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唐代彈劾文是唐代監察制度與文學結合而形成的奇葩。唐代文學研究中對彈劾文的研究幾乎是空白,究其原因,蓋因學術界對于古代文體的研究相對不足,彈劾文本身也不是一種純文學性的文體。從更為開闊的視野看,唐代彈劾文兼應用性、文學性于一體,有著獨特的文體學價值:彈劾文不僅有成熟的體式結構, 也有相應的語言結構。彈劾文的起草體現著法律的尊嚴,甚至上升到國家意志,任何單純的文學寫作都無法與之比擬,唐代彈劾的動機、過程、專用服飾都充盈著濃濃的藝術精神。彈劾文不但對唐代文學風氣、士子生活產生一定影響,而且在文體內部對于后代的敘事文學形式也產生了一些影響,唐代彈劾文研究具有特殊的文化與文學意義。
關鍵詞:唐代;彈劾文;文體;源流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8268(2014)02009809
彈劾文是中國古代監察官用于彈劾的一種文體,它既是傳統廉政文化的精華之一,也是中國文學的寶貴遺產。唐代彈劾文創作興盛,數量、質量遠超前代。然而,在文體學研究日益受到重視的今天,學界對唐代彈劾文的研究幾乎是一片空白 學界關于彈文的研究僅有張連城《北魏的彈官與彈文》(《文獻》1995年第2期)、蔡楚材《〈文心雕龍〉“彈文”格式考》(《上饒師范學院學報》2004年第2期)等極少數文章,至于唐代彈文,迄今尚無專文發表。 。這種狀況,不僅使我們白白喪失了一份審美感受,也不利于文體學研究的深入。有感于此種結構性缺陷,本文對唐代彈劾文的興盛原因、文體特征及流變予以探討,以期實現研究格局的改良。
一、唐代彈劾文與唐代監察制度和文化風氣
彈劾文源于我國古代監察制度,其文體形成有一個漫長的歷史演進過程。有官員違法亂紀,則必有監察官起而彈劾,然初期的彈劾不一定形成文字,形式上可以“片言折獄”,簡單明了。只有當彈劾要求以格式化、規范化的語言文字形式對彈劾情況進行準確記錄時,具有文體學意義的彈劾文才真正形成。劉勰《文心雕龍》中對先秦以來彈劾文的發展演變軌跡有周詳論述:“昔周之太仆,繩愆糾謬;秦之御史,職主文法;漢置中丞,總司按劾;故位在鷙擊,砥礪其氣,必使筆端振風,簡上霜凝者也。”[1]318梁昭明太子編《文選》,特立“彈事”一格,任昉《文章緣起》則正式設“彈文”條[2],至宋代編撰《文苑英華》時已專列彈劾文一卷[3]。可見,隨著文學觀念的成熟,至遲魏晉在六朝時,古人已將彈劾文作為獨立的文體來看待了。明代郎瑛《七修類稿·詩文一·各文之始》亦認為:“奏疏之名不一……彈劾文固目中之一,而其辭要核實風軌,所謂氣流墨中、聲動簡外可也。”[4]這大約是古人將彈劾文獨標一格的動因之一。吳訥《文章辨體序說》云:“按《漢書》注云:‘群臣上奏,若罪法按劾,公府送御史臺,卿校送謁者臺。’是則按劾之名,其來久矣。”[5]吳訥從古代監察制度入手追溯彈劾文流變,正本清源,是很正確的。至晚清“湘鄉派”領袖曾國藩編《經史百家雜鈔》,該書“奏議類”將彈劾文與書、疏、議、奏、表、封事、對策、諫等文體相并列, 吳曾麒《文體芻言》中則將奏議分為奏、議、駁議、策文、疏、章、表、啟、箋、對、狀、露布等三十余種文體,彈劾文亦并列其中。
唐以后,中國文章學臻于成熟,古代文章家更是逐漸認識到彈劾文獨特的審美特質。如宋代王應麟云:“奏以明允誠篤為本。若彈文,則必理有典憲,辭有風軌,使氣流墨中,聲動簡外,斯稱絕席之雄也。”[5]通過上述對彈劾文發展流變極簡略的梳理,可以發現彈劾文始終是我國古代政治生活中頻繁使用的一種文體,目前學界對彈劾文的忽視,并不能淹沒其存在價值。不僅如此,古代文章學家將彈劾文單獨分類,正說明其具有自身獨特的文體學特質,將彈劾文納入文體學研究視野,是不會辱沒文學的。
由于相關文獻的缺乏,我們不敢妄斷彈劾文產生的具體年代,但漢代彈劾文已頗盛行乃是不爭的事實。筆者對《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進行粗略統計,其中收錄的漢代彈劾文就達四十余篇。現以西漢史丹的《奏劾王商》為例:
