覺得難走。現在,條件好了,從曲硐到鐵廠幾十公里,鄉村公路已經修通,不是塘石路就是水泥路,年輕人都坐車,來來往往,很幸福,也就沒有什么年輕人走石子坡了。
聽他這么一說,我才明白石子坡為什么冷冷清清,為什么很少有人來走一走,為什么不與這些千年不變的石子磨一磨,哪怕磨出一絲感情,為什么只有像我倆一樣的熱愛本土文化的人走……人家可以不走,我倆不走不行啊,因為心中總是有博南古道的概念,卻是抽象的,今天就是要親眼目睹,親歷親為。
我們一邊爬坡,一邊吹牛,我與畫家還要拍照。我們已經爬到第一臺坡,我不解,便問,什么意思。他說,石子坡很長,爬坡不易,中間要歇氣,而石子坡上相距2公里有兩個相對平緩的地方,趕馬人叫臺坡。因此,趕馬人就在這兩個地方休息一會兒,人吃東西,馬吃草,養精蓄銳。趕馬人,有的要到鐵廠村,有的要到小花橋村,有的要到大花橋村,有的要到永國寺,有的要到杉陽古鎮,有的要到保山地區,有的要到騰沖縣,甚至有的要到緬甸。他們到那些地方,是為了做生意,是為了兩地貨物的互通有無,是為了兩地的經濟發展。所以,在那遙遠的年代,這條古道是唯一的商品大通道,對當時的社會發展起著不可估量的重要作用。
我站在第一臺坡上,向下一望,令人叫絕,很美!鐵廠村的農民說,這是博南山。我天天在縣城,今年已經是四十九歲了,第一次放眼雨中的博南山,第一次感受博南山的大美,內心被博南山的美妙景致點燃。燃燒的激情,使我禁不住與大山對話,讓我與古道相依,讓我極其興奮,讓我連連贊美。美在雨霧中,美在連綿起伏的翠綠中,美在蒼茫而深邃中。蒼茫,因古道的歷史;深邃,因石子坡的硬度;美麗,因古道的雄奇。
雄奇的博南山,注入我無限的激情,催我前行,行至第二臺坡。我們休息幾分鐘,感受時光深處趕馬人的小憩,感受曾經駿馬的豪邁。
我向上一看,看見一堆圓形的石堆,鐵廠的農民說,那是金螞蟻搬石頭。我聽著,感到很奇怪。他領我們去看,幾步就到,離路很近,我們站在石堆上聽他激動人心地說,像這樣的石頭堆有好幾堆,有很多金螞蟻日夜搬石頭,石頭像河里的鵝卵石,很多,很亮,很光滑,像金黃色的螞蟻。石子,不斷地朝路上滾,不斷地滾,滾成長長的坡,就形成石子坡。
據說,有一個老人來此居住,天天撿石頭,為南來北往的馬幫做點好事,路好走些。盡管天天撿,還是撿不完,老人撿一個,又滾下來一個。金螞蟻不斷地搬,搬了上千年,總是搬不完,石堆上的石頭不斷地朝下滾,滾了上千年,別處不滾,就是滾向博南古道。這就是石子坡形成的源頭,像長流不衰的河流。這源頭,是一個謎,從古至今無人詮釋,所以,成為千古之謎。
我心想,金螞蟻這樣做是因為磨礪趕馬人的意志力。石子坡,上不容易,下也難,必須一步一步地走,腳踏實地地走,走的概念與現在不同。林畫家說,我們現在是穿著皮鞋走,過去的趕馬人是穿著草鞋走;我們是空身走,他們是馬馱人背的走;我們是走一段,他們是走長長的路途;我們是走一次,他們是走多少次啊;我們走一天,就感到很累,很辛苦,他們走多少天呢,不可計數,雙腳磨出血泡,卻很樂觀,很悲壯。我說,是的,想想他們的悲壯,我們應該畫他們的悲壯,寫他們的悲壯,讓后生們知道他們的偉大悲壯。所以說,沒有石子坡,就沒有趕馬人堅強的意志力,就沒有傳奇色彩的趕馬人的故事,也就沒有傳奇的悲壯的博南古道的歷史。
