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個木匠,無師自通,起房蓋屋樣樣在行,鋸鑿斧刨敲打出生活。總想刨平那坎坷的人生,努力拼湊著那些松散的日子。他弓腰用力向前推刨的身影映照在老家土墻上,成為我心中永遠的皮影。
那時家里一間大一點的屋,一半用來打灶做飯,另一半就是擺放父親的木工床。夜晚,點上煤油燈,我開始讀書寫字,父親也開始用心演奏鋸鑿斧刨的交響樂。父親彎腰用力來回推刨,刨花從刨齒間突突飛出,如浪花飛舞,聲音清脆。這一切通過如豆的油燈映照在父親身后那陳舊的土墻上,如一出精彩的皮影戲在上演。無知的我常約來小伙伴看得手舞足蹈。然而,最讓我敬佩父親的是,當我有口無心讀錯課文的時候,他總能及時糾正我。我想父親不看我的課本他怎么知道我念錯了呢。
那時最幸福的日子要算下雨天了,這樣的日子父親不用參加生產(chǎn)隊的農(nóng)活,可以全天做他的木工活,母親也閑下來為我們做一些縫鞋補衣的活。火塘上煮著紅豆,有臘肉一起煮的日子,那濃濃的香彌漫著半個小村。父親高興的時候也會用半節(jié)彎曲不可用的木頭,三斧兩斧砍出生動的木馬,裝上四個木輪,我們兄弟仨就拴條布帶拉著滿村子瘋跑。有這樣高檔玩具的童年真是幸福。
村里誰家姑娘要出嫁,父母就會送來木料,讓父親幫忙做裝嫁妝的花柜。父親總是做得特別認真,生怕做得不好對不起人家要出嫁的姑娘。做好了還要畫上大紅喜字及牡丹、鴛鴦之類的圖案,那要出嫁的姑娘也總是羞紅著臉來看幾回。當姑娘的父母來取花柜的時候,父親也拿著工分本一起去生產(chǎn)隊會計那里,從姑娘家的本本上劃二十個工分到我家的本本上。
誰家的水桶壞了,木甑散了要做新的,也一樣抱來木板讓父親做。父親一會兒彎腰推刨,一會兒又把兩塊木板拼在一起,對著油燈看是否還漏光。看著那墻上變化著的影子我進入了夢鄉(xiāng),當半夜醒來的時候,自己已睡在床上,隔壁的鋸鑿斧刨仍在叮叮當當。
當我慢慢長大能幫父親拉鋸、鑿眼的時候,一紙公文給父親平反了,他重新走上了教室里那高高的講臺。于是父親收拾了滿滿一擔他的工具挑到學校里去了,家里再也沒有聽到過那鋸鑿斧刨的叮當聲,學校的桌椅板凳卻修得齊齊整整。當我到城里讀書后,也就很少見到父親了。
我在城里工作多年后,父親終于退休了。那些鋸鑿斧刨的身影也似乎早被忘卻,父親總是在嘮叨要我給他找點事做,于是我要父親找回那些工具作為愛好把木匠活進行到底,還和他講述了那個皇帝木匠的故事。父親不語,最后冷冷地嘆息:“當年哪是愛好,千方百計把你們養(yǎng)活而已。那些,不想再提起。”我也無語。
父親老了,就是不推刨,腰也是像當年一樣彎了。偶爾能回一次老家,我總要坐在當年寫字的地方,默默地看看那更加陳舊的土墻,眼前仿佛又看到了父親彎腰推刨,刨花卷飛舞的情景,鋸鑿斧刨的叮當聲清晰地在耳邊響起。
現(xiàn)在,父親與弟弟住在另一個城市,忙碌中也是好久沒有見到父親了。前幾日,一個學習的機會,到西寧市互助縣土族文化園,主人盛情邀請看那有名的皮影戲。千里之外想起父親,那銀幕上生旦凈末丑演繹仿佛盡是父親推刨,創(chuàng)花飛舞的影子。那鏗鏘的唱腔也仿佛是鋸鑿斧刨的叮當。不禁淚流滿面。同行投來詫異的目光,“一臺皮影戲,至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