“商位三公,爵列侯,親授詔策為天下師,不遵法度以翼國家,而回辟下媚以進其私,執左道以亂政,為臣不忠,罔上不道。《甫刑》之辟,皆為上戮,罪名明白。臣請詔謁者召商詣若盧詔獄。”[6]
這篇彈劾文中,彈劾王商違法亂紀情況事實清楚,可謂“理有典憲”,篇幅在漢代彈劾文中亦屬較長者,但距唐代彈劾文氣盛言宜、聲動簡外的特點還有較大差距,至于西漢多數彈劾文,則質木無文了。唐代之前,彈劾文寫作已經受到上層社會的重視,彈劾文寫作也成為衡量士人才華的一個重要標準。《魏書·文苑傳》云:“熙平初,中尉、東平王匡博召辭人,以充御史,同時射策者八百余人,子升與盧仲宣、孫謇等二十四人為高第,遂補御史。(子升)時年二十二,臺中文筆皆子升為之。”[7]八百余人中選中者僅二十四人,被譽為“北地三杰”之一的溫子升秉“臺中文筆”,可見北魏時期已經開始看重彈劾文寫作的才能。
唐代彈劾文寫作頗為盛行,據筆者統計,《全唐文》中現存唐代彈劾文八十余篇 據筆者博士論文《唐代御史與文學》的統計。 。唐代彈劾文寫作之所以如此興盛,首先與唐代監察制度有直接關系。我國古代的監察制度,秦漢時期尚屬初創,行政、監察職責劃分并不清晰。魏晉時局動蕩分裂,監察制度忽張忽馳,除在曹魏時期、晉武帝、北魏孝文帝執政時期得到較好的貫徹執行外,其余時間大都流于形式,“舉賢不出世族,用法不及權歸”[8]。監察制度對特權階層毫無約束力,這些都不能不影響實際監察的效果。唐代是古代監察制度的成熟期,有著一系列成熟的監察理念和運作機制。作為最高中央監察機構,唐代御史臺處于澄清吏治、整飭百官的核心中樞位置,凌駕百官之上,上自三公、宰相,下至地方官吏,無不受其監察,即使皇帝的旨意,御史亦可拒不奉詔。《舊唐書》卷《職官志三》載:
“凡中外百僚之事,應彈劾者,御史言于大夫。大事則方幅奏彈之,小事署名而已。”[9]1862
唐代御史彈劾的儀式莊重、嚴肅。御史彈劾,“大事則冠法冠,衣朱衣纁裳,白紗中單以彈之。小事常服而已”[9]1862。這凸顯著法律的神圣地位和監察官的崇高使命。唐代御史彈劾,一般在皇帝上朝之日,天子往往在場以示威權,體現出皇帝對御史彈劾的重視。無論是哪一級官員,也不管其官有多大,一旦被彈劾,必須“俯僂趨出,立于朝堂待罪”。在這樣一個莊重、嚴肅的場合,當著皇帝和朝廷眾臣的面對仗彈劾違法官員,宣讀彈劾文,決定了彈劾文絕非私人的言說,而代表著國家意志,體現著法的尊嚴和權威。
御史彈劾權貴,必然招致其強烈反彈。正如睿宗所云:“鷹搏狡兔,須急救之,不爾必反為所噬。御史繩奸佞亦然,茍非人主保衛之,則亦為奸佞所噬矣。”[10]2573御史職業的高風險、高壓力特點,決定御史撰寫彈劾文,絕不會是率意而作,須反復研磨、錘煉再三,使彈劾文真正具有“筆端振風,簡上霜凝”的戰斗效果,才能達到彈劾的目的。
在唐人心目中,彈劾文的寫作水平是衡量一個人能力的重要標準,史書有諸多此類記載。如《舊唐書》記載酷吏來子珣的彈劾之事:“來子珣,雍州長安人。永昌元年四月……除左臺監察御史。時朝士有不帶靴而朝者,子珣彈之曰:‘臣聞束帶立于朝。’舉朝大噱。”[9]48464847來子珣以尖刻為能而素乏文術,一旦彈劾便漏了餡,舉朝大噱的諷刺性效果,正說明彈劾文寫作水平對官員是相當重要的。還有一些逸事從側面說明彈劾文的重要,如《御史臺記》云:
“劉如璿事親以孝聞,……遷司仆司農少卿、秋官侍郎。時來俊臣黨人與司刑府史姓樊者不協,誣以反誅之。其子訟冤于朝堂,無敢理者,乃援刀自刳其腹,朝士莫不目而憟惕,璿不覺唧唧而淚下。俊臣奏云黨惡,下詔獄。璿訴曰:‘年老,因遇風而淚下。’俊臣劾之曰:‘目下涓涓之淚,乍可迎風;口稱唧唧之聲,如何取雪?’……俊臣但苛虐,無文,其劾乃鄭愔之詞也。”[11]
來俊臣不學無術,彈劾時只會背誦別人的彈劾文,故而為人詬病,傳為笑談。通過這則笑話,從一個側面證明唐代官場對于彈劾文寫作是非常重視的。
