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剛剛記事,村里來了電影放映隊,這可是我們娃娃的大喜日子。放映設備是用兩頭灰色的驢馱來的。大一點的青年們忙著栽桿掛銀幕,我和六順、東狗、二狗的任務便是放牧兩頭驢。
也許太過喜悅,把驢牽到村西頭后,我們便爬上了那棵高高的苦楝樹?!办F、霧,張家討媳婦,栽、栽,轎子來到小古歪。”嘴里不停地念著這不知說什么內容的兒歌。還拼命地搖動樹枝,找尋著那坐轎子的起伏與兒童時代的樂趣。
也許我兒時就過于肥胖,只聽一聲樹枝斷裂的脆響,我已穿過打破碗花花的刺蓬,重重地摔到了溝底。當我嚎著掙扎起來的時候,山村的風景完全以血紅色為背景。后來是赤腳醫生哥哥給我包扎了傷口,那一晚在昏迷與疼痛中錯過了難得一看的電影。
傷員總是有優待的,奶奶每天都給我煮兩個雞蛋。六順他們有空就偷偷地跑來,不但有好吃的,還完整地和我講了那晚電影《地雷戰》的情節。一些經典臺詞現在還能說出,后來伙伴中也就有了一個龜田隊長的外號。
取去那包扎的紗布后,我的右眼角就有了一條蚯蚓般的傷痕。奶奶心痛地撫揉著我的小臉嘮叨不停:“多俊俏的小伙子,破相了,這回討不到媳婦了。這是一道淚水痕,今后命苦啰?!?/p>
六順他們身上也是有傷痕的,六順為了那紅紅的柿子,也從樹上跌落,掛在瓜架上很久才被二哥發現,自然是一肚皮傷痕。東狗的彈子車也沖到過溝底,頂上也是一大口子。二狗一屁股坐在火塘里,那疤屁股更是慘烈。只是他們要么有衣褲擋著,要么就躲在頭發里。只有我這眼角的淚痕明明白白趴在那里。每次與女同學相遇,有如無數的螞蟻在臉上爬過,我只能低下頭速速離去。在教室里我拼命地用橡皮擦那道淚痕,在家里我更是對著鏡子用小刀刮過淚痕,可它依然像蚯蚓一樣叮在那里,并把自卑一點一滴地注入我的心里。只有到城里上大學,因近視,有意買了那寬邊的眼鏡才擋去了一點點羞愧。
奶奶的預言只有一半是準確的,媳婦是討到了,而且已為人父已到中年。可苦命是說準了的。大半生的漂泊與艱辛也許就是由這道淚痕注定了的。這道淚痕一如配軍臉上的刺印把我從溫柔的故鄉發配到一座又一座生硬的水泥城市??嘈踢b遙無期,要再回到那故鄉那小村是永不可能的,也把我從那快樂的童年發配到中年,還要發配到老年。只是隨著刑期的延長,一切虛榮,一切名利,還有那面子上的事已不大在乎。這樣想來,那倒不是破相了,是上帝賜予的印記。現在更喜歡照鏡子,一眼就能看到這印記,就能看到故鄉的溫柔、童年的快樂,夢也就多了一些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