墻記之一|子散

西格麗德·保羅在柏林墻搭建的時候剛剛生了孩子，柏林墻分隔了一個城市——在這一連串非同尋常的事情中——把她和她剛出生的兒子分開了。這個嬰兒的前五年是在西德度過的，那時他的母親被困在東德。

1961年1月，西格麗德·保羅在柏林醫院生下了一個男嬰。這是她的第一個孩子，是難產出生的，并在出生后就被送去重癥監護室了。在她恢復期的時候，西格麗德不會想到她的兒子托爾斯滕被殘忍地卷入了冷戰事件中。八個月后，柏林墻建起來了，起初，西格麗德說，“這一系列事情的后果都超乎了我的想象。”

星期一（2009年11月9日）是柏林墻倒塌的20周年紀念日。西格麗德現在75歲了，終于講出了這段故事。將近半個世紀的時間，她和她的兒子被困在東德和西德的模糊地帶之間。

他們被卷入了官僚主義和偏執的斯塔西政府的噩夢中，西格麗德乞求政府允許讓她見兒子一面，只是為了盡一盡母親的責任，結果卻是在監獄里度過了兩年的時間。在托爾斯滕的前五年中，柏林墻分隔了他和他的母親，當他們重聚時，托爾斯滕根本不知道西格麗德是誰。

事情的起源是在西格麗德和她的丈夫哈特穆特抵達柏林東部的夏里特醫院時開始的。雖然嬰兒馬上就要出生了，但尋找醫生耽誤了一些時間。當一位產科醫生到達的時候，“一條腿已經出來了。”西格麗德進行了緊急的剖腹產手術，而托爾斯滕在手術過程中受到了傷害。他的橫膈膜已經破裂了，胃部和食道也已經被損害了，內臟也在出血。他能否生存就在一念之間。

雖然這個城市被分隔開了，西格麗德和哈特穆特還是可以到西德去，帶著托爾斯滕去醫療設備好一點的醫院治療。西格麗德說：“夏里特醫院不知道該怎樣治療，但當時在西德任何一家醫院，這都不是什么大問題，那里的醫生可以救他的命。”

托爾斯滕現在的橫膈膜、食道和胃竇都是人造的，1961年6月的時候，西格麗德終于可以帶他回家了。他仍然很脆弱，需要藥物的特殊食療，但這些東西只有在西德可以得到。每個星期一，西格麗德都從東德跑到西德去領取托爾斯滕的救命包裹。

然而，這一切都在8月12日的時候改變了。那天午夜，警察和東德軍隊收到命令要關閉邊界點，柏林墻上被裝上了鐵絲網。當西格麗德在13號醒來的時候，從東德通往西德的路已經被封死了。她申請了去西德領取托爾斯滕的食物和藥品，卻被拒絕了。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的醫療部門回應說：“我們的嬰兒食品已經很好了。”

當天，托爾斯滕開始咳血，西格麗德帶他回到東柏林的夏里特醫院，一位名叫Schneeweiss的醫生盡一切可能幫助了他。他給托爾斯滕的胃抽水，但托爾斯滕變的越來越虛弱，體溫也越來越高。西格麗德就在他身邊。到了凌晨，Schneeweiss醫生讓她回家了。西格麗德說：“過了一年，Schneeweiss醫生才告訴我，他意識到夏里特的任何一名醫生都幫不了我兒子，只有柏林墻那邊的醫生才能幫助托爾斯滕。”

向西德轉移病人是被明令禁止的，但只有一個例外，就是心臟問題。Schneeweiss知道托爾斯滕如果繼續待在東德的話可能會死，他向另一個醫生說了這個秘密，他們決定篡改托爾斯滕的病例，把他列在心臟病人的名單里。Schneeweiss讓西格麗德先回家，然后他就可以把托爾斯滕送到西柏林去了。“那一個瞬間，我和哈特穆特就這樣和我們的孩子分開了，”西格麗德說，“托爾斯滕的命是在兩位醫生善意的謊言下才得救的。”這個決定讓他們之后的人生又有了新的意義。

西格麗德和哈特穆特對Schneeweiss醫生一直心存感激，感激他救了托爾斯滕。那個嬰兒獨自一人在西柏林，最終由內政部來照看他。西格麗德說：“我每天都去政府申請許可證，請求他們讓我見一見我的兒子，哪怕只有一兩個小時。但那些都是沒用的，每一次的申請都被拒絕了。他們不確定我們能不能忍受再次見到托爾斯滕。”

經過了兩個月的拒簽，西格麗德出乎意料地得到了許可證——條件是她只能去西柏林待幾個小時，而她的丈夫哈特穆特要作為擔保人留在東德，以防萬一她決定不再回到東柏林。她到了西柏林后發現托爾斯滕的情況變得越來越糟糕：這次探望已經被安排好了，西格麗德可以出席他的緊急洗禮儀式。西格麗德說：“我幾乎控制不住我的感情，因為我的想法一直在腦子里盤旋。”她考慮要放棄一切——她的生活、她的丈夫和她的母親——要和托爾斯滕在一起，但她不能讓自己這么做。“盡管我和托爾斯滕的告別是十分痛苦的，但我還是有足夠的理由要回到東德。如果我知道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我就會留在西德了。”

