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媒介文化研究中存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媒介決定論和社會文化選擇論。媒介決定論認為新科技帶來新的社會文化形式;而社會文化選擇論則認為先有社會文化語境的潛在“召喚”,然后才出現相應的科技形式。隨著新媒介的出現,媒介決定論似乎占據主流,但是文化選擇論對媒介決定論又起到很好的補充作用,它們之間是一種互補關系。新媒介的出現應該是在科技的進步和文化“召喚”的合力作用下產生的。
關鍵詞:媒介研究;科技;社會文化;互補;合力
中圖分類號:G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8268(2014)03-0125-04
以著名媒介學家麥克盧漢的“媒介即訊息”為代表的北美媒介學派,把媒介本身看作是新的文化產生的根源。這種科技決定論的理論基礎是科技對文化的宰制作用,“文化向技術投降”。美國媒介理論家尼爾·波斯曼把這種科技決定論發展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在其媒介批評三部曲里,波斯曼以極其悲觀的態度論述了媒介對文化的傷害。自麥克盧漢始到波斯曼和后來的約書亞·梅羅維茨,形成了20世紀傳播學界著名的媒介環境學派。自從“媒介即訊息”理論誕生以后,在好評如潮的背后也不乏批評的聲音,其中科技決定論的說法就是對其理論的否定。因為以麥克盧漢為代表的媒介環境學派似乎過分強調了科技的宰制性,而忽略了社會、政治和經濟等因素。著名文化學家雷蒙德·威廉斯對科技決定論提出了新的看法,認為社會文化語境對科技具有能動的選擇作用,由此批判了科技決定論的片面性。
一、媒介即訊息——媒介環境學派的媒介決定論
自20世紀中期傳播學迅猛發展以來,國際傳播學界大致形成了三大流派:經驗學派、批判學派和媒介環境學派。近年來,我國的傳播學界逐漸看到了經驗學派和批判學派的不足,而傾向于與中華文明和諧思想相契合的媒介環境學派。媒介環境學派從20世紀初開始經歷了三代人的發展歷程。第一代的代表人物是哈羅德·伊尼斯、馬歇爾·麥克盧漢;第二代有尼爾·波斯曼、沃爾特·翁、伊麗莎白·愛森斯坦等;第三代有約書亞·梅羅維茨等。作為媒介決定論的奠基人哈羅德·伊尼斯在《帝國與傳播》中把媒介的演變看作是社會政治、經濟、文化、貿易變化的重要因素,甚至影響到帝國的興衰和更替。“從倚重石頭向倚重莎草紙的變化,以及政治制度和宗教制度也在發生著的變化,給埃及文明造成了巨大的壓力。埃及很快在外族的入侵下崩潰。”雖然媒介的變化導致帝國改朝換代有些夸大,但是足見媒介的變換所帶來的巨大后果。伊尼斯把帝國分為兩大類:政治帝國和宗教帝國。政治性帝國倚重空間的控制,宗教性帝國倚重時間的傳承。而一個帝國成功的關鍵是解決時間問題(即改朝換代的折騰和帝王更替的滄桑)和空間問題(即領土的擴張),進而以歷史上的帝國為例,“拜占庭帝國的發展靠的是兩種組織的折中,這兩種組織反映兩種媒介的偏向。莎草紙有助于帝國官僚體制的發展,這一體制與遼闊的國土有關。羊皮紙有助于教會階層制度的發展,這一制度與時間相關。拜占庭帝國長期不滅,這與它在另一種成功的折中相關。”傳播媒介的偏向有時間的和空間的,媒介從時間和空間兩個方面制約著帝國的興替,并且“一種新媒介的引進往往會遏制前一媒介的偏向,并創造適合帝國發展的條件”。這個“條件”我們可以理解為是一帝國發展所需要的文化。這一點與后來麥克盧漢的“媒介即訊息”有異曲同工之妙。在論述媒介對文明的影響時他說:“也許可以假定,一種媒介經過長期使用之后,可能會在一定程度上決定它的傳播知識的特征。也許可以說,它無孔不入地影響創造出來的文明,最終難以保存其活力和靈活性。也許還可以說,一種新媒介的長處,將導致一種新文明的產生。”