歷史,有悲壯的,也有不堪想象的。鐵廠的農民說,上面有條古路,聽以前的老人說,比博南古道更古老,更害怕。有一處叫吊人頭。我說,你領我倆去看看吧,于是,他熱情地領我倆去。
走到深槽處,給我的感覺是深、空、險、陰,仿佛有鬼。他指給我看,現在的槽比以前要淺多了,槽的兩邊都長滿雜草雜樹,有幾棵歪脖子松樹,用草繩一綁,橫跨深溝,吊上人頭,像一串恐怖的血淋淋的面具,讓過路的人一看心驚肉跳,嚇得半死,不敢過。我說,這是什么人干的,他說,是土匪干的。從那以后,人們就改道,走下面的路,那條路叫博南古道。他說,你們回來,就不要走這條路了,走下面的路,也就是博南古道。這條路,沒有石子,只有一枯一榮的灌木叢,路不短不長,上面是陰森恐怖的光與影,下面是各種枯葉層層疊疊覆蓋在路上。我走在他倆的中間,不斷拍照,讓這段殘酷的歷史片段銘刻于心。我們在風雨中走出了令人驚心動魄的路段,那雨那風,仿佛千年前的凄風苦雨,讓我不敢想象,不敢再回頭望,只好向前看,想前面的路。
看著,想著,走著,鐵廠的農民說,你看,這是五眼泉。路邊的五眼泉,一滴泉水也沒有,只有一個小水塘的印跡。
我想,很久以前,當博南古道熱鬧時,這五眼泉水日夜噴涌,供給過往的路人,讓路人喝個痛快,仿佛是桃園村到鐵廠村的中點加水站;當博南古道冷落時,這五眼泉,傷心傷肝,氣極死亡,仿佛與古道心心相印,休戚相關,榮辱與共,長相守。
不過,五眼泉很有靈氣,雖然死亡,卻留下了寶貴的印跡,成為歷史文化古跡,讓我到此景仰,拍照,留個紀念,在平常的日子里,進一步思索。
走在平坦的土路上,我無意識地朝后望,望見兩個背籃子的婦女,她倆遠遠地就跟我旁邊的農民漢子打招呼:你的菌子賣完了嗎?賣完了,我倆的也賣完了。招呼還在進行時,三個農民就并行了,且笑聲朗朗,笑聲讓寂寞的古道仿佛生動起來。
三 萬馬歸槽
我還來不及回味五眼泉,就走到萬馬歸槽,如同電視劇。我久仰大名,終于來到。萬馬歸槽,是博南古道的咽喉地帶,是茶馬古道的一道雄關,是西南絲綢之路的詩意通道,是穿越千古崢嶸歲月的神秘隧道。
路,仿佛是塘石路,每一塊青石雖然沒有棱角,卻非常堅硬光亮,因為它承受了千年的歷史重負,因為它創造了不可磨滅的歷史輝煌;青石,無論大還是小,無論方還是圓,都是緊密相依,共同承載過千年的歷史文化,也共同唱響過山間鈴響馬幫來的動人歌謠。
農民說,聽老人講,如果馬幫到此,馬脖子上掛著的鈴聲一響,山腳的趕馬人就能聽到。如果山腳的馬幫的鈴聲響起,同樣,這里的趕馬人也能聽到。我聽后,有所感嘆:馬幫鈴響山更幽,山腳山頭歌相連;路兩邊是高幾十米的土壁,刀削一般,是潮濕的,是生長苔蘚的,它給人無限的溫馨氣息,給人無比涼爽的感覺;兩壁上方,生長著遒勁的不知名的彎彎的樹,樹相對生長,漸漸地相互對接,形成遮天蔽日的景觀,讓我仰視、遐想。
萬馬歸槽,是活著的哲學,在我的心中,仿佛就是《清明上河圖》,把千年古道上的繁榮推向巔峰,它不僅在地理位置上有著這樣的本意,而且有著這樣的豐富的內涵及象征。我想,因為如此,所以永平縣人民政府于1988年立碑公布,博南古道,萬馬歸槽至博南山碑,是永平縣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背籃子的農民說,這里有一個神奇的傳說,有兩個金童玉女,分別站立在萬馬歸槽的出口兩邊,像哨兵,日夜守衛萬馬歸槽,如果有外敵侵入,要通過此地,就是妄想。所以,老百姓說,千軍萬馬也打不過金童玉女。神奇的傳說,讓我想入非非,把我的思緒引入悠悠的歷史隧道中。
