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8月,剛剛出生的薩拉·斯托茲娜馬上就會經歷此生的第一次重要事件——柏林墻的倒塌。那個時候,仍在住院的薩拉母親卻和其他的年輕母親一樣面臨著另外一場考驗。薩克森的霍耶斯韋達曾經被認為是民主德國的典范,它的高生育率也一直讓國家引以為傲,而現在,它正在面臨嚴重的尿布短缺。在嬰兒號哭的聲音中間,你能聽到他們的母親在發火。
薩拉的母親羅米·斯托茲娜還抱著她新生的孩子驚詫地看著周圍其他的年輕母親,她們正在大聲地抱怨。“一年之前他們可不敢這么干。”這位23歲的母親輕輕嘀咕。這兩年來,一股新的風潮在民主德國刮起,一開始時只是輕描淡寫,但到這時它已經升級為一股強烈的風暴,政權的穩定正在遭受威脅。東德的人民開始了他們的“和平革命”,他們想要的東西已經即將成為現實。

對此毫不知情的東德領導人埃里希·昂納克仍舊在排除萬難準備舉行閱兵儀式以紀念10月份的東德國慶40周年,他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也將是這個國家入殮前最后的葬禮。不需要經歷多少彎路,吐出這最后一口絢麗的煙花之后,東德即將邁步走向歷史的墳墓。
同一時間,羅米·斯托茲娜和丈夫德爾福則全身心投入到另一件事情中。這對年輕的夫婦剛剛喜獲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嬰兒長著一雙藍眼睛、金色的頭發和胖乎乎的面頰——剛為人父母的小兩口不能再奢望更多。盡管那時整個國家都處在一片混亂之中,然而對于他們來說,最關心的事情卻只有嬰兒車的一舉一動。羅米和德爾福都是老師,在薩拉誕生的同時,他們也得到了一個45平方米帶廚房的公寓,這是一個常見的標準計劃經濟體制下預制公寓樓,在這個風暴襲來前平靜的黎明,厚厚的灰色水泥墻把所有暗流隔在了外邊,小兩口盡情享受新生命帶來的喜悅。
這棟公寓樓剛剛建成不過一年時間,所有設施都還運轉良好,里邊甚至安置了黑白電視,嶄新的客廳三件套也被安放在他們的客廳里。所有的這一切都由政府提供的無息貸款支付。他們總共得到了7000民主德國馬克——這是這個國家為新生命提供的禮物。
拆卸與終結:當一切成為往事
民主德國的人們大多早早就結婚了——盡管不全因為此,但結婚確實能讓他們比別人更早分到房子。同樣的,新婚夫婦很快也會產下他們的孩子,因為孩子所需的一切照顧都由國家負責,同樣被照看的還有父母,所有的一切都是這個共產國家的職責。
所謂的工作,對于在霍耶斯韋達的人們而言,差不多就是在黑泵里。直到1989年前夕這座小鎮最大的產業是煤電廠。20世紀50年代這座依靠褐煤進行發電的工廠進駐這個僅有6000人口的小鎮,打破了它一直以來的安靜狀態,同時也把它帶進一個蘇維埃式工業躍進的大夢里。到1989年這里的人口已經增長至67881人,綠草之上,鋼筋混凝土搭建的社會主義現代城市正在崛起。
時間快進20年,來到2009年7月。這一天的天空灰蒙蒙,烏云濃得仿佛下一秒就會落下雨點。事實上除了天空這里哪兒都是灰的,混凝土墻也是灰的,一層一層最終把你的視線壓到最近處。19歲的薩拉·斯托茲娜站在10號公寓的邊沿。多年以來她都與父母住在斯克沃茲柯爾姆的一處整潔的房子里,這是霍耶斯韋達郊外的一個村莊,這里有很多老式農場的房子,前院有花壇,月牙形路邊矗立的房子中有一處新房產。斯克沃茲柯爾姆被悉心地照料著。盡管對有些人而言這里可能略顯保守,但在全國性的小鎮評選中,它仍然是金獎的獲得者。
回到過去的10號公寓,這里好像就沒有什么值得讓人來給它頒獎的。盡管如此,在附近其中的一棟建筑上,大笑的外星人涂鴉仍然為這里褪色的混凝土墻帶來一些鮮亮的色彩。薩拉和她的朋友創作了這個涂鴉,他們有一個藝術計劃正在完成,而涂鴉正是其中的一部分。薩拉向我們解釋著,臉上沒有絲毫自豪的表情。他們的計劃是在這些墻面上繪制一個迷宮,每一條路都會帶你回到霍耶斯韋達。可惜他們沒能完成這一作品。“太可惜了,我現在還會因此懊惱。”斯托茲娜說。她告訴我們,如果畫完了,他們會在上邊寫上“多存在一會兒”。他們的愿望落空了,因為這些建筑物即將面臨拆遷,很快,拆遷就會降臨在隔壁的建筑上。大樓旁的游樂場如今已經空無一人,空蕩蕩的秋千被吹得前后晃動,隔壁的超市已經關門很久了。所有的一切都荒廢了。“我們后來搬家到了旁邊的9號公寓。”斯托茲娜回想起來,但這棟樓在很久以前就被拆掉了——又一樣東德的記憶被抹去了。
沒有工作保障:這就是自由的代價
老實說,對斯托茲娜而言,東德只不過是歷史書上的某一章而已。她剛出生東德政權便分崩離析了,對于這一切她的概念全都是通過學校的歷史課或者父母偶爾的閑聊獲得的。“要說民主德國,我最先想到的是斯塔西(東德秘密警察)。”她說。這不大好——但不知怎么的,她就是沒法把這個逝去的國家和非法聯系在一起。“總不能全都是不好的吧,”她沉思說,“畢竟,那時還有社會福利,它的背后還有締造這一切的理念——人人平等的觀點。”

