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柏林泰格爾機場接上我的出租車司機,是個有“東德情結”的“Wessi”(德語中兩德統一前對西德民眾的通俗叫法,與之相對的叫作Ossi):她在西柏林長大,并一直懷念著城市被柏林墻包圍的日子。嚴格說來,東德情結是對前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的眷戀之情。但我認為,對曾經如孤島般的西柏林有如此喜愛之情的人,也患有這種疾病。“那時的派對,簡直……”她講著純正的英語,駕駛著普銳斯穿行于柏林熙攘的車流中?!澳憧赡苤皇侨ド痰曩I東西,就會有陌生人上前說,‘嗨,要和我去個派對嗎?’然后你會從這個派對轉到下一個,再下一個,等你意識到時已是黎明了。所有人都很友好,每個人都只想玩得開心。”
當然就此指責這個女人的東德情結有不公正之嫌。她對1961-1989年間的喜愛之情,極有可能因為那是她的童年和青年時期。但研究柏林困境與建筑環境的關系的重要學者之一布萊恩·萊德指出:“最終兩邊的柏林人都把墻視為一種時態,而不僅僅是有形有體的障礙物?!?/p>
此次柏林之行的目的是動態丈量墻的時空維度,我緩步蛇形地從南到北穿越城市,預計兩天跋涉50公里。本想繞行超過155公里長的整個柏林墻,但時間不允許。不管怎樣,“走墻”有種無意義的意義,除了幾處人工復原,曾經的“反法西斯壁壘”已近乎消失。

如果今年你的東德情懷泛濫,可以參與8月13日的柏林墻崛起53周年慶祝,或者在11月9日盡情狂歡,恍如身在1989年。3月時,德國旅游局聯系到我,因我用半開玩笑的口吻寫了一篇對日耳曼民族的愛的文章?!敖衲晔谴輾О亓謮Γ聡@得統一的25周年紀念,”公關說道,“請來做客,我們將帶您參觀古老的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并向您展示如今的美好。”好吧,這是重點。但我不參與媒體聚會——特別是國家資助的,所以我決定自費鑒定德國,路線再清晰不過,漫步城市并留點文字是我的老習慣。墻體或許一去不復返了,但其心理影響還處處可見,不管是集體的還是個人層面的。當我們來到市中心時,從出租車司機對路線、交通和居民的只言片語中,我突然一陣心慌。最后我說,“墻的地圖在你心里,不是嗎?你清楚記得它通向哪里,哪條街道屬于墻的哪一邊?!彼高^后視鏡看向我,回答中透出些許傲慢:“當然(德文:Natürlich),不像我這樣腦子里有地圖,你不可能在這個城市開出租?!碑斘覀兊竭_亞歷山大廣場,我側身滑出車門,迫不及待地投入充滿陰霾的柏林市中心傍晚的懷抱。
柏林,是嗎?如今是個偉大的狂歡之城——或者按他們說的:充滿了對淫穢性俱樂部和毒品的贊頌。我不知道當地旅游局是否帶頭描繪這一形象,但這似乎是廉價航空一代披荊斬棘前往的圣地。柏林人如此癲狂就可以理解了,因為性和毒品將我們帶到相對無害的魏瑪共和國,而非面目可憎的1933-1989年間。在W.G.Sebald的大屠殺小說《奧斯特里茨》中,小說的同名主人公搭乘二戰時期運送猶太兒童的火車逃離布拉格,在到達講德語的土地后他產生一種心理障礙,不能理解關于他們的任何一面:文化、歷史還是地形——他的心理地圖一片空白。這似乎是個極端例子。不過的確,似乎很多德國媒體報道過,不僅僅因為這個國家——帶著某種諷刺的爭議,在過去的半個世紀中靠經濟實力擔負它之前武力獲得霸權的行為。