雨,淅淅瀝瀝,我倆與三個農民告別,因為我倆不再前行,因為,離萬馬歸槽不遠的地方就是鐵廠村。時間已經到中午,我倆還沒有吃中午飯,所以只有先返回,到曲硐村清真飯店吃飯,騎摩托車經過三道河,直接抵達鐵廠,繼續行走博南古道。我倆冒著小雨,騎著摩托車在鄉村公路上奔馳,來到鐵廠。
四 鐵廠村
鐵廠村路邊有幾個農民,我問,這是鐵廠村嗎?是的。我和林畫家背著包,手拿相機,他們以為我倆是上級政府派下來的調研人員,便問,你們要給我們鐵廠村一筆錢吧?我說,不是,我倆是走博南古道的,要找古跡。有一個農民說,要找古跡就去萬馬歸槽,就在上面的山頂上。我說,去過了。這條路是博南古道,由于路不好走,所以搞新農村建設的時候,全部打成水泥路,又寬又平緩,好走,好推東西。我聽了他激動人心的話,看了腳踩的嶄新的水泥路,無語、感嘆、惋惜、沉重。
無語,因為古道被現代的水泥路覆蓋;感嘆,因為一個古老的石頭都不見,已經被與時俱進風化了;惋惜,因為多少個馬蹄印印證的悠久歷史,被現代人的現代腳印淹沒;沉重,因為古道傳播的燦爛文明,被現代文明代替,因此,現代文明,也許,成為大家已經習慣了的無根的文明。
我倆只好騎上摩托車繼續往前奔馳,尋找古跡。奔馳幾分鐘,在稻田間有一段古道,我倆特別高興,下車,拿出照相機,對準青石古道拍照,對準古道與現代的路接壤的復雜情節拍照,讓這段沒有消失的古道銘刻于心;讓這段離鐵廠村稍遠的古道定格,定在我的文學生涯中;讓這段僥幸殘存的古道,與現代的水泥路銜接的細節,載入我用心血凝固的文字,讓讀者思量,特別是永平的讀者。
五 小花橋村
古道斷斷續續,不過,小花橋村的古道相對完整,讓我眼前一亮,情緒高漲。路是石頭路,大大小小的石頭鑲嵌而成,板瓦形狀,中間高,兩邊低,不易積水,無論雨天,還是晴天,都好走。我走在這樣的路上,自己仿佛踏實了,樸素了,懷舊了,與古道相融了。
古道寬度是一輛面包車可以通過,筆直,有一定坡度,但不大,兩邊是老民居,陳舊的瓦房,墻壁,幾乎沒有粉刷過,有兩間房子,趕時髦,追時尚,粉刷一新,像春天盛開的粉紅色桃花,但與這里的氣場一點不相匹配,不倫不類。這里,不需要用現代的色彩點綴、裝扮、裝裱,而是需要陳、舊、老,越陳越好,越舊越好,越老越好。因為,這是古道在現代時光中的延伸,有延伸,就有強大的文化生命力。
有一堵殘壁斷墻,綠色的瓜藤纏繞其中,我注目,這是精彩的一筆!古道、瓦房、土墻,構成了一幅古老而有文化魅力的畫卷,在陰雨連綿的時空中徐徐展開,讓我陶醉,讓我的情緒飛揚。
古石道到村尾與泥巴路連接,連接點上方有一棵大樹,特大,特古老。樹冠可以覆蓋一個農家院落,樹根到處延伸,很粗,在小花橋村小學校門口前的土路間裸露,讓我想象,讓我驚嘆,讓我瞬間明白根深蒂固的內涵,只有根深蒂固,樹干才會粗大、雄壯、發達、強勁,樹葉才會茂盛,才會迎接四季的風雨,才會憧憬每一天璀璨奪目的陽光。