東柏林的生活是怎樣的——經濟低迷、鐵幕、被監控的社會還有寡頭政治,這些對于斯托茲娜而言都像故事一樣,其中有一些能刺激到她。“在學校的時候有一次出游我們去了東柏林霍恩施豪森的斯塔西總部,”她說,“在那里我們同某個之前曾被斯塔西關押的人進行了交流,他的經歷非常恐怖。”
對于斯托茲娜來說這都只是故事,現實是市場經濟——由此帶來的問題才會真正成為她的問題。“民主德國時期我父母所曾擁有的保障——比如就業保障——現在再也沒有了。”她說,“但我們的生活少了很多封鎖。我想這大概就是自由的代價。”
答案是旅游業嗎?
1989年柏林墻的倒塌意味著很多事情,對于斯托茲娜一家,對于他們的鄰居以及整個霍耶斯韋達的居民而言,它意味著生活即將發生巨變。發電廠這個小鎮賴以為生的心臟停止工作了,時間在這里仿佛也停滯甚至開始倒退了。到2008年,小鎮人口已經衰減至39214人并且仍在下降。
“真是難以置信,當時爸媽可為分到這么一間小屋興奮了很久。”薩拉說。現如今這里可多的是房子,這也就是拆遷辦一直在干個不停的原因。根據市政管理局查到的數字,從1990年到2008年間這里總共拆掉了7150個民宅,到2009年新增830個,2010年新增500個。霍耶斯韋達還在繼續萎縮,斯托茲娜說她無法接受這一切。她走在前面,帶我們來到小鎮上曾經的中心地區。過去這里的一切都被精心裝修過。在一條胡同里,各種小店一個接一個矗立在鮮艷的街道旁。可以看出來,這個金發少女依舊愛著她的故鄉,甚至包括那間灰不溜秋的小公寓。畢竟這里還有自然景觀。“勞濟茨的湖水、美麗的古村落和森林——我相信這個地區能夠為游客提供足夠的旅游資源。我希望旅游業能夠拯救這里。”斯托茲娜說。
斯托茲娜仍然對那些未知的事情充滿好奇。她曾經作為交換生在挪威生活了一年,今年9月份她也將以志愿者身份前往多米尼加共和國工作一段時間,這是一個由德國外交部為發展與雙邊經濟運行關系提供的全球推廣項目。她就像一個普通歐洲人一樣思考,后者通常都非常隨意。他們仍常常會開關于東德人的愚蠢玩笑,這些玩笑仍然會讓斯托茲娜感到尷尬。“有的時候也會痛苦,”她補充說,“我上學的時候有人甚至跟我說:‘哇喔你是從黑暗時代熬過來的。’誰知道到底什么意思。”然而,她的父母——兩個思想開放的人,在伊斯坦布爾工作了三年,如今剛剛回家——卻從沒遇到過類似東西差異的問題。
年輕人不再有機會
在加勒比海工作了一年之后,斯托茲娜決定回到學校繼續學習,如果有機會,未來她希望回到霍耶斯韋達。學習容易,后邊這個可就難得多了。如今霍耶斯韋達已經沒有太多就業機會,特別是對應屆畢業生。今年5月,霍耶斯韋達的失業率已經達到19.3%,居民平均年齡已經上升至48歲。年青一代的情況目前非常糟糕。“非常麻煩,”斯托茲娜說,“霍耶斯韋達越來越老了,我們年輕人已經沒有機會了。”天色越來越暗,斯托茲娜正帶著我們穿過一個幾乎要搬空的市場,來到一個紅磚搭起的小酒吧,她來這與朋友蘇西告別。兩天以后蘇西就要離開這里前往拉脫維亞,另外一個朋友坎蒂要去智利,還有一個朋友克里斯蒂娜則要去加拿大。酒精和卡拉OK淡化了離別的痛苦,幾個女學生一起合唱詹妮弗·洛佩茲和其他一些老德國流行歌,這些歌在柏林墻屹立著的時代就已經大紅大紫。

對于女孩們而言,離開霍耶斯韋達是個艱難的決定。盡管生活環境毫無生氣,沒有什么有意思的娛樂活動,光頭黨數量的與日俱增也成為問題,這里卻依舊是他們的家鄉。“我在這里長大。我會想它的,這個地方和這里的人是這個鎮最棒的一部分,他們的存在讓其他的不足都微不足道了,”斯托茲娜說,“也不都是麻煩事,還是有些好消息。畢竟這里在發展,遺憾的是對于年輕人而言,這里再沒更多的機會了。”以后女孩兒們還有機會一起唱歌喝酒嗎?或許在未來,她們還能在同學聚會上見面。他們可能生活在慕尼黑或者斯圖加特,或者是其他地方。在那里,失業率永遠不會比霍耶斯韋達更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