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快樂童年,挺無聊的
劉野好似命里就帶了快樂無憂的面相,剛落地就是個六斤多的小胖子。父親是兒童文學作家,母親是老師,信奉民主教育,家教寬松,對孩子不打不罵任其自由發展,在那個年代實在難得。天子腳下,皇城根頭,家里生活條件也不差,劉野從小沒受過什么苦。
這大概就是他畫里那些圓胖孩子的最初原型—沒什么沉重,就是有點兒不積極。劉野內向,最愛看書畫畫。十歲時就進了少年之家美術班,十五歲自作主張報考北京工藝美校上了設計系,一路下來父母都是鼓勵支持。
畫畫道路上劉野遇到的大問題大概就是十一二歲的時候被檢查出左眼弱視。大夫給他定論是將來開不了戰斗機,畫不了畫。“那時候流行的是蘇式寫實,就是立體感杠杠的那種,單眼弱視意味著定不了位畫不了透視。”當然,大夫不知道,后來劉野搞的是現代藝術,最大貢獻就是消滅了透視和空間感。
也許一帆風順的人生的另一面,是莫名的失落滋味。“說不清,可能是無聊感帶來的那種痛苦。”
哲學看不懂,就愛王朔
面對陌生人,劉野顯得不善言辭,這與朋友口中那個嘴貧心熱的他有很大差異。“這點兒經歷我講了不下幾百遍,跟寫審查交代材料似的,我真沒說瞎話,人生就是沒什么特殊啊。”劉野對自己的藝術理念更不愛夸夸其談,這與很多1960年代生的藝術家也不同—他們最愛談上世紀80年代中國藝術那段兒,還能寫成自傳,似乎十年輝煌也奠定了他們的藝術人生。“那會兒我還小呢,根本記不清。”劉野印象深點兒的就是去過星星美展,“在美術館墻外看熱鬧,還有中國現代藝術大展也都去過,興奮當然有,還跟風研究過弗洛伊德,”不過后來這些理論和方式都跟他的實踐沒什么太大關系,“我就是挺喜歡新鮮的,與以往不同方式的東西。但怎么干還是看自己。”
后來他也不愛弄理論這一套。德國留學的時候,劉野看的最多的是王朔的小說,不止自己帶過去不少小說,還托朋友給寄,“那才叫好東西,比《金光大道》過癮多了。”他也愛用“過癮”來形容藝術,比如達利、保羅·克利,比如米羅、馬格里特,都是讓他覺得過癮的。
在美院上學上到1989年,劉野為了省掉委托培養的1萬塊錢補償款,提前申請出國留學。德國的教育制度是全公費,只要付得起飛機票錢和入學考前三個月的生活費。雖然開始生活算艱苦,但是完全過得去。
國外美院最大的區別,就是畫畫自由。國內的老師生怕學生學不好技術,總是手把手教,有的還親手給改幾筆。劉野最恨這個,又不敢反抗,總對著自己畫上這精致的修改左右為難,留學后終于沒人給他“改兩筆”了。德國的美院就是自由散漫地學,老師一禮拜來一次,上課把桌子一并,出錢讓學生買咖啡、面包和香腸,邊吃邊聊聊天。快下課了才看看畫,指點兩句,大意就是希望學生們找到自己的方向。
在德國幾年劉野摸索了不少方法,畫過一陣抽象,弄過行為藝術,后來改畫了段寫實,那時的畫有些馬格里特與巴爾蒂斯風格結合的影子,但在色彩構圖上已經初現個人風格。1991年,劉野偶爾參加了一個“自由柏林藝術展”,2,000馬克賣了張畫,還被一個小畫廊Taube的老板看中,每月付1,200馬克買斷他的作品。于是劉野比更多中國藝術家早好多年賣畫為生,日子寬松多了。
不愛戰爭,不愛海軍
1990年夏季開始,東德西德開始鬧統一,正好是劉野留學的時候,“我就記得一個月要交十幾塊錢統一稅,”他的關注點似乎有點兒怪,這似乎隱喻了劉野對于藝術的態度:大時代的政治從來不會那么直接反射出來,而藝術更跟現實沒什么直接關系。
劉野說自己是個非常“不負責任”的藝術家。因為不管東方西方,大多數主流藝術教育都是工具論至上,不管它是“為上帝服務”,還是“為人民服務”的。而劉野只信奉為藝術而藝術,“繪畫本身已經夠復雜,哪有能力再去承載社會的功能。”
