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得福,姨媽家的鄰居,一個古怪的老頭。他的兒子小洪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小時很喜歡去姨媽家,就是能夠和小洪滿村子瘋玩,還有他家那些插圖很多的書。這個老頭卻從不理會我們小孩。
李得福一家只有兒子和他兩個人,家里一貧如洗,四周墻壁卻畫滿了各式人物,在村子里顯得那樣的另類和神秘。最讓我感興趣的是他家那幾籮沒有封面卻有很多插圖的不知名的書。我和小洪最入迷的就是找來白紙描那些書上的英雄人物像。小洪比我描得好描得多。那年他送我一本描出來的一百單八條好漢圖,多年來我視為寶貝。我們描累了,小洪總是能找來許多野果子讓我吃。最讓我喜歡吃的是那仙人掌的果子,酸酸的,甜甜的。兒時有這么個伙伴總是幸福無比。所以,去的時候總是遠(yuǎn)遠(yuǎn)的就能看到小洪向我奔跑,走的時候是那樣的依依不舍。
記得是“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月,在一個秋天的午后,我正在家里專心地描小洪送給我的英雄人物像,村巷里突然傳來了響亮的鑼聲,感覺熱鬧無比。我跑到窗前一看,是大隊長和幾個村民在游行批斗一個破壞生產(chǎn)的壞分子。后面跟著一幫看熱鬧的孩童。我一看那不是批斗李得福嗎,只見李得福低著頭,胸前掛著一個碗大的南瓜,被人們押著游村串巷。鑼聲響著,有人高聲地喊著:“偷大寨瓜,就是破壞生產(chǎn),就是階級敵人。不好好勞動就想得福,這就是資產(chǎn)階級。”李得福麻木地行走著,喃喃地承認(rèn)著錯誤。小洪跟在后面,頭低得很深,看不見他的臉,我想他一定是在流淚。一個碗大的南瓜至于嗎?可那是大人們的事。盡管描畫了那么多英雄好漢像,我還是沒有能力去救小洪,只是心痛地看著他們走遠(yuǎn),聽著那鑼聲漸遠(yuǎn),消失。
沒過幾天我又有機(jī)會去姨媽家,遠(yuǎn)遠(yuǎn)的我就在村頭看到了小洪的身影。我歡快地向他家跑去。門開著,我喊了半天卻沒有人回應(yīng),找了半天也沒見小洪的身影。看著桌上的仙人掌果,我仿佛感覺到小洪一定是在哪一個角落里看著我。就是因為那天在我們村的游行。我想他是不會見我了。我明白了,此時他一定在流淚看著我,可是不會出來見我了。我也是流著淚帶走了那幾個仙人掌果。
我上學(xué)了,很少到姨媽家去,再也沒有見到過小洪,可總感覺有一雙流淚的眼在某個角落看著我。至于李得福倒是遇見過幾次。多是村里哪家的老人故去,就把他請來做寫對聯(lián)、寫祭文的活。他總是穿上他那洗得很干凈的藍(lán)色長衫,那樣專注那樣認(rèn)真。之乎者也,雖然人們聽不懂,但知道那是對逝者的歌頌。每當(dāng)念到“嗚呼”時,他總是直起身,不再看文稿,后面的句子直接背誦出來。仿佛是在感嘆人生,可又不知是在感嘆逝者還是在感嘆他自己。最后必定是要以“昆華中學(xué)畢業(yè)生,李得福書”結(jié)束。好幾次想去問問小洪的情況,可看看他那不理小孩的神情也就罷了。只有李得福那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在我印象里。
去年,父親七十大壽,為了給父親做一塊匾,我到牌匾一條街轉(zhuǎn)轉(zhuǎn),走進(jìn)一家生意很紅火的店里。一個老頭一身唐裝,專注地潑墨揮毫。一個中年人西裝革履,正忙著在電腦上設(shè)計繪圖。和他們訂好匾出來,總是感覺這兩個人及那一手毛筆字這樣熟悉。突然想起,那不是小洪、李得福嗎?我興奮地往回跑,心想一定要給小洪一個擁抱,讓他有個意外的驚喜。如果認(rèn)不出我,一定要重罰。又一想,還是不相認(rèn)了,免得勾起那段痛苦的回憶。既然真正得福了就虔誠地祝福他們吧。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他們忙碌的身影,近四十年的牽掛仿佛在那一刻放下了。祝李得福壽比南山,小洪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