彈劾文在唐代之所以興盛,唐代科考、銓選制度亦有推波助瀾之功。唐代國子監設國子學、太學、四門館、律學、書學、算學等六學,其中律學“培養司法人員,以律令分專業,兼試格式、法例”[12]。學業合格者按名額規定送禮部參加科舉考試。在禮部所舉行的科舉考試中,有“明法”一科,屬每年舉行考試的常科,這是唐代科舉制度所獨有的。《新唐書·選舉志》云:“凡明法,試律七條,令三條,全通為甲第,通八為乙第。”[13]1162“明法”科作為入仕途徑之一,必定促使士子精研律學,而對法律的通曉正是寫作彈劾文的前提之一。
唐代制舉中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僅《唐會要》記載,由“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入仕者就達107人,不少人從此步入政權高層,其重要性可見一斑。“直言極諫科”考試中,大量對策是針對朝政的諫諍文,亦有不少對策具有彈劾文性質,事實上也起到了彈劾文的彈劾效果,如憲宗元和三年(808年)的直言極諫科考試,史載:
“上策試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舉人,伊闕尉牛僧儒、陸渾尉皇甫湜、前進士李宗閔皆指陳時政之失,無所避,……上不得已,罷洎、涯學士,洎為戶部尚書,涯為都官員外郎,貫之為果州刺史。”[10]2934
可見, 彈劾文寫作實際上也是直言極諫科考試的重要內容之一。彈劾文寫作水平的高下,直接影響士子的前途命運。彈劾文之所以會被如此看重,是因為彈劾文寫作要求士子不但要熟悉國家政治運作,而且須深入了解社會、民生,具有分析問題的能力,能反映出士子的從政能力和綜合素質。
彈劾文寫作水平的高低,直接影響士子的前途命運,也影響其社會聲譽。由于應試的需要,許多士子便在彈劾文寫作上下大功夫,大量擬作、預作的范文便應運而生,從流傳至今的唐代彈劾文中不難窺見唐人傾注其間的心血。一些出色的彈劾文便在社會上廣泛流傳。總之,應試目的也是促使唐代彈劾文大量出現的原因之一。
每種文體的興盛,都有其深刻的社會文化原因。唐代彈劾文是唐代御史群體對中國文學的貢獻,也是唐代監察制度與文學結合而形成的奇葩。唐代彈劾文的興盛,應該置于唐代文學和文化的雙重背景下來認識。雖然統治階級的相互傾軋、內部黨爭,也增加了唐代彈劾文的數量,但畢竟只是彈劾文中的少數。就總體而言,彈劾文的根本目的是彈劾不法,法律精神是彈劾文的實質和靈魂。彈劾文是文人從政必須掌握的基本技能,又有著較大的個人表現空間,是文人逞才使氣的工具。在一般士人眼里,彈劾文的寫作是評價一個人能力的重要標準,不少士子花費大量的精力去寫作彈劾文,一些出色的彈劾文便在士子中流傳開來,這就推動了唐代文學的普及,推動了整個社會整體知識水平的提高,也造成了“天下尚文”的濃厚的文學空氣,從而有利于唐代文學的發展。
二、彈劾文與彈劾過程共同構成一種“有意味的形式”
在古代漢語中,“彈”即“糾劾也,繩愆糾謬之謂,省臺中憲之職也。古者奏以按劾,故亦稱為彈奏”[14]。從實際政治的運作來看,作為“私語真情”的彈劾文是沒有意義的,彈劾文應包括“文本”和“傳達”兩個方面,二者共同構成一個有機整體。純文學的詩詞賦等,在“白紙黑字”(語言文本)階段其文本意義就生成了。而彈劾文,若寫完之后束之高閣,不用于實際的彈劾實踐,還有意義嗎?由此觀之,彈劾文是一種非常特別的文體,彈劾文應該包括“文本”和“彈劾”兩個階段,彈劾文運用于具體的彈劾實踐,才能說實現了其目的,這是彈劾文有別于其他文體的重要屬性。