我想,這古樹與古道古村相伴、相守,不知多少年月,也不知有多深厚的情感!也許,大樹將用前世的千年的愛,今世的千年的情,后世的萬年的痛,死死守望博南古道,讓博南古道的靈魂,變成一支唱響博南大地的歌謠。
六 大花橋村
我倆仿佛唱起古道歌謠,來到大花橋地界。林畫家說,馬老師,你看,田間有一面墻,我停車,林畫家速度很快,一眨眼的工夫,他就跑去田間給那面墻照相,我也不甘落后,下田,跑到墻前照相,仿佛發現珍貴的千年老古董。
土墻又高又大,而且很厚,墻角是用石頭砌的,墻基是石基,石基的縫隙用水泥沙子加固,也許,這是現代文化人所為。墻的高度,如果從上方算,估計有7米,長度有10多米,墻中間有一道半圓門,高度是墻體高度的三分之一。墻體有很多孔,仿佛是古代的槍眼,來者不善就開槍射擊。墻體很粗糙,很古老,有點年頭了,但不好估計。墻體的頂端蓋了一層瓦,有幫瓦,有銅瓦,長長的瓦脊上有一條瓦壟,即用舊瓦做的一條龍。由于年代久遠,瓦壟有了殘缺,想騰空而起,再展雄風,難啊,只好眼巴巴地望著高遠而深邃的天空。墻體的左右端生長著仙人掌,右邊多些,左邊少些,仿佛就是博南古道上的古人變成的仙人,總是回望過去的壯麗的時光,總是眺望復活的美好時刻。
我走回路邊,看見兩個過路人,一個是中年婦女,一個是青春之女。我問,你們知道那堵墻是什么嗎?中年婦女說,那是大花橋村以前的城門,我小時候從這門走過的,印象很深。那么,你們為什么要改道,另外開辟一條路繞著走呢?村干部叫我們村民改道,不聽不行,不改不行,這條新路我是參加修的,至于什么原因,我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干活。聽老人說,那堵古墻,不僅是大花橋村的古城門,而且門心直接連接村心。我想,古人這樣設計,一是依據數學原理,兩點間最短的距離是直線,二是依據地脈學、風水學。而且是很重要的稅關。至于稅關的歷史,我就不知道了。
熱心的中年婦女和青春之女走后,我再看稅關一眼,仿佛遠視一座孤島。孤島在苦澀的分分秒秒的時光中浸泡,回首,回首那輝煌的歲月。稅關,就是收稅的關口,既然是在此收稅,那就說明大花橋村在當時是一個大市場、大街市,也可能是永平縣的市場中心。四面八方的商人與馬幫必經此地,要繳納稅收,在大花橋市場云集,買賣,討價還價,活躍市場,發展經濟。這是一方面,另外,經過此關口的還有縣外、州外、省外的各路人馬,因為這是博南古道的重要關口,這是茶馬古道的必經之關口,這是南方絲綢之路一個古村落的大門,出出進進都要交稅。
一面古墻,如同一個參透世事的智者,靜立在群山環抱的田野中,讓新人揣測,讓后人膜拜;滄桑的歲月,陳舊的輪廓,歷史的符號,無字的豐碑,不朽的姿態,絢爛的傳奇,讓我沉思,讓我銘記。
我在思緒萬千中大膽推測,大膽想象,在美好的想象中進入村莊。村莊的土地是肥沃的,因此,處處都栽種著核桃樹。路邊、庭院、房前房后、田間、地頭、山上,都有枝繁葉茂果實累累的核桃樹。
正是秋收時節,我近看,遠望,到處看見村民忙著打核桃,撿核桃。無論老人還是小孩,也無論中年人還是青年人,個個喜滋滋的。因為,近年來核桃價格高,一棵較大的核桃樹,核桃可以賣一萬元左右,能不歡喜嗎?