而我們對其的印象,歐洲眾人矚目的焦點,仍然是模糊、老套的。在二戰的最后幾個月,美國財政部長亨利·摩根索提出措施阻止德國再次成為工業軍事強國:保持城市被夷為平地的狀態,工廠應被拆卸并送到其他地方。一個千余年的帝國將淪陷成靠天吃飯的農業社會。當站在菩提樹大街上,商場、蓓爾美爾街及查令十字街匯成一個廣闊的林蔭大道,你或許覺得摩根索計劃情有可原:道路交通輕如薊花的冠毛,游客稀?。槐M管吊車如灌木般叢生、河岸邊還有活動房屋,這里還是如一個倦怠的小鎮。更正:前國際大都市,在20世紀中葉被一個瘋狂的獨裁者和其追隨者接管;這個獨裁者讓整座城市相信“這里是歐洲真正的中心,應該是所有人的首都的首都”。并以古老的遺囑式的方式,將這理念貫徹到柏林,而最終卻淪為英美及俄羅斯炮兵轟炸的糞堆。
德國作家格雷戈爾·漢斯作為某種向導與我同行,他郵件中強調:“我不是柏林或建筑的專家。”我回信安慰他:“但你在20世紀末到21世紀初作為德國人生活在這里,這是最重要的?!备窭赘隊柕淖婺溉栽谑?,現年102歲。當納粹政權終于投降時她正在做監獄看守,她所做的第一件事是為“她的囚犯們”制定工作細節,并讓他們排隊走入廢墟,成為“瓦礫婦女”(德文:Trümmerfrauen)之一,通過純粹的蠻力,不要命地清除德國城市中的碎石。要了解柏林災難的規模,可以假想一下站在倫敦牛津廣場,放眼望去直到威斯敏斯特宮之間空無一物的樣子。陽光明媚的早晨,透露出稍后高溫的脅迫,我乘地鐵從弗里德里希大街前往南部郊區Rudow?;疖嚨拇皯粲袎延^的勃蘭登堡大門投影。不管摩根索計劃是否實施,1945年后柏林都很難再奪取它輝煌時期的桂冠。16年間和前盟友緊張對峙,劃分占領區,柏林墻出現,成為非政治化并自相矛盾的城市譴責標志,在20世紀20年代定義為武斷雜亂地將政治地理學強加于城市生活:家庭分裂;市中心的車站連接處成為多余的。這讓人聯想到維姆·文德斯的電影《柏林蒼穹下》中,角色彼得·福爾克說:“啊,是的,這是車站,車站終止的地方?!?/p>
柏林墻蜿蜿蜒蜒地穿越城市,廢棄的土地形成畸形的小飛地,有些甚至不小。大多數住在四方公寓大廈的柏林人,一直熱心保管這些飛地。在分裂的城市中,這些飛地被擴大。對于柏林的訪客,這種將田園氛圍引入低迷的城鎮風景的分配(德文)是城市的重要特征之一。格雷戈爾在舊Waltersdorfer公路的過境點等我,這是西德人為了搭坐舍內費爾德機場直飛維也納的便宜航班,進入“民主德國”的關卡。他明智地帶著棒球帽,手臂下夾著水瓶,愉快地宣布:“根據指南,走進墻步道后,每隔15分鐘就能看到賣咖啡冰淇淋的商家?!眽Σ降朗前亓痔幚砺闊┑膲z體的方案;道路熱情洋溢地被老安全塔樣式的圖標標識,沿途還有很多信息板。

我們循著田地和凹陷的高速公路間的小徑,到達第一個看板,上面提示這里是盧茨·施密特在1987年2月12日企圖逃往西邊時被射殺的地方。我們繼續跋涉在這片“死亡地帶”:將民主德國邊的柵欄和預先構思的混凝土墻隔開的土路。正是在這里,施密特和其他98名逃犯遭遇悲慘的下場。西方媒體將關注熱度聚焦于此,但要知道,一些東德警察也被殺了。(數字是有爭議的,有人說只有8個,其他人認為多達25名。)當然,對信息板內容深思熟慮的委員會沒有忘記:每個死亡案例都很突出,如同柏林間諜隧道一樣古怪——從美國部隊雷達站延伸450米到蘇聯部門。隧道使用了11個月,直到1956年被蘇聯人發現;在此期間盟軍間諜攔截近50萬電話。它現在是擠滿了進口水牛的水坑,這些神秘的野獸本身也是信息板,提示它們有多適應這里的環境。