現實政治中,彈劾者多是以小犯上,被彈劾者往往是朝廷重臣,這不啻與虎謀皮、以卵擊石。因此,彈劾過程總是充滿了曲折,充滿了許多未知因素。明代敢罵皇帝的海瑞之所以被人奉為監察官的典范,正說明彈劾不法是要付出極大代價的,說明人們對彈劾的有效性及彈劾能否最終實現總是充滿憂慮,這就需要有保證法律尊嚴的制度及制度文化。古今中外的法制建設中,均有相似的人為設計、固化下來的審判制度,這種長期積淀而成的特定內涵的法院文化,對捍衛法律尊嚴,始終保持對被告的高壓、威懾作用,是顯而易見的。我國古代判案時衙役們齊聲高喊“威——武——”,此種升堂儀式含有對法的敬畏、對被告的威懾作用。現代法院審判時,肅穆莊嚴的法庭、神圣的國徽、象征化的法袍、法官的假發、被告被特定化的座位、審判時人物的出場順序、程式化的法庭語言等格式化的場景安排、固定的儀式等等,均營構出特定的文化氛圍。置身于此種神圣的環境之中,被告不免有敬畏感、緊張感,使他在情感上相信這種判決的神圣,判決的正當性由此獲得[15]。唐代彈劾制度與現代法院審判制度在某種程度上有相似性(為了便于理解,本文以現代法院審判制度與唐代彈劾制度類比。當然,是古代司法制度孕育了現代法院司法制度,而不是相反),經唐前歷代監察制度積淀,在唐代臻于完善的彈劾制度,在其縝密、成熟運作的同時,也賦予彈劾過程以氣象萬千的藝術和人文內涵。
首先是唐代彈劾文的起草,除去彈劾前周密的調查、推劾之外,僅就唐代彈劾文寫作而言,就格外慎重、特別用心,有草制彈劾文、方幅書寫、焚草等諸多環節。起草彈劾文草稿,稱為“草制”,《新唐書》載李德裕之謫,胡嘏“草制不盡書其過,貶端州刺史”[13]1616方幅,為古代朝廷典、詔、誥、命等文件的專用物,“凡有彈劾,御史以白大夫,大事以方幅,小事署名而已”[9]1862。以方幅寫彈劾文,可見朝廷對彈劾之重視。彈劾文之草稿亦不能隨便處置,須及時燒掉,謂之“焚草”。“焚草淹輕秩,藏書厭舊編。竹風晴翠動,松雪瑞光鮮。”(《和張秘監閣老獻歲過蔣大拾遺因呈兩省諸公并見示》)[16]3648 “護衣直夜南宮靜,焚草清時左掖深。”(《奉和韋諫議奉送水部家兄上后書情寄諸兄弟仍通簡南宮親舊并呈兩省閣老院長》)[16]3654從上述可知,唐代彈劾文不是為寫作而寫作,它體現著法律的尊嚴,一些重大事件的彈劾之文甚至上升到國家意志的高度,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任何單純的文學寫作都無法與之比擬。
其次是彈劾的服裝。彈劾的服裝是彈劾嚴肅性、權威性之體現,唐代御史彈劾的服裝有專門規定:御史彈劾,“大事則冠法冠,衣朱衣纁裳,白紗中單以彈之。小事常服而已”[9]1862。《唐會要》卷六一亦云:“大事則豸冠、朱衣、纁裳、白紗中單以彈之。小事常服而已。”[17]1256 “法冠,一名獬豸冠,以鐵為柱,其上施珠兩枚,為獬豸之形,左右御史臺流內九品以上服之。”[9]1943彈劾時著衣須穿白紗中單里服,上衣著紅色、下衣著淺絳色專用服裝,頭戴獬豸冠。御史專服獬豸冠、法袍,象征著國家監察制度與法律的權威與地位,象征著御史的堅強意志與無畏氣概,表明彈劾是一種極為嚴肅的活動。這種法文化形態一直影響到現代檢察官、法官、律師等的服裝,成為人類法制進程中一種特殊的文化現象,足見其象征性、藝術性已大大超出了實用性。“去年冬至在長安,策杖曾簪獬豸冠。”(《謫官辰州冬至日有懷》)[16]3013 “天朝辟書下,風憲取才難。更謁麒麟殿,重簪獬豸冠。”(《送韋侍御赴上都》)[16]2017由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唐代文人為何對獬豸冠是那樣的期羨和情有獨鐘。
文學語言作為藝術符號,只有當它表達一般語言所不能表達的東西時才是文學的,此即雅格布森所說的文學的“文學性”。正是在這一意義上,彈劾文也就具備了不同于一般文學作品的特殊魅力,彈劾文運用于具體的彈劾實踐,絕非機械的、呆板的流轉過程,而是一個被充分情感化的、富有意味的藝術過程。彈劾的動機,彈劾前的推劾,彈劾文的起草,彈劾過程,甚至彈劾時的服飾都充盈著濃濃的藝術精神。英國文藝理論家克萊夫·貝爾曾說:“一切審美方式的起點必須是某種特殊感情的親身感受,而把能喚起這種特殊感情的物品稱之為藝術品。”(《有意味的形式》)[18]若設這一結論不虛的話,彈劾文及其具體的彈劾過程,不正共同營構了一種“有意味的形式”嗎?