西格麗德回到東德，繼續牙科技師的工作，同時也一直在申請簽證。她偶爾會得到一次簽證，但她說那是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官僚的“塹壕戰”。“談判邊界管制很浪費精力，幾天之后我就會精疲力竭，陷入瘋狂的情緒波動中。”

當托爾斯滕快過一歲生日的時候，政府已經被鎮壓了。西格麗德被告知如果繼續嘗試申請簽證的話，還是會失敗。她和她的丈夫哈特穆特在這期間只見過一次他們的兒子，他們唯一的選擇就是穿過柏林墻，逃離東德。西格麗德說：“我不是典型的抵抗戰士，我只是不能再忍受這種體制下的生活了。”

在一次去西德探望兒子的經歷中，西格麗德遇到了一個向東德提供假護照的人。所以她和她的丈夫以及母親決定搭上一輛開往北方的火車，從斯堪的納維亞逃出來，然后飛往西柏林。他們把值錢的東西都給了親戚，并賣掉了他們的家具，但當他們抵達車站的時候，他們收到了不能上車的警告。東德當局聽到了這條逃離路線的風聲并把它關閉了。他們三人回到了家并把護照燒掉了。西格麗德說：“我已經陷入絕望之中了。”

西格麗德遇到了三個試圖逃離東德的學生，并讓他們在她的公寓里待了幾天。她從來不問他們的計劃是什么。西格麗德說：“斯塔西一定在這間房子里裝了竊聽器，門前也經常停著一輛豪華轎車。”在這三個學生離開后，西格麗德才發現他們已經中了斯塔西的圈套。

兩周以后，西格麗德在上班的路上被逮住了。“我的丈夫也被拘留了。”她說，“我被帶到了諾曼大街，斯塔西的總部，被質問了整整22個小時，這是心理上的折磨。他們不斷地問起那三個學生的下落。”

西格麗德被帶到了霍恩施豪森監獄，犯人編號93-2。她在那里待了六個月。她說：“生活就是地獄。我沒有因任何事情而被控告，我也從來沒有和律師見過一面。所有與外界的聯系都被切斷了。”最終，在1963年8月的一次審理中，西格麗德和哈特穆特以未能揭露學生的逃跑計劃為理由而被控告，并判處四年半有期徒刑。

與此同時，托爾斯滕還留在西柏林的韋斯滕醫院，他仍然需要用管子來進食。西格麗德說：“醫生和護士都很關心他，尤其是Liselotte妹妹，對于他來說就像母親一樣。她們唱歌給他聽，教他說話和走路，像親生父母一樣盡職盡責。”西格麗德唯一一次聽到托爾斯滕的消息是在被捕兩個月后，護士寄給她一封信。之后又有一名醫生在托爾斯滕三歲的時候寄信給西格麗德。“我一直在想著托爾斯滕，”她說，“他的樣子，他現在會不會說話呢。我不知道該怎樣表達我的憧憬。”

在西格麗德服刑快滿兩年的時候，她突然被釋放了。原來她和她的丈夫被西德政府贖回了。成千上萬的政治囚犯在西德提供給東德金庫大量貨幣的交易中而獲得自由。但他們還是不允許去西柏林。

11個月后，托爾斯滕已經四歲半了，他已經完全康復可以回家了。“托爾斯滕不得不和Liselotte妹妹告別——對于他們兩個來說是很痛苦的經歷。”西格麗德說。他在邊界點被轉移到了東德的一輛救護車上，之后和他的父母開始一段新的生活。

“托爾斯滕最后回到了家里，但這并不容易，”西格麗德說，“哈特穆特和我對于他來說都是陌生人。他不明白‘母親’的含義，我在他眼里只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直到當西格麗德生下女兒Ute時，托爾斯滕的懷疑才開始慢慢消失。當她在1996年生下另一個女兒Frauke時，托爾斯滕已經茁壯成長了。今日，西格麗德獨自生活在東柏林南部的一個兩居室里。她和哈特穆特已經分開了，但他就住在隔壁。托爾斯滕已經48歲了，也在離他母親家不遠的地方獨自生活。雖然受過聲音工程師的培訓，但由于他的身體問題他從來沒有擁有過一份全職工作。

1989年柏林墻倒塌是西格麗德永遠珍藏的瞬間。“那永遠都是我人生中最難忘的時刻。我很興奮，我終于自由了。”她一直在努力地接受發生過的這些事。我沉迷于聽其他東德受害人講述他們不公平的故事。當法律允許民眾閱讀斯塔西的文件時，西格麗德和托爾斯滕率先申請了名額。她驚恐地發現，斯塔西曾經招募偵探暗中監視托爾斯滕和他的家人。

1992年，西格麗德的罪證被推翻了。她退休后，申請了監獄指引員的工作。直到現在，她都在向游客展示她待過的潮濕裸露的小房間和她被監獄長嚴刑拷打的審問間。

她的經歷給她和兒子的關系造成了持續的影響。她從來沒有發現她可以這么輕易地與兒子分開。直到今天，她還在照顧托爾斯滕的衣食住行，兩天見一次面。

“托爾斯滕是令人擔憂的，是我一輩子都在擔心的孩子。”

她現在還對當時的事情生氣嗎？“很憤怒。”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