我們會合前,格雷戈爾有時間參觀一個羊駝農場;這種灌木叢、高速公路、稀有品種的組合,似乎使當代柏林處于一種令人熟悉的城市外地形。我們拖著沉重的步伐,來到泰爾托運河,盡管我們職責性地忠實閱讀著信息板,逐漸升高的溫度和視覺疲勞讓我們的注意力從墻上轉向自己。隨著旅程的推進,我們開始談論兄弟姐妹和合作伙伴、寫過的和正在寫的書。前方的電視塔成為巨型燈塔,那是民主德國妄想的未來主義的有力象征。在特普雷托郊區我們離開運河在一間咖啡廳稍作停留。除了意料之中的慢跑者和騎自行車的人,我們沒有意圖成為巡行者,事實上,我很懷疑,有人會專門徒步沿墻行走——至少不會整段走完。
在郊區里我覺得賓至如歸。墻的軌跡現在是簡單地植入在道路或人行道上的雙排鵝卵石,這個一次性的世界級歷史性屏障,似乎只是被簡化成一個裝飾。2008年冬天,我從特雷普托奢華的蘇聯戰爭紀念碑前往勃蘭登堡門附近的柏林愛樂大廳,廳里飄來馬勒的《呂克特之歌》。那是個寒冷的日子,所有人似乎都在冰凍的蘭德韋爾運河上行走或滑冰;想想那畫面,那是值得老布魯蓋爾畫上一筆的——我有種不可思議的永恒感:仿佛所有時間都在此刻被壓縮在水晶里。

格雷戈爾和我來到墻角下的幾間公寓,東側一個有點年紀的女子斜倚在三層陽臺上——她的年紀足以記得反法西斯防衛。在我的鼓動下,格雷戈爾喊著問她:在那兒住多久了?她20世紀60年代就住在這間公寓,但語氣中透著遺憾,說那時沒有陽臺。我們繼續前行,格雷戈爾解釋說,當東德政權靠著墻建造新公寓時,租戶是精挑細選確認過忠誠度的,不過即使是狂熱的政治理想也不足以幫你建造一個能俯瞰頹廢西邊的陽臺。與主人玩拖輪的斗牛犬經過我們,它的套索上有口號“不要碰”?!八粫δ愕摹!备窭赘隊柸粲兴嫉卣f?!俺鞘抢鋺鸬念I導人。”對我來說也是,這口號似乎有特殊含義:正如委婉地說在東部“反法西斯護衛”被廢止和嘲笑;所以西邊的理論家同樣冷漠地試著貼上“恥辱之墻”的標簽一樣。這兩種情況的目的都是為了將壞的德國人放在另一邊;在西邊,民主德國的極權主義是納粹政權的繼承,而對于東邊,資本主義事實上是法西斯主義的另一種形式。但如果墻下令人苦惱的過去被抹去將近三十年,一旦它消失,德國集體道德心的骨骼會再次浮現。
我們側身進入十字山區。墻還在的時候,這個社區形成了令人矚目的飛地,三面受到威脅,房子也搖搖欲墜,曾被土耳其外籍勞工視為麥加圣城,是西邊污穢的青年期。大衛·鮑伊和伊基·波普,妮可和絲絨樂隊主唱盧·瑞德曾寄居在這里。緩慢流動的時間之沙是遺落在動物園站轄區的棕色土耳其香煙頭。但2014年,世界性的波希米亞精神已經散落到他方(事實上,我認為是完全報廢了)。沿著運河岌岌可危的河岸,有一些破落的遮蔽所,一個地方甚至形成了臨時營房村,十字山區貧民窟的前哨。走過幾個街區后,能看到高墻上無處不在的巨幅涂鴉。有面相兇惡的人在附近徘徊,穿著黑色緊身萊卡,身上散發著廣藿香的氣息,但褪色的刺青暴露出商品化的馴服氣氛。我們停下來在咖啡館享用午餐,墻上有潦草的壁畫,描繪了狂躁的農神節,映射著人們拆除深惡痛絕的柏林墻的混亂場面,可以說是另一種形式的瓦礫婦女鼻祖。

我們穿過施普雷河上的奧伯鮑姆橋,這個建筑是童話城堡狀的19世紀幻想曲——盡管結果導致鈍錐形屋頂和矮胖的塔。作為柏林地標,在二戰中遭受嚴重破壞,后來純粹被用作行人入境關口。統一后奧伯鮑姆橋被完全翻新。很難不認為這是退而求其次刻意地丑化這座橋對它有利,因為,它是相對未被政治污染的。我的一個德裔醫生朋友延斯,在倫敦生活學習,形容了20世紀80年代住在十字山區,“我喜歡進入東柏林的奧伯鮑姆關卡:就像從色彩步入黑白。我想我錯了——這行為可說成偷窺,但幾步之間氣氛就轉換得如此激進和極端,讓人無法抗拒?!?/p>