三、彈劾文的文體特征
世人習慣以為彈劾文不過法律公文,不會有多么深刻的思想內容,也無需多么用心的文章營構,不具備獨立、完整的文體規范。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即以唐代現存彈劾文而言,幾乎全部具備相對完整的內容、獨立的形式和比較規范的體式結構,尤其是中晚唐時期的彈劾文,往往體制嚴謹、營構精心、規模可觀。如元和四年(809年)元稹《論浙西觀察使封杖決殺縣令事》多達四百五十余字,《彈奏山南西道兩稅外草狀》長達五百七十余字,《彈奏劍南東川節度使狀》一文更長達二千五百余字,非高手精心營構不能及。前文述及彈劾文應該包括“文本”和“彈劾”兩個階段,彈劾文運用于具體的彈劾實踐,才能說實現了其目的,唐代彈劾文的文體特性應當和它的這一特征密不可分。唐代彈劾文的文體特征,至少包含兩方面的內容,一是彈劾文的體式結構,二是彈劾文的語言結構,此兩方面又是密切融合、不可割裂的。
就體式結構而言,任何成熟的文體都有各自規范的表達體式,彈劾文當然也不例外。彈劾文體式結構的形成,既取決于一般文體的普遍性,也取決于其作為彈劾文體的特殊性。今存唐代彈劾文所表現出來的某種“千篇一律”的結構特征就是明證。彈劾文作為按劾之文,必然要受到唐代監察制度、具體彈劾情況的制約,清人王兆芳《文體通釋》云:“劾者,法有罪也,亦謂之彈。彈,行丸也,抨也。以法抨有罪,若行丸也。”[19]此種“主于案舉臣罪,議從國法”的文體,必然也必須形成其獨特的文體結構。
彈劾文作為法律公文,既不同于形象、生動的純文學語言,也有別于以上傳下達為宗旨的一般朝廷公牒文牘,法律公文的獨特屬性要求彈劾文在選擇修辭手段時根據其文體功用作出適當取舍。這種取舍,則更加清晰、固化了彈劾文的文體特征。現存唐代彈劾文的體式結構一般有彈劾依據、列舉罪狀、論證定罪、提出處置意見等四個部分。下面,我們將對之進行分析。
1.彈劾依據。彈劾作為監察官檢舉官吏違法罪狀的行為,必須有彈劾之依據。彈劾依據既是彈劾文之起首,也是彈劾的第一個環節和要素,只有彈劾依據成立,彈劾行為才具有合法性。唐代彈劾文一般開宗明義,首先標出彈劾之依據。至于彈劾的依據,主要來源于三方面。
首先是皇帝的詔令。皇帝具有生殺予奪之大權,皇帝詔令當然地成為彈劾之依據。如《舊唐書·敬宗紀》載:“寶歷元年夏四月,御史蕭徹彈京兆尹兼御史大夫崔元略違詔征畿內所放錢萬七千貫,付三司勘鞫不虛。”[9]515可見,崔元略是因違反皇帝詔令被御史彈劾的。
其次是唐王朝頒布的律、令、格、式。《唐會要》載:“律、令、格、式,懸之象魏,奉而行之,事無不理。比見諸司僚采,不能遵守章程,事無大小,悉皆聞奏。……自今以后,若緣軍國大事,及牒式無文者,任奏取進止,自余據章程合行者,各令依法處分。其故生疑滯,致有稽失者,望令準御史隨事糾彈。”[17]1260律、令、格、式等是唐王朝的法典,對于不遵循者,御史可隨事糾彈。如元稹《彈奏劍南東川節度使狀》開篇即云:“故劍南東川節度觀察處置等使嚴礪在任日,擅沒管內將士、官吏、百姓及前資寄住等莊宅、奴婢。”[20]3900此即是因嚴礪違犯律、令、格、式而被彈奏。
最后是封建倫理道德、君臣之義。違反封建倫理道德、君臣之義,亦是彈劾的重要依據,如《劾封德彝奏》開篇即云:“臣聞事君之義,盡命弗渝;為臣之節,歲寒不貳。茍虧其道,罪不容誅。”[20]996這是封建社會所謂的倫理道德,也是這篇彈劾文的彈劾依據。
2.列舉罪狀。欲彈劾某官吏,首先要對其失職之舉、違法事實作出準確交代,這是彈劾的必要條件。作為一種法律公文,彈劾文列舉罪狀盡可能追求準確、明確的表意效果,如上文所引《劾封德彝奏》,先說“德彝無聞,輕險有素。往在隋代,恩遇已深。苞藏奸忒,密懷梟獍”,用四字句式簡練精當的語言概括其以往的人格污點;接著陳述本次彈劾的不法之事,“無心報效,乃肆奸謀,螢惑儲藩,獎成無惡,置于常典,理合誅夷。但包藏之狀,死而后發,猥加贈謚,未正嚴科”[20]996。這種簡練概括的表述要比冗長繁復的表述更能吸引并支配判決受眾的注意力。
“法律事實并不是自然生成的,而是人為造成的。……是根據證據法規則、法庭規則、判例匯編傳統、辯護技巧、法官雄辯能力以及法律教育成規等諸如此類的事物而構設出來的,總之是社會的產物。”[21]彈劾文亦有類似的情況,彈劾文欲彈劾的違法情況,總是已經發生的事實,因此,彈劾文作者總是有意“遮蔽”或“放大”某些情節,其最終目的是能夠獲得基于剪裁事實基礎上的法律話語的正當性,利于實現彈劾的目標。古人彈劾的一個重要方面是倫理道德層面,這些又很難被納入當時的格、令、式、法,這樣,剪裁事實就成為彈劾文所必須。從現存唐代彈劾文來看,一般是抓住關鍵情節、放棄次要情節,使所列舉的罪狀與彈劾依據造成一種尖銳的沖突和對立,從而突出彈劾的勢在必行。