伊尼斯從歷史學和經濟學的角度宏觀地思考媒介所發生的時間和空間的偏向,“印刷媒介及其他機械傳播媒介形成傳播的壟斷,使得現代西方文明過度重視空間,而忽視了時間和延續的問題,這樣就出現了大麻煩”。而麥克盧漢因為提出“媒介即訊息”、“地球村”等論斷而成為20世紀的“先知”、“圣人”以及“最重要的思想家”。他的代表作有《機器新娘》、《理解媒介》、《古登堡星漢》、《媒介定律》等,其中影響最大的就是《理解媒介》。這本著作的核心觀點有地球村、媒介即訊息、電子媒介是中樞神經系統的延伸、部落化一非部落化一重新部落化等。正如人們把文學看作人學一樣,麥克盧漢把媒介也叫作人的媒介。因為任何一種新技術的發明都會逐漸創造出一種新的人的環境,從而創造出新的文化樣式。因此麥克盧漢提出“所謂媒介即訊息只不過是說:任何媒介(即人的任何延伸)對個人和社會的任何影響,都是由于新的尺度產生的;我們的任何一種延伸(或日任何一種新的技術),都要在我們的事物中引進一種新的尺度”。媒介即訊息給我們傳達的信息是媒介本身就是信息而不是媒介所傳達的內容,也就是說,媒介本身所傳達出的一種新的信息超過了媒介所傳播的內容。事實上,媒介的內容也是信息,不過是另外一種事物的媒介。所以在這里,媒介和內容都是相對的。世間萬物都有可能成為媒介。“人的延伸”表明新媒介的出現只是人類改造自然的一種新能力。這里還有個關鍵詞是“新的尺度”,我們可以理解為一種“新的生活方式”。新的交通工具的出現改變了我們出行的方式,而新電子媒介的發明讓我們以新的思維模式和行為樣式去面對周圍的人。
媒介環境學派的第二代核心人物尼爾·波斯曼在《童年的消逝》、《娛樂至死》和《技術的壟斷》等“媒介批評三部曲”里對于媒介給文化帶來的負面效應進行了批判。在媒介與文化的關系上,波斯曼是個悲觀主義者。在《童年的消逝》里他抨擊電視文化,指出電視混淆了兒童和成人的文化界限,導致兒童“童年的消逝”。《娛樂至死》表現出對于紙質文化的依戀,認為電視損害了人的讀寫能力,人們坐在電視機前就像“沙發土豆”被動地接受電視媒介所傳遞的信息,缺乏思考。《技術的壟斷》里又指控技術的壟斷對人類文化的傷害。把人類文化分為工具使用文化類型、技術統治文化類型和技術壟斷文化類型三種。并認為在這三種類型中,技術對文化的宰制作用逐漸遞進,從技術從屬于文化到技術開始向文化攻擊,再到技術壟斷階段,“信息的失控、泛濫、委瑣化和泡沫化使世界難以把握。人可能淪為信息的奴隸,可能會被無序信息的汪洋大海淹死”。波斯曼不光認為技術決定文化,而且還認為它會給文化帶來災難,技術既是朋友又是敵人。“失控的技術增長毀滅人類至關重要的源頭,它造就的文化將是沒有道德根基的文化,它瓦解人的精神活動和社會關系,于是人生價值將不復存在。”一方面,伴隨著新媒介的不斷涌現,的確出現了以前所沒有的文化問題,比如網絡犯罪、電話詐騙等;另一方面,我們也應該看到技術給人類生活帶來的積極變化。波斯曼只是過多注意到了技術的負面效應而忽略了它的積極作用。
作為媒介環境學派的第三代領軍人物約書亞·梅羅維茨,儼然是其前輩的繼承者和闡釋者。在《消失的地域——電子媒介對社會行為的影響》中引入了一個新概念“場景”,對媒介決定論進行進一步的論述。梅羅維茨認為麥克盧漢等人解釋了電子媒介會對人的行為產生影響,但是沒有說明為什么會產生影響以及是如何影響的。也就是說,以前的研究沒有把媒介和人的行為關聯起來,他們忽略了一種可能性,即“電子媒介一旦被廣泛應用,它可能會創造出新的社會環境,而社會環境重新塑造行為的方式可能會超越所傳送的具體內容”。這種觀點似乎在麥克盧漢那里也有相似論述,但是它更具體地指出媒介所造成的社會環境比媒介所傳送的內容更為本質。梅羅維茨進一步提出兩個新問題:“一是媒介的變化怎樣改變社會環境;二是社會環境的變化可能對人的行為有何影響。”“社會環境”成了媒介產生社會影響的中介,也就是把媒介看作是一種文化環境,這樣就把媒介的作用與人的日常行為方式的變化聯系起來了,解決了以前的媒介理論研究所遺漏的問題:“他們并沒有真正想把對媒介特征的分析同日常社會交流的結構和動態性分析聯系在一起。”梅羅維茨試圖在媒介理論和社會學之間架設一道橋梁,把人的社會角色和“社會場景”聯系起來。
