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伙食團院子那石缸上的銘文,小村應當有五百年的歷史了。然而,小村里沒有一棵有點年代的古樹,就是兒時的記憶里也只是村西頭生長著一棵苦戀子。后來到城里讀書,仔細查閱資料才得知,那準確的名稱叫楝樹,因果實苦澀也叫苦楝樹。只是當時村里稍識幾個字的生產隊會計把它寫成了苦戀子,于是村里人就知道了苦戀子。
從沒有人特意去種苦楝樹,那粒種子也不知怎么來到小村,它就在無人照看的貧瘠土地里獨自生長,直到長成高高的身形,卻并不挺拔,像一位辛勞的鄉親。暗褐粗糙的樹干,縱裂的樹皮,蔥綠的樹冠,滄桑頂著年輕。
初夏,樹葉中一片紫白相間的花,小小的,密密地開著,讓人想起母親身上那件碎花布衫。花香隨風飄散,是那種苦澀中夾雜著香甜的味道。每當聞到楝樹花的這種味道,天氣就開始熾熱起來,這樣的傍晚,樹下六老爹的古典故事總是吸引著無數的孩子,我最癡迷的便是紅鯉魚變成美麗姑娘為樵二哥做飯的故事了,心里也期待著自己長大了能有這樣的艷遇。
苦楝花變成了苦楝果,就是我們叫的“苦戀子”。一束束一串串的,個個翠綠綠油光光,像葡萄,卻比葡萄大一點,像棗子,卻又比棗子圓一些。如果剛下過雨,楝樹粒兒比瑪瑙還要好看。因為它實在太誘人了。我曾用牙齒咬破皮過,苦澀瞬間彌漫在了口中。冬天,苦楝樹葉子都凋落了,那些“苦戀子”卻變成了白色,仍然一個個堅強地掛在枝頭,不愿意離去,與曲折伸向天空的枝條一起,構成了一幅點線相間結構的剪影,在寒風中遠遠看去仿佛怒放著一樹的白花。每當我們放學從樹下路過,就開始用彈弓進行射擊比賽。終于有一回我一彈弓射落了二十八粒“苦戀子”,打破了二順保持了兩年的歷史記錄,在小芳面前也長了一回臉。
苦楝籽唯一的用處就是拾回來讓奶奶泡成那黏黏的糨糊用來做裱布,就是拾來所有的舊破布,一層層裱起來,做成鞋幫,做成布鞋。穿著這樣的鞋子總是格外的溫暖,心情格外的輕盈,跨步也就格外高遠。
到城里讀書后,就很少關注那苦楝樹了。只是每次放假回村,總是遠遠地看到母親早就盼望在那苦楝樹下了。村里誰家的姑娘出嫁了,母親總要站在那苦楝樹下呆呆地向著那姑娘出嫁的方向遙望三五日,我想那樹就應叫苦戀子。
包產到戶后,人們開始忙碌起來,再沒有人在樹下講故事,也沒有了閑談。苦楝樹也因阻擋樹下那塊紅土田的陽光被李二爺砍了,人們一心一意奔小康,苦楝樹完全被人們忘記了。當人們發覺再苦再累陽光再充足,那幾條瘦瘦的山田也種不出小康,種不出富裕的時候,兒孫們開始逃離了,向著那傳說中滿地黃金的大城市。
不知什么時候,那被砍去的樹樁上竟又發出新綠,并一個勁地向天空伸展著,八九年的時光里,竟也長成了那高高的樹形,紅土田荒蕪了,樹下就顯得更寬闊了。有人搬來了條石,搭成了石凳。村里的留守老人與兒童也就經常聚在這里。很少有故事,很少有聊天,他們靜靜地凝望著對面的山梁。對面的山梁上有一條公路轉了一個彎向遠處伸去,常有那各式汽車在那劃出一條美麗的弧線奔向遠方。
都大年三十了,能回來的兒孫們都回來了。苦楝樹下只有爺孫仨在盼望。老人實在想不通,這吃穿不愁的村莊為什么就留不住兒孫們。這苦楝樹都長了有三層土掌房高了怎么還不開花結果。小孫子才六歲,對父母沒有印象,他和姐姐到樹下只為了玩樂。都五年沒見面了,老人實在太想兒子與兒媳了,那清瘦的身影望成了銅質的雕塑。姐姐也實在太想爸爸媽媽了,她知道父母打工的那個叫南非的國家離這小村何止千山萬水。夕陽西下,小姑娘的肩在顫抖著,我知道那是哭了。爺孫仨就這樣站著,站成小村五百年來最辛酸的風景。
過年后,回城已是幾個月了,家鄉的明月裝飾著我的窗,家鄉的風景卻不裝飾我的夢,想起那夕陽下苦楝樹與爺孫仨的剪影,喉嚨總是被莫名的硬住,噙在眼里的淚就這樣撲簌簌地掉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