3.論證定罪。有了彈劾的依據,有了違法亂紀的事實,還須運用嚴密的法理邏輯,對其違法行為進行論證,這是彈劾成功的關鍵,也是為提出處置意見奠定基礎,因而可以說是彈劾文寫作成敗的關鍵。彈劾決定著彈劾者與被彈劾者的個人政治前途,這就要求彈劾文的表達必須和具體的事實相一致,并進行恰如其分的論證。《文心雕龍·詔策》云:“故授官選賢,則義炳重離之輝;優文封策,則氣含風雨之潤;……明罰敕法,則辭有秋霜之烈;此詔策之大略也。”[1]264只有尊重事實、尊重法律,秉公辦事,才具有無堅不摧之力量;如辭不達意、邏輯混亂,必然招致嚴重的后果。如元稹彈劾劍南東川節度使嚴礪等貪贓枉法事,嚴礪為封疆大吏,豈是隨便能彈劾倒的,故彈劾文論證定罪部分格外嚴密,詳細引用朝廷制敕,“兩稅留州使錢外,加率一錢一物,州府長吏并同枉法計贓,仍令出使御史訪察聞奏”。以朝廷敕誥論證自己訪察巡視之合法性;引元和三年(808年)敕文:“大辟罪已下,蒙恩滌蕩。惟官典犯贓,不在此限。”論證嚴礪犯罪,不在赦免之列;又引嚴礪元和二年(807年)報送朝廷的舉牒:“管內郵驛要草,于諸州秋稅錢上,每貫加配一束。至三年秋稅,又準前加配,計當上件草。”再論證“況嚴礪元和三年舉牒,已云準二年舊例征收,必恐自此相承,永為疲人重困”[20]3900。實際上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無可辯駁地論證了嚴礪罪行之惡劣。
中國古代的法律是典型的倫理法,古人在“法理”與“情感”的關系上重于“情感”,人們普遍并不過分關注彈劾中法理與邏輯的自恰,更關心彈劾是否與社會公認的道德標準等相一致并以此來判斷彈劾的“合法”與否。而且,古代彈劾的效果往往取決于君王的態度,感情在促使君王作出判斷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因此,當御史寫作彈劾文時,訴諸于情感的彈劾文修辭往往就成為必須。唐代彈劾文的論證定罪部分,在曉之以理的同時,又動之以情,常用情理交融、倫理感染等方法來突出違法性質之嚴重,以期取得預期彈劾效果。如《大唐新語》載:“文德皇后崩,未除喪,許敬宗以言笑獲譴。及太宗梓宮在前殿,又垂臂過。侍御史閻玄正彈之曰:‘敬宗往居先后喪,已坐言笑黜,今對大行梓宮又垂臂無禮。’敬宗懼獲罪,高宗寢其奏,事雖不行,時人重其剛正。”[22]42雖然彈劾未果,但其人格卻贏得了朝野的普遍尊重,其中起作用的正是道德、情感的力量。
4.提出處置意見。在前述嚴密論證的基礎上,該部分對被彈劾者的違法亂紀行為提出具體的處置意見。處置意見以中肯、解決問題為目的,故大多數彈劾文均簡明扼要,多用“宜……”、“請……”的句式。如:“宜申法于今辰”[20]996,“請特加貶,以敦禮教”[20]913 ,“請以某見事付大理治罪”[20]811等。
近年來,隨著文學觀念的變化,我國傳統文體逐漸引起學界的廣泛關注。朝廷應用公文,自東漢以來,一直是駢體文占統治地位,雖然韓、柳“古文運動”以古文進行寫作,改變了一代文風,但始終未能從根本上撼動公文寫作中駢體文的統治地位。韓愈、柳宗元之后,晚唐應用公文重新恢復到駢體文寫作傳統,但彈劾文是個例外,今存唐代彈劾文則始終保持著散體文的語言風格,確是令人深思的文學、文化現象。蓋彈劾文作為法律公文,不但語言應盡可能保持莊重、得體,而且文體亦保持散行單句的風格。彈劾文始終用散體文寫作,不僅是法律語體風格的必然要求,也是維護法律權威的需要。由此,也可引發對不同文體發展、演進的深層思考。
四、彈劾文之流變及其對敘事文學的影響
自古以來,監察官在國家官僚體制中就扮演著彈劾百官、澄清吏治的重要角色,御史實施彈劾,始終讓奸佞之臣感到恐懼。從本質上說,御史彈劾制度有利于維持封建統治秩序、凈化官場風氣。唐代以后,雖然封建專制空前強化,監察制度屢有變革,但監察官的彈劾職能并未喪失,《全宋文》中收有大量彈劾文,如孫升就寫有《劾章惇奏》、《再劾章惇奏》、《三劾章惇奏》[23]等二十余篇。唐代以后,宋、明、清諸朝一些彈劾文已經背離了彈劾的本意,而淪為黨爭的工具,但就彈劾文數量來說極其龐大。宋人專門將彈劾文類編成書,如范純仁編有《彈事》五卷[24],宋人還編有《晉宋齊梁彈劾文》四卷等。明代彈劾文仍然為朝廷公文的重要門類,韓宜可,明初監察御史,彈劾不避權貴,“丞相胡惟庸、御史大夫陳寧、中丞涂節方有寵于帝,嘗侍坐,從容燕語。宜可直前,出懷中彈劾文,劾三人險惡似忠,奸佞似直,……乞斬首以謝天下”[25]3982。李夢陽,以剛直聞名,《崆峒集》中錄有不少彈劾文,其《代劾宦官狀疏》向來被譽為明代散文之名篇。