30年后,轉換不再那么極端:不過是一小段從相對生機勃勃的深褐色柏林地區進入到另一區的路。施普雷河的北岸是一條繁忙的公路,磨坊街上有著名的“東區畫廊”,游客們徐行在人行道上,沒完沒了地拍照,在出售墻的碎片制成的冰箱貼和其他小擺設的攤位前逗留,我詢問了幾個年輕的攤主碎片的來源,他們解釋說每年城市議會都會發放一些到市場:賣紀念品的人可以以批發價格購買很大一塊。

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很公正:這座墻,長久以來一直是東西方意識形態沖突的代言,在其曠日持久的分解過程中轉化成了商品。墻倒下時,德國人終于意識到這個將他們分裂的唯一物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神話——統一一直是痛苦的、長期的工程,但或許新德國最偉大的成就不是經濟奇跡般的增長,而是政治:經過半個世紀的互相污蔑對方是希特勒的遺族,東德和西德聚在一起,比以往更堅定地反對任何丑陋的民族主義傾向出現在他們重新感知的同胞中。
德國仍然是個低調的大西洋國家——沒有了浮華、表演和那種將政體扭曲的軍事姿態。
旅程還在繼續,從斯普雷河上的先令橋折回,格雷戈爾說那時從美國網絡電視聽到墻倒塌的報道,他正在密蘇里州的一個大學做研究生工作。一個在校報工作的同學突然想起他是德國人,于是為格雷戈爾找到一個同胞一同慶祝。不幸的是,這個女同胞原來是東德人,并在為她失去的政治空間哀悼。他們二人開始爭論德國統一的未來,激烈到讓美國同學不知所措。格雷戈爾和我穿過傍晚的街道,追隨著初始化了的柏林墻,這里曾是柏林最密集的歷史熱點集群:查理檢查站、波茨坦廣場,以及威廉大街以西殘存的蓋世太保總部。
正如其他納粹廢墟、各種大屠殺紀念館,柏林小心謹慎地引導自己,在探尋更多污點時,篩選種族滅絕的瘋狂罪行的心靈殘余。一個叫作“恐怖地帶”(Topography Of Terror)的計劃一直負責保護納粹和民主德國場所。但他們謹慎細致入微地靠近——磨光磚棧和瓦礫,豎立無處不在的信息板的作為,不能與查理檢查站的熙熙攘攘相提并論。這里是游覽勝地,有食品攤和自動柜員機,你可以消費更多有關墻的東西,包括參觀Trabi世界,這是一個專門展示搖搖晃晃的、二沖程發動機的Trabi汽車博物館,它們曾是筋疲力盡的東德經濟的“馬匹”。Trabi世界在查理檢查站之后占領了街區,并適時為游客提供了一個荒謬地拉伸和擁有斑馬條紋的定制汽車,一個東德情結和古老的日耳曼刻奇的混合產物。到目前為止,熱浪和路面在向我們示威,已經走過近30公里的我們蹣跚在波茨坦廣場。曾經的柏林商業中心,重建的廣場——不算是廣場,只是個交叉路口——附近有個突兀的、樸素的機能主義建筑:不超過15層高的辦公樓,行人和車輛匆匆經過,一如既往,燈光從地面打上來。我們笨拙地跨過彼得·埃森曼大屠殺紀念館的石頭樹樁,我注意到有新的樹植入:紀念館看起來有變得綠樹成蔭風景如畫的危險,在描繪數百萬受害者湮滅在集中營中的圖示里人們懶洋洋地聊著天,仿佛他們是個巨型戶外對話坑里的擺設一樣。我們在勃蘭登堡門前道別,我漫步走回酒店,經過一個小的新納粹集會,正被五倍于他們的聯邦警察強制保護,以免激動的反法西斯抗議者做些什么。