媒介環境學派的媒介理論是以媒介為中心,討論了媒介在社會中帶來的變化和影響。伊尼斯把社會發展史看作是媒介的演變史,總體的研究路向是單向的,即從媒介出發展開討論,比如說在媒介與文化的關系上,認為媒介決定著文化的樣態。那么,作為“第二性”的文化是否對媒介有反作用呢?針對這個問題,著名文化學者雷蒙德·威廉斯提出了新的看法。
二、文化即語境——雷蒙德·威廉斯的文化選擇論
作為文化理論家,雷蒙德·威廉斯總是從社會文化的角度來思考問題,并把以麥克盧漢為代表的媒介決定論定義為科技決定論。與一些媒介決定論的批判者不同,威廉斯態度激進地反對科技決定論,并把科技和文化之間的排位顛倒過來,從而提出了自己的文化選擇論。他認為“技術決定論的基本設想是:一種新技術——一種印刷的報紙,或者一顆通信衛星——‘產生’于技術研究和實驗”,“所有技術研究和實驗都是在早已存在的社會關系和文化形式之內進行的”,“技術發明本身比較說來很少具有社會意義”。他分析認為技術決定論的前提是技術和實驗,而文化選擇論則認為文化是技術出現的前提,某項技術即使偶然被發明出來,也要經過挑選、投資和發展等過程,才能被稱為是一種可以得到的“技術”,也就是說才具有普遍的意義。威廉斯以無線電和廣播為例,說明這些新的傳播技術的發明最初是軍事上的需要,后來因為政治和商業等需求才被廣泛應用于普通大眾。在《電視:科技與文化形式》這本著作里,他以電視為例進一步論證了科技和文化之間的復雜關系。他認為電視既是一種科技產物,又是文化形式的表現,而且電視能夠很典型地說明科技、社會制度與文化之間的密切聯系,由此形成了兩種主流看法:科技決定論認為科學技術發展到一定程度電視就應運而生,電視改變了人們的知識結構、人際關系和娛樂方式,進而影響到整個家庭、文化和社會生活;另一種主流看法認為,電視的出現除了要求成熟的科技以外,還要有一種能夠形成統治階級所想要的輿論和行為的工具,當然還有適應經濟的要求。威廉斯補充道,并不是科技條件成熟以后,電視就會自然產生,很難說電視的內容是電視的形式決定的。威廉斯否認科技對媒介的制約作用,他認為媒介決定論過于絕對化,把科技看成唯一的制約因素,而忽視了經濟、文化和歷史等因素。因為,“如果媒介本身就是原因,那么所有的其他原因,所有的歷史現象,轉眼間都化成了效果”。“媒介是人的延伸”把媒介看成了人的心靈需要,把媒介的本質看成人體器官與周圍環境關系,而不是人與人的社會環境的關系。這樣一來,媒介的運作就缺乏社會痕跡,這是一種沒有歷史感和社會意識的媒介理論。“科技決定論是個與事實不符的概念,因為它無視于實質的社會、政治與經濟上的意向,反而去強調發明創造的自主性與抽象的人類本質。”威廉斯認為對于決定論的正確態度是不應該把某一種東西看成單一的力量在運作,也不應該視為抽象的力量,而應該把它看作是一個過程,就是說科技不是媒介轉變的唯一原因,當然文化也不是唯一因素。從威廉斯的論述中我們看到,威廉斯是堅決反對科技決定論的,一再強調文化、社會等其他因素的作用;顯然他也不是文化決定論者,因為文化決定論和科技決定論都是“單一論”。實際上,威廉斯是把文化看作一種綜合語境,媒介就是在這個特定的語境里被催生出來的,因而我們把他的觀點稱為文化選擇論。
三、對媒介決定論的批判
自從媒介決定論出現以后,就不斷有人對此提出批判,上面所提到的文化選擇論也可以看作是對媒介決定論的批判。所不同的是,威廉斯的觀點更多的是徹底顛覆媒介決定論,而不單單是指出其理論的不足。當然,大多數人在認可媒介決定論合理性的基礎上,都指出了其中的理論缺陷和不足。文化理論家戴維·莫利在認可威廉斯的文化選擇論的基礎上指出了媒介決定論的問題所在,“威廉斯認為,發明創造通過科技、科技革新和社會發展進程的共同作用和制度化演變成為我們所說的科學技術”,“威廉斯一再強調,任何一個新技術的發展都是一個選擇的結果,技術發展的進程決不應該被理解為是代表進步的接力棒在一個又一個技術創新之間傳遞”,“那種堅持認為只是某種介質的物理或技術特性就能起到決定性作用的觀點是無益于我們正確理解這個問題的”。