湯顯祖有為世稱道的彈劾文《論輔臣科臣疏》等;此外,如王恕、張寧、陸粲、章僑、孫懋、楊漣、李應升等均作有不少彈劾文。現存清代彈劾文數量繁巨,實在難以作出準確統計。僅和珅一案,各省督撫紛紛上章彈劾和珅,寫作的彈劾文即有數十篇之多。特別是“隴上鐵漢”安維峻彈劾李鴻章,堪稱清代監察史上的著名彈劾事件。“甲午戰爭”期間,安維峻轉都察院福建道監察御史,他連續上疏六十余件,彈劾清政府對日本在朝鮮的擴張所采取的妥協政策,其中《請誅李鴻章疏》,歷數李鴻章之罪行,稱其“不但誤國,而且賣國”,懇求光緒帝明正其罪,“布告天下,如是而將士不奮興,倭賊有不破滅者,即請斬臣,以正妄言之罪”。此文一出,聲震中外。安維峻貶職離京前,知交朋友齊集于明代著名諫官楊繼盛的故宅松筠庵,為他設宴餞行,文悌、王鵬運等名流贈詩、作序,志銳刻以“隴上鐵漢”印章相贈。離京后,京師大俠王子斌(即大刀王五)親自護送,并饋贈車馬行資,可見一篇彈劾文在晚清政壇掀起的波瀾。
唐代彈劾文文體成熟的同時,彈劾文本身已發生了某種變異,唐代彈劾文已經顯示出與筆記小說初步融合的趨勢。黃永年先生曾指出:“有些不見于兩《唐書》的疏奏、彈劾文、手詔、榜文的片段,時見于《大唐新語》中。”[26]《大唐新語》作為筆記小說,其敘事與正史頗為不同,如王義方彈劾李義府事件,雖兩《唐書》均有記載,但《大唐新語》則多有鋪成,并敘王義方昌樂聚徒教授、撰《筆海》十卷,卒后,“門人何彥先、員半千制師服三年,喪畢而去”[22]30等事,彈劾文與筆記小說融合之跡甚明。唐代以后,彈劾文與敘事文學結合的現象愈加明顯,如《三國演義》、《中國歷代通俗演義》等政治小說中就有不少彈劾文及彈劾情節,這是人們所熟知的。明清時期的小說、戲劇中,彈劾文已變成重要組成部分,明代小說《戚南塘剿平倭寇志傳》,鄭振鐸云是書“以剿平倭寇為主題,有重大的政治意義”[27]437。該書第四回《趙文華劾本天官》、第十三回《劉給事劾奏阮都堂》,都以彈劾為關鍵性情節,彈劾文在書中不但連綴情節,而且具生發情節之功,實為整部書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明人周朝俊所著傳奇《紅梅記》,至今仍是傳統戲劇演出的保留劇目,第二十四出為“劾奸”[28]132。“開讀之變”是晚明民變中的一次壯舉,崇禎年間陳開泰的《冰山記》、袁于令的《瑞玉記》、范世彥《魏閹磨忠記》、李玉《清忠譜》等十多個劇本,均涉及這一事件,彈劾魏閹是上述劇本的敘事焦點,彈劾文也就成為上述劇本的靈魂。清代孔尚任的傳奇名作《桃花扇》,“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第十四出“阻奸”、 第三十一出“草檄”[29],都是借彈劾之文作為政治斗爭的武器,彈劾文在劇中的作用實在是不可缺少、也不能替代的。
彈劾文與敘事文學的結合,既有深層的內在關聯,也是特定的外部條件使然。彈劾文是對官員具體違法、失職事件的彈劾,中國古代小說、戲劇一個重要內容,是描寫朝廷忠奸斗爭,只要敘事文學描寫忠奸斗爭,就不可避免地要涉及彈劾文。彈劾文進入敘事文學,與其潛在的敘事性也有密切關系。每一則彈劾文,都有一個引起彈劾的原因,潛隱著一個違法、失職行為的發生過程,就是說,彈劾文已潛在具有事件的完整性和敘事文學的因子,有著生發出較大敘事空間的可能性。事實上,后世不少小說就是從朝廷彈劾事件中生成,如楊漣,曾任明代副都御史,《明史》有傳[25]63196328,天啟時,楊漣上《糾參逆珰疏》[30],彈劾魏忠賢之二十四條大罪,《明珠緣》第三十一回《楊副都劾奸解組,萬工部忤惡亡身》[31],即由此事件鋪成而來。《大宋楊家將文武曲星包公狄青初傳》第四十九回《包待制當殿劾奸,沈御史欺君定罪》[32],則從包公故事演化而出。
彈劾文對古代敘事文學的影響不在于敘事文學中有多少篇彈劾文,而是指在文學形態內部,彈劾文對敘事文學文體產生的影響。概而言之,彈劾文對我國古代小說、戲劇的影響,主要有以下幾方面。
一是在有些作品中,彈劾文成為敘事的關鍵和樞紐。古代一些戲劇中,往往先寫奸佞得志、極盡猖狂,志士因善良受盡凌辱,無處申冤。而劇情的轉折,多賴監察官起而彈劾,于是奸邪受到懲罰,冤情得到了昭雪。在這種敘事模式中,彈劾及彈劾文成為敘事的關鍵和樞紐。如《清忠譜》劇本,先寫魏閹一黨對東林黨人的嚴酷迫害,第二十四折“鋤奸”[33]為全劇的轉折,周吏部公子動了血疏彈劾,河南道御史蔣老爺勘問,終使奸人服罪,受到懲罰。再如《紅梅記》第二十五出“劾奸”:
“【點絳脣】(末袍笏上)欲振朝綱,掃除奸黨,封章上。激發君王,一點丹心壯。
自家宋朝中一個臺諫官是也。叵奈奸相隱蔽緊急軍情,致使元兵盡破襄樊地方,俺此時不奏等待何時?