第二天早上,我們從勃蘭登堡門前前往德國國會大廈。每次我看到諾曼·福斯特設計的巨大的玻璃穹頂,就想起在倫敦和他共進午餐時,他也在負責倫敦新市政廳的建設。我問福斯特同時參與兩個這樣的大型項目是否覺得困難,他解釋說,他乘自己的飛機在兩個地點間往返,如果天氣晴朗,他幾乎可以同時看到兩邊巨大的、半球狀的建筑物。對于正在建設民主裝置的人來說這似乎是個奇怪的獨裁角度。希特勒的寵臣建筑師艾伯特·斯皮爾,設計過一個極大的德國人民大廳,作為將柏林轉變成新日耳曼尼亞計劃的一部分。它頂部應有個巨型圓屋頂,甚至預期云會在建筑物里面形成。福斯特的德國國會大廈圓頂沒有這個令人作嘔的盛況,事實上,新的議會建筑總的來說有種奇怪的謙卑感,如同1995年的四方建筑被藝術家克里斯托用銀灰色織物包裹起來,布料高雅地垂下形成褶皺。周圍地區或許有新建筑物的特征,但整體感覺是太平洋后現代超現實主義,就如特里·法雷爾和德·基里科攜手合作了一樣。格雷戈爾指出,和國會大廈相鄰,雙胞胎般但小得多的穹頂是幼兒園,這冷冷地透露出兩個建筑一奶同胞的關系——更冰冷的現實是這是德國最昂貴的幼兒園。
我們穿過河進入一小塊雜草叢生的墓地,一段墻完好無損地矗立在墳墓間。這里埋葬著一戰將軍、戰爭王牌——“紅色男爵”曼弗雷德·李希霍芬。兩個高大的煙囪聳立在墓地上,幾步外的信息板有1963年拍攝的墻的照片,標題引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話:“所有的一切應歸咎于每個人身上。”歷史在我們頭頂上如此輕率地打旋,似乎可以看到它像過濾的細沙般飄落在每一片草葉上。與官方指定的墻紀念館相比,我們走得更遠,因為有很多要看的:更多的墻,放在壁龕里的照片:那些企圖跨越墻而死亡的人。在路的另一邊,游客登上觀光平臺眺望曾經的東部。我們走進一個小的木頭包裹的紀念教堂,講臺上的《圣經》攤開詩篇57:他們為我的腳播了網/我是悲痛地跪拜著的/他們在我前行的路上挖了陷阱/但他們自己掉進去了。
幾百米外,“墻公園”遠離公路延伸開。格雷戈爾期待看到一個跳蚤市場,通常會在周日舉行。但我們不見其蹤跡,只有一個二戰瓦礫堆上密集的亂涂亂畫的墻的殘垣。我們爬上去,發現了“藝術家”們還在忙活:搖著噴霧罐直到卡啦作響,然后隨心所欲地將各種顏色噴到墻上。在一團雜草和垃圾邊上,我們巧遇一場婚禮:豐滿的用噴霧劑做出棕褐膚色的年輕女人們、神采奕奕盛裝打扮的男人們在喝香檳。幸福的新人輪流坐在兒童秋千上互相推,腳不時踢著墻,攝影師蹲著拍攝他們。我走上前問新娘:“你們為什么在這個奇怪的地方慶祝?”她解釋說她是西邊人而她丈夫是東邊人:“我們租了輛車環游城市,來這是因為意識到,如果不是墻倒了或許我們永遠不會遇到彼此?!?/p>
所以我想,我和格雷戈爾在午后走進炙熱的柏林郊區,東德情結無縫地消磨了浪漫主義——這無疑是任何健康社會的愿景:反事實的時間線里允許他們相信他們可能生活在最好的時候、最好的世界。我們拖著沉重的步伐,盡管我們遇到更多經歷過東德警衛和警犬在她們窗下巡邏的東德婦女,但莫名的,歷史的可怕壓力得到釋放:我們只是兩個中年男人,在大城市外漫步。我們穿過地下通道,穿過腳橋,沿著鐵鏈柵欄旁的小巷行走,前方是銀樺樹林,通過樹干圍度判斷,恰好是25歲。我們經過一個小Aldi超市,它建立在以前的死亡地帶——又一個提醒我們冷戰的贏家是最有效地尋找和銷售冷凍貨品的人。然后,悄無聲息地,我們的小路結束于一個1989年后建造的住宅區,在花園中心旁邊,這似乎是正確的。
在柏林的亞歷山大廣場,Alfred D?blin關于這個城市魏瑪時期的偉大小說中有一個場景,兩個哲學酒鬼討論城市中生命的興衰,其中一人評論道:“我是命運的敵手。我不是希臘人,我是柏林人。”反抗20世紀20年代末柏林的命運,是個馬后炮的詛咒,一個莽撞的未知;也許,最后,在21世紀第二個10年,在他們愚昧的歷史造成的血跡斑斑的廢墟中,柏林人將取得一種自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