莫利也強調了科技的文化內涵,科技要想產生某種效果必須與人的社會生活密切相關,經過人的解釋得到進一步應用才能產生應有的影響力。尼克·史蒂文森首先對伊尼斯的媒介理論提出不同看法,認為“他將時空描述為必定具有某種偏倚性,偏倚于一極就意味著對另一極的部分排斥,這走人了歧途”。也就是說,有些東西是既偏重時間也偏重空間的,如民族主義。這就是伊尼斯的“技術決定論”的局限性,把媒介劃分為時間性的和空間性的,能夠概括一些媒介的特征,也能說明一些問題,但是有些過于絕對化。史蒂文森又借助威廉斯的觀點對麥克盧漢的理論進行批評:“麥克盧漢的技術決定論是為主導性的各種社會關系尋找意識形態上的理由。威廉斯聲言,麥克盧漢對傳播媒介的分析,脫離于各種更為廣闊的社會學的和文化的語境之外。”就是說麥克盧漢的媒介分析非社會化,沒有把資本主義的社會關系納入其理論體系之中。而埃里克·麥格雷的批評觀點則多少帶些主觀性和情緒化,認為麥克盧漢以先知自居,凡事都是技術的效果,這是他的缺點同時也是令人著迷的地方,激發了人們對媒介問題的關注。對于“媒介即訊息”的論斷,麥格雷的概括是“迷戀直覺,不清晰”。“麥克盧漢是研究文學出身,半路出家轉攻技術問題,他喜歡在論證過程中搬弄引語,輔以草率的想象,而不是嚴謹的調查。”這些評論雖然主觀而尖刻,但是也確實點出了麥克盧漢的問題所在,在《理解媒介》里對于冷熱媒介的劃分帶有很強的隨意性和模糊性,把媒介看成人的延伸使得媒介帶有人性的色彩,這種帶有詩意化的語言是文學研究者慣用的。還有“媒介即訊息”究竟是什么意思?媒介是信息還是媒介帶來信息?媒介本身帶來的信息量大于它所傳播的信息量,這就類似于形式大于內容。我們說形式可以是內容,是內容的形式,但是形式并不能等同于內容,更不可能大于內容。因此詩性語言在科學研究中是不夠嚴謹的,它既給人們帶來理解媒介的新鮮方式和無窮的想象力,同時又讓人捉摸不定、不知所以。麥克盧漢比他的啟迪者伊尼斯走得更遠,也比馬克思走得遠。馬克思在《哲學的貧困》里指出社會關系與生產力緊密相關,也與技術間接相關。但是“麥克盧漢的單一因果論認為,傳播手段建構社會不是出于經濟動機,而是出于感官需要”。似乎麥克盧漢的理論帶有一種主觀唯物主義色彩。
總之,以麥克盧漢為代表的媒介決定論由于自身的理論缺陷,使其在發展過程中不斷遭到批評,除威廉斯以外,大部分人實際上是站在這種理論的肩膀上對其進行修補和完善,可以說,媒介決定論經歷了一個曲折發展和不斷完善的過程。
四、結論:科技和文化的“合力”創造了新媒介
在論述了媒介決定論和文化選擇論后,我們清楚地看到媒介決定論的理論不足,批評家們的批判主要圍繞著媒介決定論的單向性,而沒有考慮文化的反作用。威廉斯的文化選擇論同樣是有問題的,如果不考慮媒介的決定作用,或者媒介的優先性,那么文化的作用也就沒有根基。馬克思的唯物論思想告訴我們,物質決定意識,同時意識具有反作用。是否也可以說,媒介決定文化,文化具有反作用。新媒介的誕生,新的文化景觀的出現是科技和社會政治、經濟等文化環境“合力”作用的結果。或許這里我們犯了“折中主義”的錯誤,不過由于近幾年新媒介的不斷涌現,大多數人還是主觀上傾向于媒介決定論的說法。眾所周知,博客、微信等新的通訊方式的出現似乎在告訴我們,新媒介的產生并不是先“征求”人們的意愿,而是在其出現以后人們才發現某種新媒介的便捷性,從而使其受到歡迎。從這個角度說,科技的出現具有某種偶然性。威廉斯的文化選擇論強調文化對媒介的“召喚”作用,但是我們依然認為科技發明在先,文化選擇在后。“千里眼”、“順風耳”可以說代表了古人對先進通訊工具的渴望,但是只有到了近代,有了科技的迅猛發展,這些愿望才能實現。同時像廣播、電視、網絡等都是先被用于軍事,后由于文化、商業利益等因素的驅使才得以民用,同樣是先有科技發明后由文化進行“選擇”。因此借用唯物論的闡釋模式,我們可以說科技是第一性的,文化選擇是第二性的,科技決定文化,文化對科技有能動的反作用,而新媒介文化的產生則是二者“合力”的結果。