1994年回國后一段時間,劉野畫了很多紅色背景海軍為主題的畫,后來這個系列成了他作品中拍賣成交率和拍賣價格最高的。這一海軍題材可以讓很多國人聯系到紅光亮的革命背景,但劉野說:“我哪那么深刻了。”海軍、戰艦,紅白藍的色塊,這些造型顏色給他帶來形而上的愉悅遠勝于題材的重要性,“況且陸軍穿得綠瑩瑩的肯定賣不出去。”他甚至痛恨別人將他的畫與現實做任何的聯系,他曾在微博上發了一張有海軍的畫,有人評論這是應景釣魚島問題的,他立即把畫刪了。“我畫畫對中華民族進程和現代化不會有任何幫助,我沒有那么牛。”
后來劉野愛畫女人,他畫里有女明星、童話角色,還有身邊的女孩。男人喜歡女人,男藝術家愛畫漂亮的女人,這是千年不變的母題。寫詩、寫小說、拍電影,題材是創作所需要的一個借口。“畫這個或者畫那個,我自己說不清楚”,劉野愛拿導演希區柯克來解釋,希區柯克之所以稱為大師,是因為他用一個個不同的故事注解了對于世界的理解,對人類近乎厭惡的世界觀,也創造出一堆關于電影本身永遠討論不完的話題,如果觀眾在其中只看到資本主義的恐怖兇殺,或者只去那些推理懸疑中找茬挑錯,那就不算理解了個中妙處。
畫自己的畫,讓他們買去
劉野畫過不少竹子。竹子的直線好看,有強烈而特殊的建筑感,正好符合他對繪畫形式的研究。“竹子跟中國情結沒一點關系。我特煩說畫竹子就證明傲骨和清高,我哪有什么傲骨,太俗了。”他生怕自己被人高看了。他最不相信中國畫論里畫如其人那套說辭,“古人個個畫竹子,真正清高的沒幾個。通過作品,也許能看出這個人來,但絕不是好人就是畫好畫。董其昌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畫家之一,不過他這個人特別混蛋,欺男罷女貪污腐化,這就是一個打臉的例子。”
劉野的市場走得順。1994年回國后,他與吳爾鹿合作,挺大一張畫在當時賣2萬人民幣,賣一張畫夠買一件阿瑪尼西服,想買輛富康車得畫好幾十張。但就這樣已經算當代藝術家里早早奔小康的。后來,劉野合作的畫廊擴展到德國、美國、英國、日本,畫價從幾千塊錢慢慢漲到十幾萬、幾十萬,買家還是西方人居多。
2005年,所有的當代藝術家似乎一夜之間突然就身價高漲了,劉野作品水漲船高拍賣到幾百萬、幾千萬。在2013年Artprice公布了當代藝術報告里,他在1945年后出生的藝術家作品拍賣作品總成交額里,位列中國藝術家的第11位。
劉野也覺得自己的畫太貴,還愛拿這事兒擠兌自己。他陪朋友去看拍賣,會惡作劇地叮囑人家別買自己作品,“這玩意100來萬你可千萬別買,等降到10萬再說。”有人評論劉野的畫太好看有賣相,他就一賭氣畫了一衣衫破爛的老頭,慘兮兮地站在大雪天里討飯——這恐怕是最沒賣相的題材了。沒想到的是,這張在市場上一再轉手,2011年還拍出600多萬高價。拍場上自己哪張賣高價他記不住,哪張畫流拍了他恨不得拍著大腿地高興:“可算有流拍的了,我好些日子沒流拍過。”
讓劉野歸納下自己作品的主題,就跟問他“齊白石到底知不知道蒙德里安”一樣費勁。他又拿出導演庫布里克來做例子,“庫布里克只有一個主題:就是絕望”,不管是以恐怖為題的《閃靈》,還是以社會問題為題的《發條橙子》,還有更沉悶恢弘的《2001太空漫游》,庫布里克的電影故事千變萬化,主題卻都是絕望,不是悲歡離合,不是大起大落,而是對人性歸屬的終極失落。而繪畫相比電影和文學,更加抽象,“要是你說巴赫的音樂是贊美上帝的,那么我的主題是為了探討人性的,這個解釋很空洞。畫畫有點兒像登山,有意思的地方是可能你自己根本不清楚山頂在哪兒。只能不斷接近目標,但可能永遠達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