我倆在核桃樹下行走,走過了一段新路,又走進古道,新路與古道在什么地方交錯我也不知道,因為沒有向導,也沒有路標,所以失去古道斷斷續續的標記。斷斷續續,時隱時現,只是有形與無形的區分,只是時代與時代的迥異,只是保護與不保護甚至破壞的標志,但這些歷史性的問題,這些文化性的問題,又有多少人關注?又有多少人關心?又有多少人付出行動?對這些問題,好的或不好的,我作為一個業余寫作者,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博南人,只能盡力做好我自己能夠辦到的事,冒雨來此一游,領略風光,感嘆一番,書寫一文,呼喚呼喚!
我忽然看見古道左邊一棵電桿上印著幾個字:花橋農貿市場。這幾個字,嶄新、端正、嚴肅,卻讓我糊涂、驚訝。古道蒼茫悠遠,兩邊的民居形成兩條線,色彩繽紛,有白色,有紅色,有褐色,等等。這些色彩與古道斑駁的陳色構成了復雜的畫面,讓我的心情喜憂參半。喜,古道猶存;憂,民居舊貌換新顏,并非古色古香;市場,名不副實,說是古老的市場,遺跡皆無,說是現代市場,沒有人擺地攤,沒有小賣部,更不見飯店與賓館。只見幾個影影綽綽的村民,遠遠的見了我倆一前一后,拍照,東張西望,仿佛非常奇怪,或見多不怪,站立,看我倆一眼,幾個人好像相互說幾句話,點點頭。此時,我準備向他們打招呼,親近,了解這里的情況,嘴里的話即將開門而出,這些雨中的影子像烏龜的頭一樣,一會兒就不見了。
突然,我眼前出現一個白頭發老男人,他端著一糞箕土,向他家門口古道上倒,一倒,幾千年的古老的石頭就被埋了!我看著他倒,看著他埋葬歷史,感到十分震驚,感到萬分不舒服,因此,我沉痛祭奠,心情像天空的小雨,下個不停。
他說:“路不好走,所以要用土填平。”一石激起千層浪,我又怎么辦?只好沉默,沉默,面對斷斷續續的古道,面對傷痕累累的古道,面對無數的用無知來焊接的焊接點、連接點,我心顫,我心憂,我心痛,我甚至用長歌當哭!強烈的情感,是對千年的博南古道的眷戀,是對我縣長長的厚厚的文化古跡的赤誠。
我想起云龍縣的千年白族村諾鄧。那天,我去,看見幾個村民背著一籃子東西,很重,在很陡的古道上一步一步地彎著腰,頭頂烈日,向上艱難地邁步,流汗,揩一把,好像不覺得怎么辛苦。我問他們,他們說,為了保護千年的古道,為了保護千年的古村落,為了保護祖祖輩輩留下的歷史文化財產,辛苦一點不算什么。
我聯想著,回憶著,走在長長的古道上,與一個少婦迎面相遇。她穿一件如金黃色油菜花的上衣,穿一條似黑色土地的褲子,穿一雙如綠色樹葉的軍鞋,沒有穿襪子,卻淺淺地卷著褲子,左手打著一把紅白色桃花般的雨傘,還提著一小袋新鮮核桃,傘把扛在左肩上。
她右手牽著一匹黑色駿馬,駿馬馱著一個空架子,架子上綁著兩個蛇皮口袋。我轉身,站立,凝視這古道上獨特而絢麗的風景。她在前,馬在后,一前一后從上到下行走,行走在裊裊雨霧與升騰的炊煙中,美麗而朦朧的背影,仿佛與博南古道的歷史深處漸漸相溶。
選自散文集《神奇美麗的博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