……(末)微臣謹奏:
【駐云飛】邊報倉惶,懊恨胡兒忒用強,徑把襄樊蕩,幾處人民喪。(內)邊報既急,賈平章因何再不說起?(末)賊子賈平章,他操權在上,誤國欺君罪惡難深狀!如此為臣太不良,寶劍今當借上方。
(外、生、小生)臣三學生謹奏:
【前腔】國系襄陽,刻下邊聲不可擋,小丑真無狀,大將皆淪喪。賊子賈平章,身為師相,不肯興師,反把軍情障。愿陛下斬首都門謝四方,便是碎剮凌遲不足償。
……(內)圣旨下,……似道既平章軍國重事,竟置之不理,日以游宴為事,隱蔽軍情,合當斬首示眾……”[28]132133
《紅梅記》是開風氣之先的作品,賈似道代表的邪惡勢力受到懲處,是故事發展的焦點。彈劾文在全劇中不但起著連綴情節的重要作用,而且是劇本情節發展的關鍵和樞紐。
二是彈劾文在作品中往往成為表達作者創作理念的載體。我國古代敘事文學中,作者創作理念的表達有多種方式,如在作品的人物塑造、情節安排乃至遣詞造句方面,無不體現作者的良苦用心;話本、擬話本小說中直接面向讀者道出自己的創作主旨;像《史記》中“太史公曰”那樣表明作者的見解;通過作品中人物之口道出自己的主張等等。在此方面,彈劾文的出現無疑使作者多了一種選擇,在寫作時,作者可以通過彈劾文道出自己的愛憎立場,彰顯自己的政治理想。如《戚南塘剿平倭寇志傳》第十三回給事中劉祐彈劾阮鶚的彈劾文,本身即慷慨激昂,文采飛揚:
“右副都御史阮鶚,本以貪鄙之資,冒膺軍國之寄,血污側目,足以濟奸;夤緣鉆刺,可以通神。剝百姓之膏血,而充私囊,官箴掃地;殺平民之生命,以掩己罪,人怨滔天。誤國欺君,勞師靡費;所以參究,以伺圣裁。”[27]494495
這段彈劾文融為整部小說的有機組成部分,以其犀利的戰斗姿態為小說增色不少。而且借彈劾文痛斥貪贓枉法的無恥官吏,作者鮮明的愛憎立場亦得到很好體現。
學界提及彈劾文,一般認為彈劾文是應用性很強的法律公文,與敘事文學是風馬牛不相及的 如吳承學先生認為,中國古代像判文一樣兼應用性和文學性于一身的文體很多,例如詔、冊、彈文等等,但卻未能像判文一樣對敘事文學產生直接影響。見《文學遺產》1999年第6期《判文文體及源流研究》。 。但文學史的事實告訴我們,彈劾文在我國古代監察政治中一直扮演著重要角色,也確曾影響了古代一些小說、戲劇的敘事方式。唐代彈劾文無論文體特征還是流變、影響,都有自己的獨特性,此種文學現象值得認真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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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nre Style and Origin of the Impeachment Article in The Tang Dynasty
HUO Zhijun
(Longyou Culture Research Center, Tianshui Normal Collage, Tianshui 741000, China)
Abstract:
Impeachment article was a flower that Tang monitoring system combined with literature.In the literature research of Tang dynasty,Impeachment article was hardly empty.The reason was that academia was inadequate to “literary genre”(文體),impeachment article was not pure literary genre.But from a more open research vision,it was a long history literary genre.It not only has the type structure of mature, also has the language structure of corresponding. Draft article of impeachment embodies the dignity of the law, even up to the will of the state; any simple literature writing can not match; the impeachment of the motivation, process, special clothing are filling a deep artistic spirit. In the Tang dynasty,Impeachment article and applied literature were in one,and had an impact on literature of the Tang dynasty and scholar’s life.
Key words:
Tang dynasty; impeachment article; genre; origin
(編輯:李春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